对这个“交代”,他自己也是云里雾里的。他不讨厌雷振宇首先;其次,他最怕“欠”人家的,欠了就坐立不安;第三,叶凉他是个老实孩子,好梳弄。
这些还不够吗?够了,够做地基往上搭架子了,盖不起高楼大厦建个平顶房也能一生一世了。不是么,这世上有多少感情是以“爱啊爱”那套做地基的?
我是旁观者,我自以为是的“指点江山”,三下五除二就把脉络给勾了。叶凉在局里绷紧神经,像个蚕样的拱出床边,半边身子挂在床沿,背后有扇热气一步一步贴过来……
“叶凉……啥时候和我回家一趟吧……姥姥上岁数了,一年到晚糊涂的时候多,眼前的事都记不得了……她啊,偏就记上你了,有事没事的放在嘴边叨叨……九十多了,日子能有多少?……”
这句话就逼得太狠了点儿——叶凉不答应吧,又“欠”下了;答应吧,怎样看都是“丑媳妇”见公婆的架势。
空了得有大概十几分钟,叶凉那边有均匀的呼吸传过来。他装睡。
谁不知道他在装啊?他装得快成真的时候,横过来一臂手圈住了他,从腰那里搭过去,跟着是一道热气正正烫在他脖颈上,那里慢慢长起一小片鸡皮疙瘩。得!这下有得熬了!
那手只安分了一小会儿,接着就轻轻的贴着衣服的纹理游动起来,凌空的,连衣服的影都没挨上,可雷振宇的体温高,手到哪哪就被“烙”了——叶凉几次压下蹦起来开门往外逃的冲动,躺得硬硬的,像条干死的鱼。熬着熬着,后来实在熬不住,照样睡过去了。
雷振宇一直把眼睛睁着,睁着眼思前想后,这时候最渴能有根烟,可又舍不得手上的东西。正想得过了头的时候,一个后背直直落入他胸膛里。然后什么“想”都没了,飞了——又心酸又幸福。
凌晨的雾水很大,又凉。叶凉他平常到这个时候不是被凉醒就是被风湿痛醒。那天没有,他在梦里躺上一床被——是用今年新绷的棉胎做的——将自己裹进去,暖得要命。很好睡。等到睡到有知觉的时候,赶忙就弹起来,弹起来以后才想到,松脂厂倒了……唉,一睁眼又该愁生计了……
雷振宇从外面进来,顶了一身的雾水裹了满身烟味。
“叶凉,出去转转吧,明天就得走了,我那头还有事儿……”
这话里是带“话”的:我一得你消息就不管不顾的过来了……
叶凉也不知听出什么结果来没有,就是轻轻一个“好”字。
吃了早饭,抱上石榴,三个人往出走。转了一阵,小石榴拽住雷振宇衣服下摆,偷偷说“阿叔,叫阿爸带石榴去赶集好不好?”
小家伙精得很,知他是“客”,客人说要去,那她阿爸肯定不能不去!
雷振宇笑笑的托起她,一放就放在自己脖子上,小石榴乐得话都不会说了,光笑。
他笑着问“高不高?”
“高!”
“好玩不好玩?”
“好玩!”
“那石榴坐好了啊!走喽!赶集去喽!!”
叶凉追上去,拼命想把石榴接下来“学长……放她下来吧,我抱……”
雷振宇回他“谁抱不一样?!”
谁抱不一样……真是意味深长。卡在那里,叶凉上不得下不得。跟在一大一小后面不知该怎么办。这两个也挺能的,这个也买那个也买,看得叶凉心惊肉跳,回来的时候,石榴到了叶凉手上,雷振宇拎的拎扛的扛,弄了一堆往回走。
晚上的菜面挺丰富的,鸡鸭鱼肉,烧了满满一桌,石榴吃得小嘴油油的,时不时吮吮手指回味回味,也难怪,连过年都没见有这样的菜面呢!加上得了好多身新衣服新鞋子新头花,小家伙在梦里都笑得眉毛弯,睡着前还想了:明天要出去找臭富裕——告诉他我阿爸也是有“朋友”的!我阿爸的“朋友”还买了好多东西给我他们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也没想太久,吃饱了就困,把身子翻在叶凉腿上就睡着了。
大人饭吃得慢,边吃还边谈,吃完后摸完又和昨天一个点儿了。该睡还得睡。进到房里,雷振宇给了叶凉一个电话本一个手机“我明天得回去了,这里都是我电话手机,头一个是家里的,几时都不变,下边头三个手机也是,几时都不变,二十四小时开机,有事就打……”几时都不变的电话,专为你开的手机——不好说了。
叶凉不接,雷振宇拽过他的手,死按上去。
“明早送我吧……”
他也不松手,就这么问。不动声色地疯着,什么都不掖着藏着了。每分力道都掐得好好的,自信得很。
叶凉没奈何,把头勾下去,点了一下。
那天晚上叶凉没睡着,也没做什么裹着棉被睡得正好的梦。
早上,一大早的,小卖店老板娘就在外边喊“阿兰、阿兰!……电话!!”阿妈披了件外衫就急火火的出来,赔了一脸的笑“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吵到你睡觉了!”
叶凉听到动静就轻轻翻身出来,跟上阿妈看看有什么事。
两个人回来脸就黄了。家里一股山雨欲来的水汽。早饭吃得愁愁惨惨,雷振宇知道有事了,就问,阿姨,怎么了?阿妈张口待要说,被叶凉在桌下扯住,她甩开“怕什么!小雷是你学长,又不是外人!”
哦,不是外人。叶凉一下窘死。
“是这样的啦,叶凉他阿弟打电话回来要钱!一个月就要了好几次了!以前都没有这样过的!而且一要就是大大几百——现在叶凉又没工干了,哪里去凑这个数?!唉!还说什么只赚不赔,只要买了那公司的东西,再招人进来买就有钱拿!世上哪有这样一本万利的生意?!说不给他就哭,说不给他明天就要死!你说!唉……一群讨债鬼!……”
雷振宇已经听出个八九分了——就是传销。
小子刚出社会,天真,又想天上掉馅饼,掉下去就出不来了,给里面的人制住,连门都不让出,光靠他生钱。
解决起来也还行,不难,就说了话让他们先把心宽了:没什么大事,不妨碍,我去看看。
阿妈“恩”啊“谢”啊的说了一大筐,一家人把他送到火车站。 看着他走。
到了傍晚,幺弟进门,肿着脸,惊吓过度的表情在上面特别生动。他见着阿妈就扑她怀里哭,哭得唏哩哗啦的,边哭边说,差点就回不来了,亏得警察冲进来救……
安抚完幺弟,阿妈拖过叶凉,偷偷问他:“你学长是‘懂人’的哦?”(懂人是种暗里的说法,指家里有势力,能搬得动要搬的“东西”的人)。叶凉没话,阿妈也不理会,自顾自的说下去“阿唷!他可真是你阿弟命里的福星!……”
你看看,又“欠”下了不是?
叶凉低着头进屋里,拿了一块钱出来去往小卖店,照电话本上拨了一个手机号,嘀了两声就通了。
“叶凉?……”
“呃……是,学长,谢谢……”
“谢什么!”
“……”
然后又没话了,再默两分钟一块钱该光了,叶凉赶着嘴说了一句:“学长,保重。我挂了……”
“你没用我给你的手机?”那边答得牛头不对马嘴。
“……没有……学长我挂了……”
“……行了,撂吧。”
这样就完事啦?
没有。
那个晚上,半夜三更的雷振宇又回来了,应该说他压根儿就没离开这个省。
叶凉把他让进去,没敢看他的眼睛,看了就要惹是生非。
他说要洗手,叶凉就拿了个瓢从屋外的水缸舀了一瓢水,慢慢浇到他手上。水还没浇完他的手就窜上来了——湿漉漉的,烙铁一样烙着叶凉的手。叶凉的脸青青白白几度,终于没有挣开。
事情于是尘埃落定——落定到我面前的这一排一排的照片上:三人的,五人的,六人的,也有两人的,少。所以我特别注意观察左边墙上那一张。
照片上的男人二十八九岁,至少1米85,肌肉结实眼神很深,不着边际的那种深法。叶凉被他圈在怀中,笑着。笑里有一小片茫然——那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时才有的东西啊!叶凉他已经稳稳当当的被护着被绑着被爱着了,却依然脱不了那层茫然。
什么原因呢?有人说是世俗容不得他们,压力大,让压力给压的。
让我怎么说好……
其实,那天晚上过后,雷振宇和阿妈有过一次长谈,内容是什么,除了他们没人知道,成谜了。至于雷振宇家那边,自始至终没有声响。雷家的长辈在他出生以后给卦过一卦,说他心不正,得有东西压着,不管是什么,总算有个让他顾忌的在,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罢。就指望他平平安安,其他的,不想了。
如果一个人能够安定幸福,管他什么世俗不世俗,常理不常理,人伦不人伦。别人顾得多了,自己反倒什么都没得,不值当的。
叶凉一辈子可能就这样了,一只喂不熟的兔子,一有动静还是要逃得远远的,只愿雷振宇能护他周全……
我在这篇文章即将完结的当口去了一趟那所大学。在历史系的资料室里,有个获奖论文库,我找到了97至98年的那摞,在我之前没几个人碰过,它静静的躺在这里,上面落满灰尘,时间的厚度与力度一览无余。叶凉写的那几篇论文在第二册的157页到168页、第三册的420页到433页、第四册的69页到83页……我坐下,翻了一整个下午,看到满纸灵气,他是天才——王教授没说错,如果叶凉在,真是要青出于蓝的。
造化弄人。
有许多人把我当成这故事里的上帝。我不是。我无力改变这里面任何一个人的命运。我充其量只是个故事的叙述者,不太高明的那种。再多一些,我是叶凉的师妹,他高我两届,我来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留下一堆风言风语。
没人想过会有人把这个写下来。
我写了。我还要告诉你,这些都是真事。
——(全文完)——
《绿石榴》后记
一
这后记拖到现在,两年有余,说起原因,一半是因为我一身懒骨,动动都艰难,计划好了的东西,统统抵不过懒骨一软,一拖再拖,拖到不能拖为止。为什么不能拖了呢?因为总有人在Q上反反复复复复反反三碗豆腐豆腐三碗地问:这事儿是真的吗?叶凉哪儿的人?你有他们家电话不?你跟他们怎么认识的?你瞎编的吧?……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不是我不想一劳永逸,而是,千头万绪,理不清楚,不知从何说。如今既已决定要说,那就让我先说一个人吧。
这人是我四舅爷,我外婆的弟弟。
我外婆那辈,兄弟姐妹八个,四舅爷上头有大舅爷、二姨婆、我外婆,下头还有四个,要算上养不活的,十个都有了。是真正的中不溜秋,从小不受宠。父母给孩子置办新年新衣,总能拉下一两个,这一两个里头,回回都有他。他不会争,但是他别着劲儿,总想着出人头地,让他人高看一截。
四舅爷是1932年生人,他十七那年,解放了,松脂厂招工了,进厂了,工作了,结婚了。“了”就“了”到这里为止,“结婚了”后面没有顺理成章的那个“生子了”。四舅爷的婚姻来得快,孩子来得慢,直到他三十二那年,第一个孩子才姗姗来迟,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也就三个,两儿一女,身架结实,养活起来一点不费事,很享福的样子。的确很享福,自从四舅爷他从松脂厂辞职,下到改革开放的大潮里扑腾了一阵——原先收松脂的筐里放了些卤好的猪肚猪脚肉丸,拉到市集上卖,很得了些钱,家里的瓦房翻成平顶房,置了电视、冰箱、摩托……他成了“先富起来”的那批人。大儿又很争气,考上了大学,二儿小女读书不济,但都在城市里觅得一份工,收入稳定,也蓄些钱定期邮到父母手上,日子风生水起。四舅爷做人得意,周围也高看他,年节上给宗祠上供,他总做主祭。如此如此,精神抖擞回来了,他很滋润地过了四五年好日子。
谁能想到日子也有山高水低呢?谁能想到风云突变就在那么短短两年呢?
先是大儿,学校打电话回来,说大儿病重了,要家里赶快来人。说得好怕人的。四舅爷三魂七魄全都没了着落,连夜赶去,从医生嘴里听到三个字“白血病”。他不明白,他从没听过这病,他对病症有限的认识里只有“伤风感冒、头疼脑热”,他不知道这病比伤风感冒头疼脑热厉害到哪里去。后来他就明白了,这病耗人,烧钱,家里值钱的东西一件件少下去——电视、冰箱、摩托……最后是那几间平顶房,全卖成钱去续命,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可是,柴烧完了,青山也没了,那该如何是好?四舅爷抱着大儿的骨灰一路回去,到了家以后茫然四顾,那间破败的祖屋矗在半山腰,等着他爬。一步步爬回起点。他爬得上老屋,却再也别不起那股劲去搏了。
接下来的日子,四舅爷想得很简单,他想做点小生意,把外债还还,然后蓄点钱过生活就好了。不比了。不搏了。命中三尺,你难求一丈。享得太多,老天爷就得夺去一些。他怕。
我的四舅爷对灾难有着超乎想象的敏锐。大儿去世后,他有半年的时间右眼皮不停地跳,他对此充满了恐惧,总觉得后面还有些什么,事还未出完,难还未受尽。
果然,二儿又出事了。谁能想到老实巴交的二儿,居然会抽上白粉?谁能想到他为了抽口解瘾,居然替人当送白粉的马仔?二十几的年岁,家还没成,就被捉去蹲监,一蹲十五年。多大的丑事啊!吴家自清末迁徙到平山这里,百十年间,几千号人,没有一个蹲过监,穷死、饿死,也绝对清白干净。四舅爷的名声在一夜之间臭了。四舅爷在一夜之间老了。大儿死去,二儿活着,活得跟死差不多少。四舅爷的生前身后已注定一片寂寥。老来无望,余日苦多。他大病一场,病得黄瘦黄瘦的,四舅奶顾不过来,就把在外头打工的小女儿叫回来,帮着顾顾。小女儿回来了。带回一个微微隆起的肚子。那年,天异乎寻常地冷,男女老少都捂一身衣服,小女儿那四个月的身孕,外人只当是怕寒、捂得多了。可四舅奶是什么人,她三十几开始做收生婆,单看人走路她都能看出事体来。瞒不住了。问孽种的父亲是哪个。问那混账男人死哪个旮旯里了。没用,小女儿半个字不吐。不吐,不吐就要拖去打掉!她犟,小女儿比她更犟,以死相逼,硬硬保下这个没阿爸的孩子。旧愁未了,又添新愁,白发恣意生长,四舅爷的老态彻底成型。
事已至此,空愁无益。四舅爷只能忍着活。他急躁起来,太想打个面皮上的翻身仗,于是放弃了稳当的小本生意,向人借本钱做当时很旺的猪苗买卖。几个月辛苦,钱没挣到一分,倒还欠了几千。再后来,又借钱做木材生意,赔个精光。债在不知不觉间筑成高山,一望望不到边。借得无处可借,连小本生意也做不成了。四舅爷没了主意,只能买一条烟几瓶酒去找松脂厂的厂长,想求他让他回去收松脂。松脂厂的厂长是四舅爷的侄辈,虽是“一表三千里”的远亲,毕竟攀得上。这里还有个很微妙的问题,松脂厂的厂长追过四舅爷的小女儿,被她婉言拒绝了。很难说这人有没有打击报复的心,尽管他让我四舅爷在门外吹了一个小时的冷风,尽管他一开口就是这难那难,尽管他一再强调我四舅爷这年纪已干不起这样的重体力活。最后,他还是答应我四舅爷,给他份收松脂的工了。
就这样,我四舅爷在他将近六十的时候干回了本行。天不亮就起,起来用个军水壶装一壶水,把箩筐绑上那架二十九寸的老单车上,再往筐里放七块松糕(七块代表一个礼拜七天,天天有得吃,意头好。余下一块可以带回家,也可留在松脂树下或者是容易出事故的路段上祭神。),然后走进清晨的雾水里。收松脂的人们要先到松脂厂门口集中报到,再一起骑车到红旗坡,上了坡以后再个简陋的小茶棚边坐下歇歇,然后再四散开来,各去各的。(小茶棚是那时候的特产,他们售卖的对象,是运橡胶、松脂或是木材的司机。再过几年,小茶棚里就不卖凉茶了,改卖瓶装矿泉水。)这生计实在辛苦,能干的都是些壮年男子,我四舅爷确实是老了,刚干两个月身体就有垮掉的迹象。只能兑出工钱回家,歇了十来天,又到砖瓦厂去拉灰砖——从砖瓦厂出来到外边公路,还有一段几公里长的羊肠小道,大车进不去,只能靠自行车或是摩托车驮。一块灰砖五分钱,拉得越多钱越多。为了多挣几个钱,四舅爷常常装满满一筐,然后吃力地推出去,到了稍平些的地方再慢慢蹬上车去。一样辛苦,只不过不用早起,也不规定量,能拉多少是多少。到这里,大风大浪似乎都已经过了。为什么呢?因为我们一直固执地认为,同样程度的灾难不会以这样大的密度降临一个家庭。如果会,那只会出现在小说里影视里,不是生活里。(我想有人已经将这后记当小说看了,尽管我说的是真正的生活。)但,事实证明,古人说的“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的确有它的道理。命运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吞掉浑然不觉的一家人,把他们放在胃里反复刍,最后还要关门落锁,让人永不见天日。我在说一个英文单词“DOOM”(命运、灾难),一个血盆大口,紧接着又一个,再一个,最后关上一扇门。仔细看,不论中外,在形容“命运”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上,其实是殊途同归的——灾难不会一下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