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滟谈·水月镜花 之 千帆尽----vagary
  发于:2009年0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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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蕤叫我闲暇时照看未离,说这一句话时他脸上的神情若有所思。我不大明白,但未离……他和玉珞珈的接近的确已经出乎所有人意料,我是说,知道这桩事的所有人,而那除兰蕤之外,也不过只有未雨和未晞而已。
他们的会面向来私密,但未离似乎并不像起初一样惧怕他。冬天里未离向来懒怠出门,这习惯却因玉珞珈的出现而多少有所改变。只是偶尔想到琅玕说过的那些,我会有点不安。
“对玉珞珈而言,杀人并不需要思考,做爱也是一样。”
没有人知道这种状况会演变成怎样,会走向何方。但至少……我苟且偷安地对自己笑一笑,至少现在,未离看上去有了很大改变。和玉珞珈的交往让他渐渐染上一点鲜活颜色,更贴近他外貌青春年纪。潜移默化地,他连衣着气质都有所不同。未雨有次满头雾水地跑来找兰蕤抱怨,“他叫我替他弄台电脑,教他视频聊天!”
兰蕤了然的看着他,耸耸肩。
未雨愤愤地瞪着他,“你都不问和谁?”
兰蕤礼貌地问——当然只是出于礼貌,“和谁?”
我想笑,努力忍住。
未雨泄气地坐下来,“一个……男人。”
“哦。”
兰蕤拍了拍他的肩,“Rain,给他弄好防火墙。”
我有点怀疑这是不是一语双关。兰蕤觑未雨不注意对我眨眨眼。
未雨继续瞪他,“你都不吃惊么?!”
我别过头放任微笑开得肆无忌惮,当然他不会,即使我都不会。还有什么比未离允许他人在天涯海阁留宿更令人吃惊。那是上一次,他的管家悄悄打电话过来,未离得了感冒正在房里休息,而玉珞珈又来约他。
“刚吃了药,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你进来吧。”
他那样不带一点笑容地说完,扔下手机。
我咬咬下唇,难怪管家这样担心。未离从不见外人,而四华苑更不准私自出入。未离是例外中的例外,但那个人……
兰蕤轻轻说:“不必介意。”
我抬头看他,他微微一笑,用手背轻轻擦过我的脸,继续埋头工作。
我放一杯茶在他手边,安静地把他批阅过的文件理好。
在应发信件里我看到一封写给长岛方家,禁不住有些迷惑,但也只是一瞬间。我想到兰蕤讲过的那些。小雅的归属,方澪和未澈的爱怨。我摇摇头,把那封信收进文件夹。
圣诞前夜兰蕤照样带了我去NO NAME拜访,一如去年,美貌少年的引导和精心服侍,这次我们被带入包厢时,古老且美艳的吸血鬼就等在那里,然而令我吃惊得睁大眼睛的,是他身边东方式样檀木软榻上斜斜偎着的那个人。
看见我们进来,他只懒散地抬了一下手指,算作一个漫不经心的优雅敬礼,继续用一只小小的银匙勺着冰碗里碧绿的膏冻。长发散披,迥异向来束起时的潇洒干练,青鬓游丝拂在唇角,他眯着眼轻轻吹开。
这一刻他看上去柔软也如丝。
玉琅玕。
吸血鬼安闲地坐回他身边,推推他,琅玕懒洋洋向边上让了让,吸血鬼笑得带点开心带点戏谑。
兰蕤拉我坐下,琅玕始终没有作声,一口口抿尽了那奇异的膏冻,手指软软一垂,整个人就无力地沉溺在锦缎靠枕和巨幅丝绒间,眼眸似睁非睁,沁着种不屑呼吸的神气。
那两瓣唇却渐渐渗出艳丽娇润颜色,鲜活如罂粟。
兰蕤皱了皱眉,吸血鬼立刻察觉,低头看他一眼,又问我们,“要不要也试试看?”
他指着桌上一只四角垂下纯金香球的黑色漆盒,打开来里面满满的那种绿色膏冻。
我还不及问,琅玕陡然抬手,啪一下打在吸血鬼手腕上。
他连声音都似融满了花蜜,甜美而缓慢,轻细而粘腻,仍合着眼睛,仿佛困倦不堪,“别玩过头了,你。”
吸血鬼耸了耸肩,对我们笑,手势灵巧地盖好匣子。
兰蕤看着他,“大麻?”
“和鸦片。”
我打个冷战,情不自禁看向琅玕,他若无其事地挥了挥手,“爵爷,不送。”
吸血鬼抗议地看他一眼,“喂!”
琅玕随手抓过他脱在一边的外袍胡乱一裹,翻了个身,金绣牡丹妖娆锦簇自肩头开到膝弯,黑发兜进领口,掩了半边桃花颊腮。
他喃喃地说:“你是不困,我可要睡了。”
兰蕤有点哭笑不得,拉着我告辞。
他看着我,“这回你知道了,逢年过节,Shiva都去了哪里。”
我哑口无言,半晌才问出来,“……他和那个……吸血鬼,很熟?”
“我不知道。”兰蕤微微恍惚地笑了笑,“谁知道呢,那是他的事,凤阁玉琅玕。”
“他用那种东西……他……”
兰蕤把手指放在我唇上,我清楚他的意思。不要问,不要思考,那是我们无力探索更无法驾驭与改变的人,所以一切由他们去。
多么冷酷又简洁的思考,我年轻的侯爵。
这年的圣诞聚餐结束得很早。未离在餐桌上接了个电话,那是太少有的事,他自己大概也清楚,故此神色不自在,声音压得低细。一声你好之后,他漂亮的大眼睛里露出猝然惊吓的表情,瞳孔突然湿漉明亮起来,声音也不自觉地放轻,有一点不知所措的粘腻。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那张蜂糖颜色的柔软瓜子脸,未离察觉,秀丽颧骨霎时染了莓色红晕。
那晚他的心情似乎好得飘飞,连甜点都没用便匆匆跑出去。我看一眼兰蕤,他示意我跟来,自大厅一角转出去,有旋转楼梯直通楼下,被一间用大量锦缎和毛皮装点的小客室挡住,十分隐蔽。隐身沉厚芳香的帷幔之后,自落地长窗看出去,外面白雪一片,自门前到大门循旧例燃着东方式样的精致灯盏,一朵朵雪地里的猩红火焰跳动如脆弱而又温暖的心。
兰蕤伸手过来轻轻勾紧我的腰,我靠在他怀里,看着未离披了雪白羊皮斗篷的细巧身影在灯火下一路玲珑跳荡地奔去。他跳下门阶时略滑了一下脚,随即被早等在那里的人一把接住,果断搂紧。
玉珞珈高大身材足够把未离整个人裹住,而他也的确那样做了。
雪地的反光和灯火辉映足够我在夜色里也看得清楚,他用自己的脸颊和鼻尖去蹭未离的脸,并不是吻,亦没有丝毫礼节可言,更像丛林的溪水边相约亲昵的兽,月光下互相摩挲着皮毛和肢体,直到对方的气味染上身躯,直到逐渐升高的体温融进了对方的脉搏与呼吸。
他把未离抱了起来,几乎是横挟在手臂下,故意踏过精心留在林荫路两旁的雪地。未离不得不用一只手兜着他的脖子才能稳住自己,漆黑的头发从斗篷风帽里散落出来,无从反抗的姿态像只被掠夺的猎物,异族的公主抑或深宫的美人。
珞珈在雪地里兜了很大一个圈子才满足地绕回到林荫路上来,开来的车停在树下。他把未离举起来,手势轻松而诡异,像安放一件轻巧易碎的精致物事一样稳稳放在身边,未离立刻踢了他一脚,握着拳头挥舞,似乎在抱怨。珞珈不理不睬地打开车门,捏住未离后颈向里面推了推,那古怪暴躁的男孩居然没有拒绝,乖乖坐了进去。
我看着车子远去,兰蕤的呼吸静静停在我脸颊边,他轻柔地说:“事实上,我真的开始担心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兰蕤低低地笑了一下,“今天是圣诞节。”他说。
我无力地点点头,伸出手指抚摸垂到眼前的窗幔。那美丽而古老的织物,落下时,就几乎遮住月光。
兰蕤的手掌贴着我的腰向上摩挲,另一只手也探过来,轻轻扳住我的下颏。
我似乎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与此同时他吻在我耳后,温柔而急促地说:“优,给我礼物。”
不知为何我总觉他的音调里带点绝望。
月光,洗过肌肤的月光。
空气中有灰尘和朽木的芳香,多年之前有醇酒泼洒在昂贵而陈旧的波斯地毯,将花纹勾勒成一片欲望蚕食过的海洋。这狭窄隐秘的房间,发生过怎样的故事。我仰头去看半圆形的天花板,薄纱和细木镶嵌掩映了吊灯的轮廓,似乎许久都没有真正开启过。衬衫从肩头剥落下来,绕住了踉跄的脚步,他拖着我跌倒在一张安乐椅上。
他想要的,一切。
我压在他身上,低下头去吻他,找到他低低呻吟的美好嘴唇。看久了雪,就模糊了视线,在纯白中失神,唤醒意志的只有身体的炽热与疼痛,紧窒与酥软,纵情与疲惫。我看着窗上依稀剪影,宛转起伏的纤细腰身,散落摇曳的半长直发,那是我吗,是我吗。我看不到自己的神情,却在兰蕤的喘息里听懂了那一股颠倒奢华,身体向后拗弯的时候他握紧我的腰,镇定的手指几乎在快感里无力。
而赤裸的身体只合在高潮之后跌落的空虚里泛凉。
我们肆无忌惮地拥抱在一起,在无人发觉的侥幸里,在佳节将逝的感喟里,在略微寒冷下来的空气里。蜷缩在古旧椅子里,嗅吸着彼此皮肤上汗水与精液的味道,我习惯地为他舐去眼角一丝生理性泪水。兰蕤突然拉住我的头发,按进怀里,被他的心跳骤然撞近,我绷紧了一刹那,然后放松下来。
他低低说:
“我今生最好的礼物。”
那句话仿佛激动了这私密房间里沉淀经年的空气,我几乎听到瞬间蔓延过身边的兴奋嘶叫与匆忙耳语。今生最好的礼物,今生最美的相遇。精灵在对我耳语,听,听这巧合与爱,情与死,相恋与别离。谁,谁启齿过一模一样的言语,谁绝望又幸福地徘徊在相同的位置,我不知道,我真的不想知道。
即使,即使那就是我未来的不期而遇。
樱花绽放的时候,我从没有想过,那是我在四华苑看过的最后一次樱雨。大半年来兰蕤同长岛方氏的通信保持着一个接近密切的稳定频率,方氏执掌纽约黑帮多年,自有一方天下,从兰蕤那里我早就知道。而未澈自幼跟随方氏当家人方茨楚闯荡……若非如此,他怕也没机会识得方夫人。
几个月来我都没有见到琅玕,那让我有种莫名的感觉,他似乎在刻意躲避我,不仅是他,未离——当然他本就鲜少接近我,未晞与未雨,即使他们平日也很少出现在四华苑,但这一段,这一次,有些什么,让我如此地觉得……曼妙而不测的,温柔而冷落的,像一种,临终前的耳语,绝望前的倾诉,像枝头粉白锦簇,经不起丝毫蹂躏的樱瓣,飘飘而落在我肩头,拾起送进嘴里品尝,唇齿间是苦涩且虚无的味道。
然后,就是那个绮丽而苍白的孩子。
我是在四月的第一个夜晚看到他的,那无疑就像一个玩笑,一场闹剧,或者别的什么。
然而,花瓣带着雪光,柔软雨滴一样细碎缠绵地落在我与他之间那一片并不宽阔的草地,我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样一张脸,却是那样一双眼睛。
看着他,就像看自己的轮廓融化之后加上糖浆搅拌均匀再精工细作,终于投放于镜中的幻影。
和我记忆中那个人一样,白衣,漆黑长发,只是身材纤小得像个女孩,而那双眼睛……清澈烁亮的猫儿眼,轻易改变那张和我无比肖似的脸孔上所有神似。
我拥有薰的容颜,他亦是一样,除了身高的差异和那双眼。
而他是个吸血鬼。
我认得他。
苏蔷。
他开心地点点头,“好久不见,尤尼恩。”
“好久不见。”我努力思考了一下,加上他那个著名的绰号,“雪贼。”
他更加开心,仿佛动也没有动,白衣却风化于夜色般瞬间飘移到我面前,他轻轻抬起一只手,“你漂亮多了,尤尼恩。”
我躲开他美丽却冰冷的手指,他看上去只像个孩子,长发绾起时也许会有一点少女的风姿,但无论如何,这美丽的、东方人偶一样的娃娃,他已经死去很多年了。
他不介意地收回手,背到身后,侧头看我,若有所思。
我选择一个比较正常的问题,“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翘起唇角神秘地笑一笑,并不回答。
“……你莫不是要对这家的人……”
他大笑起来,“不,当然不,”一丝彩虹色的嘲谑掠过他变幻莫测的瞳孔,“你知道的,哪一个血族敢触碰那位女爵的族人?”
我明白他说的并不是兰蕤的母亲。
“你会知道一切的,但是我没有义务解谜。”他浅浅鞠了个躬,“我等着你哟,尤尼恩。”
他伸出一只手,像告别又像试图触及,但二者皆非。樱花在夜风中飞旋,妩媚而刺目。
他像个真正的幽灵一样倏然消失在樱雨里。
回到房间时我接到未离的电话,听上去他有些气急败坏外加忿忿,劈头一句,“这园子还真是越来越不干净了。”
我没有会过意,只单调地唔了一声。他怒气冲冲地说:“你认识那个怪物呢。”
我陡然意识到他说的是小苏。该死,我竟忘了未离那奇异的能力。
所幸未离立刻放下了这件事,音调突然变得含混低沉,“我有话跟你说。”
我忖思一下,“……需要我过去?”
他沉默半晌,“不……不用了,我改天再跟你说。”
他几乎抢先挂了电话,我看着听筒发呆,直到兰蕤修长温暖的手指轻轻放在我的手上,替我把话筒放好。
我回过身看他,忍不住笑问,“怎么了?”
那样清淡洁净的神情,只能说,几乎没有表情。
他低低地说:“我要结婚了,优。”
今天是四月一日。
我第一个反应是扭头去看座钟,自然还没有过午夜十二点。
他忽然握住我双手,“优……你坐下来。”
声音里那股恳切,我不是不熟悉的。
我没有坐下来,只直直看他的眼睛,我信赖的那双眼睛,有多少温柔就有多少坦白。
他并没有强迫我,只缓慢重复了一遍,“我要结婚了。”
那双眼睛是十年前的宝石蓝,晶莹,清亮,沉静如冻。
我在等他把话说完,但他面无表情的表情告诉我:该说的都已说完。
我能感觉到自己干燥僵硬的嘴唇在蠕动,却几乎很难分辨空气中细微涩重的声音当真属于我,是我的话,应该如此平静么?
“同谁?”
兰蕤微微带上了一点表情,很难说那是不是表情。
“薇可。”
我不知所措,连视线都辨不清方向,沿他沉静面容向下再向下,是交缠的十指。我怔怔地看着被他握住的双手,有那么一瞬间的错觉,如果就此转身,这双麻木无力的手必将仍留在他掌心。
我听到自己轻轻地啊了一声,然后转身,我的手自然还在自己手臂上。我看着卧室的门,再慢慢地走过去。
这人类的身体,似乎有些过分轻盈了。
于是我不得不拉住门,木质棱角拴住一点存在感,兰蕤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后,我轻轻地、然而努力地告诉他,“我想独处。”
这句话也许太过程式化,却是我唯一想得到的。
他果然停了步,我拔脚向房里走,已经动弹不得,一股涩涩的苦与暖窒在胸口喉头,再挪不动步,本能提气,不留神整个人几乎飘了起来,到底还是踉跄了一下,险些被地毯绊倒。
不待他反应我已关了门,只这一下还算恰到好处,门锁轻轻扣合时几乎无声。
走到床边,倒下去,似乎都是驾轻就熟的,拉过什么遮住眼睛,就看不到这世界,柔软枕头上异样的清香,是永恒的兰花。
他的味道。
睁不开双眼,发不出声音。有生以来……拥有这个身体以来,第一次,对它,驾驭不能,操控不能,理解不能,也领悟不能。
好像就要恢复成本来面目一样……空气中瑟瑟的呼唤,是水分流淌不绝的声音。
那不正是我么?
这样胡思乱想着,难以置信地,居然也睡着了。
而且足够长久,看一下壁钟,接近四个钟头,手背机械地抹过脸孔,是干燥的,麻木的感觉却退却许多。
在浴室的镜里,收获一张货真价实的冷静容颜。
是他教我的,兰蕤。
我忘记怎样流泪了,他知道么?
我站在门前许久,思考究竟该说些什么,最后依然迷惑。我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我只是想知道,他会对我说些什么。
我只能知道这个。
于是轻轻拉开门,看到兰蕤。我并不意外。他笔直地站在门口,对我微笑,下一秒突然苍白了脸色,伸手来扶墙壁,肩头一垮,指尖堪堪擦过,人便软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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