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他们兄弟泰然自若地一致转身观赏大厅里陈设的鲜花,紫色郁金香为主,加上并蒂莲与情人草,所有布艺装饰都与此配合,有种冷静的华贵。
过一刻萧殊南与法埃尔由女侯爵亲自请出来坐了主位,我随在兰蕤身边,下手是未懿与瑽瑢,未离带着换好衣裳的雅出来,却挑了末席坐。雅照旧赖在他膝上,洗得干干净净,活脱又是个好好的象牙宝宝,身上穿了件月白色亚麻小套衫,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缎子般发亮,梳得整整齐齐,照旧不碍他乱动,不一会儿又在未离怀里蹭得一塌糊涂。
餐肴丰盛自不必提,雅爬在桌上指点中意食物,未离百依百顺,只是不时纠正他英文句子里冒出的日文字。未澈倒是若无其事,正眼也不曾看,未离更不看他,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气势。
接近尾声时未离拍拍雅,雅扑通跳下他膝头,一溜烟跑出去,未懿回头去看,未离悄悄给她比个手势,席上人都注意到,却无人作声。未雨想说什么,忽然一咧嘴,哀怨地看身边未晞,大抵不是给踩了脚就是暗中挨了一肘。
片刻音乐低低响起,盛了蛋糕的餐车慢慢滑进大门,看似无人在推,走了几步便有点歪斜,直奔一只巨大装饰花盆,惹得女侯爵骇笑。兰蕤咳了一声,忍笑过去扶正方向,所幸再走不远便到餐桌,法埃尔忍不住起身来看,萧殊南也微微挑眉,好容易餐车停住,雅一扭一扭地从后面蹭出来,昂首挺胸,额上有汗,张大嘴巴笑得露出乳牙。他小小一个人在后面推,被餐车挡得严严实实,实在趣致得很。
未雨拊掌,“我就说自动行走技术还没用到餐车上。”
未晞注视史前生命一样看着他,“是嘛,你居然没有认为是透明人推进来的。”
未雨诧异地回看,“拜托,未晞,你的想象力真的回归五十年代了么?”
法埃尔起身过来,又惊又爱地看着雅,萧殊南早会意地抱起孩子,他两人身高仿佛,恰够法埃尔爱惜地轻抚小雅脸颊。雅嘻嘻笑,又想吮手指,发觉抱着自己的是萧殊南,连忙把手藏到背后。未懿忍不住噗嗤笑了出来。
兰蕤优雅地叹了口气,“原来也记打的。”
蛋糕上写了Porcelain文,四个字百年好合。兰蕤轻轻同我咬耳朵,“看。”
我细看那字迹,大惊,“你写的?”
他一按我手背,“嘘。”
蛋糕切开来,小雅自然得了最大一块,开心地抱着盘子回去,努力爬到未离怀里,银匙大力挖了最精致几朵奶油郁金香放到未离盘子里,见未离笑得灿若春花,便也咧开嘴笑,兴高采烈一头埋进蛋糕,吃得满脸甜腻。
未晞安静地说:“养儿防老,信焉。”
未雨扭曲着脸看他,“……你喝酒了吧。”
兰蕤淡淡说:“未离好久没笑这么开心了。”说着放一块蛋糕到我盘子里,我低头看,是百年好合那一个合字。
他轻声说:“给你。”
我慢慢叉起蛋糕送到嘴里。
真的很甜,甜得沁心。
晚上未懿带着瑽瑢来找我,拖我一起去后园看小雅,踏过溪上吊桥到了天涯海阁,还没上楼便给小雅哭声灌满耳朵。未懿伸伸舌头,找到未离的管家询问,才知道未离刚接了个内线电话。
未懿看我,又看瑽瑢,耸肩,“好吧,我去。”
她轻盈摸上楼去,过一会儿小雅哭声渐停,未懿自楼梯口探出头来对我们招手,“来。”
到了房间,雅已不哭了,蜷缩在未离怀里,小手搂着他脖子,还有些抽抽搭搭,一张脸埋在未离胸前,过半晌才抬头偷眼看我们。
未懿悄悄同我们说:“澈堂哥刚打电话过来,说明天要带小雅回日本。”
一语未了,那孩子哇呜一声又大哭起来。未离狠狠瞪未懿一眼,吓得她向后一跳,藏到瑽瑢身后,不敢作声。
未离再不理我们,只抱着小雅在房里走来走去,柔声哄他,快三岁的孩子,再轻也有十几公斤,未离又摇又拍抱了良久,额上一层细细汗珠,饶这样也不放下,纵容地随小雅挂在他身上抽泣。
瑽瑢轻轻说:“走吧。”
未懿同我一致点头。
回房我给兰蕤学说这一幕,兰蕤骇笑,之后又感慨,“明天可惨了。”
提心吊胆过了一夜,次日送别萧未澈时果如兰蕤所言,小雅死活不肯回家,在门厅里撒泼耍赖,拖着未离绝不放手,整个人缠在他身上,剥都剥不下来,嘴里哩哩啰啰含糊哭叫,急得不知所措,又是两种语言混用,半晌听不分明说的什么。
未离俯身哄他,也急出一头汗,半点不奏效。小雅似铁了心不肯走,索性把外套都扯下来扔了一地,抱着未离不放。萧未澈本在门前安静等待,见儿子实在闹得不像话,大步上前。未雨想拦又不敢,迟了一步,未澈已欺近,不理未离,抬手抓住小雅后颈,轻轻用力,小雅便止了哭,四肢酥麻地软下来,被未澈利落提起。
未离当场怔住,似料不到未澈竟敢自他面前强行带走小雅,足足怔了两秒钟才反应过来,疾步追出去,未澈已下了台阶,早有侍卫拉开车门,他信手将小雅向车里一丢,力道刚好教他在座椅上摔个四脚朝天,又没撞到自己。
未离尖声吼了出来,“萧未澈你这个混蛋!”嗓音都变了调。
未澈看也不看他,径自上车,简短吩咐,“走。”
未离已扑了上去,兰蕤一推未雨,未晞也早会意,兄弟俩同时冲上去紧紧扣住未离。雅爬起来扑在后窗上狠命敲打,小脸在玻璃上挤成扁扁一片,眼泪鼻涕汗水擦得窗上水渍模糊。车一发动,他抓得不稳,仰面朝天栽了过去,被未澈一把提住,按回座位上。
未离嘶声大叫,“你再敢碰他!”手掌已摸上他不离身的那只挎包,未雨脸色剧变,一把按住他的手,低吼,“别吓到孩子!”
未离重重一震,慢慢沉默下来,未雨压着他的手直到他彻底不挣扎,这才缓缓放开,轻声叫他,“未离……”
未离头一低,甩开两个堂哥,转身就跑。
过半晌有人通报兰蕤,园溪上通往天涯海阁的吊桥被升了起来。意即未离的住处同主宅暂时断了来往。
兰蕤苦笑,摆摆手示意不必紧张,对我耸了耸肩,“没关系,有后门。”
吊桥再放下来,已经是两个月之后的初冬了。兰蕤得到通风报信,丢我一叠文件和机票,笑说:“去看看他吧。”
我打个冷战,诧异地看他。兰蕤笑得益发温存,“这合家上下,他怕是只肯见你。”
我恻恻地跑去后园,不想拂逆兰蕤的意思。到未离房间,他正坐在地上,抱着那只巨大的平绒长颈鹿思考了一会儿,慢慢放进储物袋。原本满地丢置的玩具已经整理好大半。
我站在他身后大气不敢出,他并不回头,过一刻低声说:“再来的时候,说不定对这些都不感兴趣了吧。”
我突然有点不知所措,胸口微微发闷,为他那一句话。
他抬头看我,视线有点茫然,忽然说:“那孩子临走还留下一只金鱼给我呢。”
我怔了半晌才猜到是那只浴室玩具。
他镇静下来,徐徐地问,“找我有事?”
我默默递给他文件和机票,未离看了几眼,将机票在手上拍了拍,忽地扔还给我,“给小央说,我要先去趟日本。”
“好……”
他突然露出个极温柔可爱笑靥,芙蓉般清香四溢,视线飘开去,仿佛满地幼花开谢,遍是回忆,“那孩子回去就打电话给我呢……真笨,还是英文日文一起用,听得累死人。”
我望着他便懂了何谓言若有憾心实喜之。
回去同兰蕤说了,兰蕤失笑,答一个字,“好。”过半晌又说,“难得LN有心招待咱们家的人。”重音微微落后。
我看他一眼,他不动声色又一笑。
隔几日未离便去了日本,之后会转去Porcelain中京参加苏富比新年拍卖会。他家学渊源,其父萧遣缘便是西班牙著名古董商,未离自幼熏陶,功底自不一般。兰蕤安排他去中京,名为购求古物,其实不过想他散心。这一去自然要在那边过了圣诞和新年。萧家的新年聚会上没有他,老实说,在场的人大概都不大习惯。
他这一趟出门直到春尽夏初才返来,照例心情极差,闷声不响躲在后园。他一贯如此,大家倒也不以为然。
夏日里四华苑后园莲池边常有萤火。我太迷恋这园子的美。数百年前萧氏先祖规划园林时极有远见,园中自有地下水脉,自取自用十分方便,以此为本在园中开出溪流,辟出莲池,山水清嘉,林木亭亭净植,葱茏妩媚,只是总有几分阴气。
然而是金绿色的萤火,美如禁忌之瞳。
兰蕤陪我在池边停留,以掌心盛取萤光,我低头去看,光亮细腻动人如绒朵,映亮他优雅面庞。他微笑时眉弯轻扬,分外温柔,将萤轻轻度到我手里,他自身后抱紧我,轻轻唤,“优,我的优。”
他低下头吻我的时候,那只萤飞走了。
“你有想要的东西么?”
我不知道自己为何会问这个。
兰蕤温存洞悉地凝视我,“一个惊喜?或许。”
我突然觉得自己很笨很无聊,羞惭得别开脸。兰蕤笑着重新抱紧我,“好了,好了,乖。”
隔日琅玕陪他出去,自午后到傍晚仍未回来,我百无聊赖地读完了一些书,没有心情用下午茶,傍晚时未离的管家打来电话通报未离出去了——约定俗成规矩,虽然并非监视,但未离的行踪基本需要保持在兰蕤掌握之中。
时钟敲过九点时我终于坐不住了,穿好外套出去。走到门厅时遇上了瑽瑢,被他那种安静了然的眼神注视着,我就知道自己没得选择,耸耸肩,“我只是想到大门接他。”
瑽瑢和缓地答,“蔷色说,天晚了,你一个人出去,她不大放心。”
如我对兰蕤一般,他对未懿自有专用称呼,那是这对兄妹仿照Porcelain古俗取给自己的表字,但并没有那般规矩严格。事实上,于他们兄妹而言这大抵只为了好玩。然而合家上下,能直呼未懿为蔷色的,也只瑽瑢一人。
我提议走到大门口,瑽瑢并没有反对。刚到不久便听见车声,我兴奋起来,瑽瑢却摇摇头,“不是爵爷。”
我叹口气,自然只能信他。车到附近,果然只是辆普通计程车,门一开,瑽瑢蓦地拉我闪到一边,潜身树丛阴影中,清楚看见车里匆忙跳下来的正是未离,一脸阴晴不定,手忙脚乱风度全无地甩上车门,便向园子里奔。身后跟着迈出一个人,一把抄住未离手腕直接带回怀里,我睁大眼睛。
这怎么可能。
那人斜对我们,角度诡异,门灯恰恰照不见他容貌,只看得出是个男子,身材修长劲健,出手又干净利落,俨非常人。我觉出身边瑽瑢微微一震,忍不住看他一眼。瑽瑢苦笑,屏低了声气轻如游丝吹在我耳边,“他早发现了灯柱上的摄像头。”
未离几下挣扎不开,肩头垮下来,嘴唇直抖,仿佛就要哭了,半晌忍气吞声哑哑地迸出一句,“会给摄像头拍到的!”
那人哈地笑出声来,英文流丽得奢华,轻声细语一口口气吹着未离长长刘海,“你以为我怕被拍到?”
他说到做到,果然揽着未离肩头一转身直面灯柱,灯光下给瑽瑢和我看个分明。瑽瑢猛然一颤,我益发不解,回头却见他轻抬右手将尾指上一枚龙形银戒对准方向,我晓得他要录影,不去打扰。
我已经开始好奇眼前人。他生得极俊美,容貌男子气十足,迥异兰蕤与瑽瑢这一型,并不是说他没有高雅气质,只是总给人一种怪异的感觉,如铁栏后的猛兽,隔了无从伤人的距离,照旧为那神气震慑,不敢相近。
而这男子是只未隔天涯的兽,近在咫尺,甚至没有戴项圈。那令他的美貌看上去加倍迷人也加倍恐怖。
黑发,碧眼,高挑,强壮,傲慢,野性。
他让我想起一个人,但甚至是那个人,也没有这种极尽放肆的戾气。
萧未澈,我打赌即使是他,站在这人身边也会相形见绌。
他紧抓着未离肩头,要他和自己一起直面大门,“看,看,全家福,笑一个。”
未离张了张嘴似乎想叫,终究没有,脸孔惊人地扭曲了,突然用力甩起挎包打在那人身上,声音里带了哭腔,“你快给我滚,玉珞珈!”
瑽瑢冷冷地叹了一口气,听上去无奈多过惊诧。我张大嘴巴,完全无法反应。
被叫做玉珞珈的男子好整以暇地发出一种微弱的咕咕笑声,动听,也一样令人迷惑。他一手照旧扯着未离,一手抬起看了看腕表,自言自语地说:“十点整。”突然一松手,未离向前抢出几步,险些摔倒。
玉珞珈摊了摊手,姿态优雅地弯腰行了个礼,“十点之前送您和您的水晶鞋回来,公主殿下,很荣幸我还没有看到您变成灰姑娘。”
未离倒退几步,直盯着玉珞珈,脸色惨白,抖得仿佛高烧,双手攥紧那只挎包,手背青筋直迸,忽地转身狂奔而去。
玉珞珈看着他跑远,笑了笑,斜斜瞥了眼我们这边,径自回到车上。
我和瑽瑢直到车子去远才走出来,瑽瑢照旧安静,我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那个人名叫玉珞珈?”
瑽瑢摆弄着那枚内含微型摄像设备的银戒,“是,我曾经的兄弟之一。玉组的珞珈。Leo?Jade。”
“曾经的?”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笑了笑,“玉瑽瑢十年前便已不是凤阁琼勾玉组的人了。”
他似不愿再多言,“爵爷回来了。”
我一怔,瑽瑢取出手机看了眼,“蔷色找我,我先回宅子了,爵爷的车马上就到。”
我相信那只是托词。
“刚才的事……”
他摘下戒指扔给我,“我想爵爷之后会需要这个的。”
意即,他不想同兰蕤亲自汇报。
他离开不久,兰蕤的车便驶到门前,司机下车开门,兰蕤迅速来到我面前,脸上是种鲜见的迫不及待,他缓和气氛地一笑,轻轻说:“这是一个惊喜。”
我突然有点开心,咬了咬嘴唇看他,“真的?”
他用力抱我一下,“真的。”
我提议走回去,他没有反对,路上我同他提起方才的事,兰蕤默默听着,面不改色。
回到书房,他请来琅玕,简洁地问,“玉珞珈是什么人?”
琅玕笑了笑,眉尖微挑,并不作声。
兰蕤认输地笑了下,“好吧,Shiva,我想要知道,Porcelain凤阁的总执行官大人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自觉地瞪大眼睛。
琅玕终于开口,偎在安乐椅上,他扶住椅背懒洋洋斜觑着我回答,“爵爷几时打起了凤阁的主意?”
兰蕤微笑,“怕是凤阁在打我萧家的主意……”
琅玕慢慢收回视线,凝在兰蕤脸上,瞳孔中艳光突然剔透如冰玉。
兰蕤示意我检查过周围环境,亲手放了那段录影。整个过程中琅玕始终软软地斜倚在那里,不动声色。
兰蕤容忍地看着他,“Shiva?”
他伸了个懒腰,缓缓舒展了一下,美好身段在阴影里若铺开一地莲花,“爵爷想我怎么做?”
兰蕤换了种安抚语调,“他是什么样的人?”
“不适合萧未离的人。”
“我不是这个意思。”
琅玕调侃地看一眼我,“那我们放过这个取向问题。”
兰蕤亲手为他倒了杯酒,琅玕淡然一笑,并不道谢,浅浅啜了一口。
“玉珞珈并不能算个人。”他温柔地说,“至少在玉组里,绝对不能算是个人。”
兰蕤微微一笑,“你很讨厌他。”
“所以你想要我怎么做。”
“他会对未离怎样?”
“那你要去问他。”琅玕慵懒地答,“不过,爵爷,我可以向你保证的是,对玉珞珈而言,杀人并不需要思考,做爱也是一样。”
他赤裸裸地说出来,连兰蕤都不禁吃了一惊。
琅玕文静地总结,“死亡和性是很美好的事情。何况,”他又笑了笑,“萧未离难道真的连自保都无能么?”
兰蕤沉吟,看了我一眼,分明难言。
“玉珞珈是个疯子,但不是傻瓜。所以我不认为他有与萧家作对的兴致,身为凤阁的总执行官已经足够他忙了。”
“于是你想告诉我今晚在大门口纠缠未离的只是Leo?Jade的复制人么?”
琅玕一双秀眉骤地扬起,冷冷看着兰蕤,我吓了一大跳,因他似乎被激怒的容颜,虽然亮丽莫名,却美得诡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