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颜酡·滟谈·水月镜花 之 千帆尽----vagary
  发于:2009年01月1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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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地笑了起来,“你为何不自己去问萧未离,爵爷?我相信他会有一个完美的答案给你。”
兰蕤看了他半晌,终于抬手放弃,“我很抱歉,Shiva。”
琅玕摇了摇头。
“这不会是公事,”他低低地说,垂下睫毛,秀媚眸子半开半合,如霜月下的水晶,“如果你硬要我来判断,他不会杀死萧未离,也不会对萧家做出什么,虽然我认为你一样明白这些。”
兰蕤声音也低下,“我只是需要一个保证,Shiva。”
雪青双眸微抬,他戏谑一笑,“我的保证?”
“凤阁找你找了十年。你相信他们总有一天会放弃?”
“而你还可以继续抬价,总有一天你会得到个好价钱。爵爷。”
兰蕤深深看他半晌,“我知道。”
琅玕回望他,忽而妩媚一笑,“我可没说玉珞珈不会碰他。你别想要我为他们的性欲负责。”
兰蕤咳一声,“Shiva。”
琅玕斜我一眼,轻嗤,“爵爷,我只是想请你看清合约上每一条小字。”
兰蕤无奈地轻轻点头,“劳烦你了,Shiva。”
琅玕微微一笑,起身离去。椅上却恍有身影余香不散。兰蕤半晌没有开口。
我担心地看着他。
“没关系的。”他终于挥了挥手,似安慰我又似安慰自己,“未离自有分寸。”
讨论到此为止。
但我知道他不会将此事等闲视之。
那个人之后又来过多次,我是说玉珞珈。未离似乎极怕主宅知道此事,除去第一次被送回来,始终自后门出入。稀罕的是他次次都肯赴约。珞珈来的并不算频繁,但相较于他的身份,这种拜访的频率已算夸张。毕竟他要为这短短数小时相处付出双倍时间来往于欧亚大陆上空,而未离又丝毫没有好脸色给他——晚十点前送未离回家,那似乎是他们的约定。珞珈遵守得很好,而他每一次拜访都被自动摄像忠实记录在案。看起来未离似乎并没有受到太大威胁,除了他总是一副受惊过度的表情。
我猜在兰蕤看来这亦可作为令未离接触外界的手段之一,虽然难免有些矫枉过正。没人知道他们是如何相识并发展成而今这种局面的——当然不能问。
仲夏时萧殊南偕法埃尔又来了一次伦敦,只短暂停留,抵达时兰蕤正陪我在皇家植物园闲逛,得知消息后他留下琅玕陪我,独自回去,说好等下便返来,果然说到做到,不足一小时他便回到我身边,神色略有些匆忙,倒看不出疲惫。
那日他的呼吸是一种浅淡玫瑰色,雾中玫瑰,芬芳美好而极尽忧郁的色泽。我始终猜不透那是为什么。回到四华苑才发现萧殊南和法埃尔已经离开,而罕见的是薇可也在,虽然她亦从管家手里接过了薄纱外套。我同她打招呼,她一如既往简单回礼。兰蕤一言不发地偕我送她出去,她上车时随意将手袋换到右手,我忽然发现她左手中指上多了枚样式古朴的细巧黄金指环。
惊鸿一瞥,她悄然而去,我甚至不知她的来意。
那日我在卧室整理相册,其实无甚好整理,兰蕤早命人制成精致收藏本,整齐排在床头。时间为序,每年总会留下一两本,随意铺开来竟是满满一床,近二十本,千余张照片,这一点起初令我惊异。他会留下与我在一起的痕迹,以他的身份地位,以我这一存在的暧昧,他毫不在乎地记录着所有时光,巨细靡遗。照片上的似水温柔,无论哪一张落入媒体手里都是莫大的噱头。
九年了,我同他在一起。随意托起一本,都是记忆,便放不下。我终于明白自己身为异类的好处,这一点一滴,一寸一缕,我都记得清清楚楚。略一提醒,便恍若昨日重来。我不会死,不会毁灭,于是是这记忆伴我天荒地老,因我在而在。
我正发愣,不察觉兰蕤几时进来,自我手上接过相册,信手翻了翻,慢慢抬眼看我。
那一瞬的眼神,极尽温存,再不能忘。
他轻轻说:“我不能够忍受没有你。”
我想说我也是,声音哽在喉头不能发出。他了然一笑,放下相册,将跪在床上的我拉进怀里,自身后抱紧。
吻落在耳廓,心醉神迷的温柔。
这是2058年,他二十六岁的夏末。
接到萧未离的内线电话时我不是不忐忑的,他坦率地找上我,这还是第一次。
应约到天涯海阁,他盘膝坐在沙发前的地毯上,把玩两只信封,见到我便懒懒地笑了笑。
那笑容里仿有恣意味道。
“帮我一个忙。”
我睁大眼睛。
他已经三十一岁,我面前这青春不褪的少年,永葆十九岁的容颜。如果我是真正的人类,会不会为此而惊惧躲闪呢?
我没有考虑过这些。
“我想要你替我去一趟西班牙。”他开门见山,视线笔直瞪着窗外。
我半晌不能回话。他一抬手将信封扔进我怀里,其中一只业已密封。
“机票,支票,你有信用卡吧?”
我照旧不能作声。只听他流利而安然的声音流水一样清澈冰凉地淌下去。
“替我送封信去那边。别人我还真信不过。”
他终于肯看了我一眼。
“圣雅各有座旅馆在我名下,我满十七岁时候就正式拥有,三楼常年替我留着一套房间。”
他忽然笑了笑,带点奇异温柔的口气,“多住几天,西班牙还是蛮好玩的。”
“我……”
他抬起一只手,又果决地挥下,按住地毯上的花纹,“别告诉小央。”
被他微微仰起的蔷薇色脸庞倒映着的斜阳,真说不上谁更光彩明丽。我突然有点心软。
“交给旅馆经理,之后你就玩自己的吧。那里很美,有古堡和大教堂。”
他看着我,“记得,别告诉小央,一个字也不要说。”
那双糖果般的大眼睛里有种我不能辨识的光亮,似热切似冷酷,却万分迷人。
由他安排的行程,一两日后兰蕤赴约小型同学会归来时,我已在航班上。遵守未离的要求,我连手机都没有带,不许同家里联系。
圣雅各,加利西亚的圣雅各。
那间旅馆在著名的金塔纳广场附近,优美的小型石堡。古老庭院历史悠久。正是雨季,石墙上的青苔绒绿新鲜,被冲刷得泪痕潸潸。
将信封交付经理,我立刻被安排在未离专用的房间。
我不知道他究竟想要做什么,但我知道我正在做什么。
我想,他也知道我知道。
九年来我头一次远离兰蕤独自出行。坐在窗边,我喜欢俯视下去的古朴回廊,花园中粗糙石雕喷泉在雨中变得湿润清新。铁拦上的雕花幽幽放射温柔光色,观叶树与盆景在小路两边葱茏茂盛地沉睡,那种绿油润厚重,在这里,加利西亚,连植物的生机都是野性的。
我遥望对面灰石阳台后白纱萦绕的窗口,玻璃窗被雨痕打湿之后的色调吸引了一只柔软白猫。
我久久地凝望着这一切,忘记自己的孤单。
但这并没有持续多久。
猫在暗色玻璃对面凝视着我,碧蓝色浑圆瞳孔都让我想起他。
自我抵达时便没有停过的雨,慢慢将我眼前的天地染成一种湿润温暖的灰黑色。我端详着窗台上色彩剥落的绘画瓷砖,打开窗子,用指尖戳每一粒流丽滑落的雨滴,再用掌心将那些液体的碎片归拢起来,慢慢握成一捧,洒进风中。
做这一切的时候,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快不快乐。
正如我所无法预料的,这一切很快就结束了。
我闻到那股气息,非自然的清冷轻倩味道与熟悉压力。我低头看,雨中的车声飘渺不真实,门童撑起一柄深青的大伞,伞下的身段与脚步是我无法忘记的他们。
我一动不能动,眼睁睁注视他们走上我窗下的石板路。琅玕的手腕有力地扶持着谁。伞忽然被掀开,急雨立刻打湿琅玕艳丽长发纯白面容,然而我只能看到他身边的人。
兰蕤怔怔仰起的脸庞湿透之后有一种冰冷的光泽。
他略有些粗鲁地推开想要再次撑起伞的门童,却立足不稳,踉跄靠在琅玕肩上,衣衫尽湿的雨中,他绽开一个苦涩而温暖的笑。
那双青色的眼睛,莹蓝的瞳孔。
我愿意为这样一个对视耗尽天荒地老。
琅玕俯在他耳畔轻声劝慰几句,兰蕤顺从地低下头,由他扶住,慢慢进了旅馆大门。
我怔了良久才醒悟过来,冲到门口时已经听到他们的脚步。
我重重拉开门。
兰蕤跌到我怀里的力道比我想象要大,我不知道是不是琅玕推了他一把。他栽倒在我身上,立刻紧紧抱住,浑身潮湿冰凉,而脸颊滚烫,紧贴在我脖颈上的嘴唇却又是寒冷的。
他低低地说:“不要离开我。”
我却已经讶异于烧透他整个身体的烈酒醇芳。他的呼吸是火中虎眼宝石行将破裂的色泽,惊心动魄浑然绝望,是血色凤蝶成灰的翅膀。
即使在最荒诞的梦里都没有幻想过,一个大醉的他。
后来我终于知道,在我离开之后,未离和兰蕤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自琅玕与瑽瑢那里得到的些许答案。
这一对堂兄弟的拼酒,赌注是我的去向。
那是未离提出的条件。
但我永远不会知道真正的原因。
琅玕帮我把兰蕤弄进卧室,他斜斜栽下去,带着我,过分义无反顾的姿态并不像他。我们一起倒在床上,他已经没办法保持清醒,死死扣在我腰上的手指却丝毫不肯放松。
俯视着我,琅玕轻声地笑,“没关系的,在飞机上他已经吐过几次,现在大概只想睡。”
又是一个惊吓。
萧未央的失仪,那不知道该算作一个噩梦还是奇迹。
琅玕协助我脱下兰蕤的外衣,再拖过毛毯裹住他免得着凉,我用他递来的大毛巾轻轻擦拭着兰蕤的头发,琅玕抱着手臂斜觑我片刻,耸耸肩,“没有我的事了。”
透过兰蕤湿漉漉的发丝我看到他微笑如花萼的唇,和他无声关门时右手食指上一枚镶嵌黑玉的银戒。
如同一枚看透实情的眼睛。
我轻轻将兰蕤的头抱进怀里,他安然地伏在我胸口,呼吸沉重急促如喃喃细语,满身酒气,又渗透了雨意寒冷潮湿,我吃力地解开他的衬衫,想叫琅玕帮忙,到底不好意思。想来即使是兰蕤也会尴尬,于是只好自己动手。
他的身体火热恍若缠绵,睡得却像个透支精力的孩子。
我想要慢慢滑出他的臂弯,未果,到底逃不开他十指的紧迫。我埋下头尽可能贴近他脸颊,大醉之后依旧苍白秀雅的轮廓,疲倦在呼吸里蔓延。我轻轻吻了一下他的嘴唇,似苦涩似浓酽,尝在舌尖却仍是兰花的气息。
近在毫厘,他二十六岁的容颜。
陌生得像擦肩路人,亲昵如前世的灵魂。
我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呢。
雨在窗上,打湿黄昏。
紧贴他下眼睑微微勾勒的细纹,精致的年轮,愈到眼角愈浓长细密的睫毛,凤尾般翩然妩媚地披散开去。指节触及的瞬间,就有一点颤抖,自肌肤荡漾到心底。
他干燥微启的唇,一痕细白的齿。我忐忑地探出舌尖,轻轻润湿上去。
他的气息。动荡浑浊,激烈沉重,我闭上眼睛,就沉溺进去,如同投身盐分浓烈的古海,一无所知,亦无所思,置身在此,魂魄游离,沉睡在此,清醒无期。
是这样地爱他呢。
我陡然睁开眼睛,满身冷汗。
是这样地爱着他呢。
一个不生不死的我,爱上如他这般脆弱的人类。
我知道所有的童话里会怎样描摹,我明白宿命会给出怎样一个结局。我见过那与我相似的,精灵附身的不死族,数十年的相爱中,以青春不改的容颜,伴着他一心眷恋却被沧桑磨蚀的情人。
可是我爱他。
生生死死,离合泯灭一瞬间,但我的存在,已经是无可恕的永远。
可是我爱他呢。
放任嘴唇落在他温柔颤抖的眼睛上,放任泪浓郁猖狂地流下来。
“我相信你……我爱你。”
他听不到的时候,我终于可以直面自己。
我爱你,兰蕤,萧未央,任你是谁。我爱你,我相信你,我别无选择。
泪到最后,就流得干了。
我捧住他火烫脸颊,那张脸像艳丽红晕烧灼着的花瓣一样盛开在掌心,轻轻磨蹭着寻找我肌肤上的凉爽。
果如琅玕所言,他睡得不算很静,却已经足够安稳,紧紧勾着我的腰,嘴唇和脸颊不住在我胸口摩挲,烫暖了一点就任性地蹭到别处,直到嘴唇贴紧我的锁骨,他满意地微声呻吟,淡长睫毛扑簌着安逸地低垂,刷过肌肤。
他那样枕着我睡了,直到凌晨,房间里只有暗色的夜和未明的星光。街上杳无人声。黑暗中我仍能看清他突然战栗的目光,有一丝无法确认身在何处的迷茫和动摇,然后慢慢转到我脸上。
他声音沙哑而镇定地说:“开灯。”
我听话地开了床头灯。兰蕤用一只手捋过额发,依旧定定看着我,脸色白了一刹又陡然涨红,嫣红如火,衬得瞳子分外既青且锐,却几乎连水艳的眼白都染得妖红。他跳起来,动作有些不稳,有气无力地滑下床,低声说:“我用下浴室。”
我默默指给他方向。
他带点仓皇地关上门时我听到一丝细细的诅咒,禁不住想笑,自然笑不得。一个半裸的他,那已经不算什么。我还记得凝视他下颏上淡淡须影浮现出来时的暧昧与温柔,掌心覆盖上去微微粗糙,是从未有过的异样触觉。一个不修边幅的兰蕤,我的生平仅见。
这难道不算幸福。
他很快出来,裹了浴袍,姿态闲适而表情懊恼——其实也只有极淡的一丝而已。
我向他伸出手。兰蕤怔怔看了我一刻,放弃挣扎,走过来,握住我的手指。
他开始吻我,嘴唇里是冬青薄荷清爽甘凉味道,他整个人都是湿润而清新的,仿佛连指尖上都布满了细密的气泡,轻轻爱抚上去便会绽裂出清澈香甜的刺痛。洁净、温暖、细嫩而甜美,宛若新生。
在承认了所有之后,我简直不知如何对他,如何爱他。
他吻着我,轻柔而安抚地,是一贯的他。
在他想要说些什么之前,我把手指放在他嘴唇上,“嘘。”
他定定看着我,突然抱着我倒下去,一任方才的姿势重复起来,将脸孔埋在我怀里,不再作声。
我轻轻抚摸着他的背,那两片形状完美的蝴蝶骨。指尖沿脊柱慢慢滑下去,再低一点,他一如意料地发起抖来,抬手抓住我,声音有些沉闷的忍耐,“优。”
我扬起眉等他继续。
“我不想在未离这里……”
我点点头,忽然有点坏心起来,滑低身子咬住他耳垂,轻轻问,“明天回去?”
他不发一言地紧紧抱住我,已经足够肯定。
“飞机上……洗手间足够宽敞?”
一如意料,他打了个凶狠的冷战,抬头不可置信地看我。
我垂下眼睛微笑。
是的,兰蕤,我早已决定是爱你的了。
我爱着你呢。所以一切都只随你我心意,所以请让我来承担我理应承担的一切。
这样就好了。
既然我爱着你。
回到伦敦之后我没有去见未离,他亦没有找我。兰蕤的贪恋出我意料,返家那天正是周末,整整两天我们都没有离开卧室。他几乎不肯放我下床。坦率地说,我从未感到如此幸福,令人颠倒昏眩困顿烦恼而又铭心刻骨。
不接电话,不开手机,不查看信件,我猜他任何一个朋友或者搭档伙伴都会以为他疯了抑或告失踪,但可惜的是星期一到来,并没有花边新闻与军情五处的机密情报供人娱乐。
他神清气爽地继续做他自己。
那一年我感觉他有时拼命得过了分。那令我担心,但……即使每晚等到午夜过后,在大气污染的惨淡星光下几乎放弃了浪漫心情,只要他轻轻开门,温柔疲倦地注视过来,立刻就无话可说……我想我变成一个迟钝而单纯的家伙,只要有了他一切就毫无瑕疵。他躺在我身边,嘴唇贴在我的头发上,喃喃地说:“爱你一天,然后就死去,比什么都值得。”
我惊骇地按住他的嘴,试图把那句话抹杀。他轻轻握住我的手指,摊开,然后吻。
那眼神告诉我他是认真的。
所以我更为恐惧。
但也只有一瞬间,就忘了所有。
包括生死爱恨,颠簸流离。
包括我经历并无法遗忘的那些。
我不知道,至少在当时一无所知,这样的日子,能持续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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