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什么?」
「只要他不后悔。」
放下话筒的时候发出「咔」一声轻微的响动,在这个小小的房间里意外得刺耳。日式房间虽然小,但在细节方面相当完美,连灰尘也没有,简直找不出一丝可挑剔的地方。
过于完美让人觉得不真实。
龙宿朝着剑子走过去,在他身边躺下,搂住他的腰。龙宿觉得双眼已经不可靠了,他需要这样来确认剑子确实在他身边,而没有消失。他闭上眼睛,感觉沉沉的疲惫压来,但思维仍然清晰。
第二天,两人沉默着达成了回家的协议,没有带什么东西来所以没有必要整理。他们如同来的时候一样匆忙,似乎无法忍受在这里多呆一秒。等他们回到真正属于他们的地方的时候,城市和离开的那天一样飘着雨。这让龙宿觉得什么都没有改变,他们好像从来没有离开过。细雨密密麻麻,很快打湿了他们的衣服。
「剑子,我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谈一次。」坐在出租车里,龙宿望着窗外对剑子说,「只有我们两人,真正的、面对面的……还有,诚实的……」
「龙宿……你这句话给我好大的压力。」
「如果你真的觉得压力那还好。」龙宿转过头来,无奈地笑着,「但现在觉得压力的是我,不管发生什么事情,不管那事情有多么严重,我不觉得隐瞒它会给我们的关系带来任何益处。」
「龙宿……」剑子主动握住了龙宿的手,「你愿不愿意相信我?」
「那你呢?」龙宿这回没有心软,又立刻把问题扔了回去,「你又愿不愿意相信我?」
龙宿觉得他和剑子的关系陷入了瓶颈,甚至更糟。像一口吐不出又吞不下的怨气,憋得龙宿就快窒息而死。他等待着剑子的答案就像等待末日的审判,可剑子什么回答也没给他。
之后的几天,两人一直没有联络,默契地给自己和对方都留下缓冲期,好平稳情绪。龙宿想是不是他们的爱情来得太急太快,才会再衰而竭后劲不足。虽然这段时间里他如同一个懵懂少年,一直在努力学习如何维持一段感情,但现实就像雨后坑坑洼洼的泥地,让他越走越踉跄,摔倒的时候身边没有人伸手拉他一把。
终于,这一次龙宿摔得很惨。
「你准备对我解释么?」龙宿从玻璃橱里拿出装着拥有漂亮色泽酒水的酒瓶,给他和剑子各倒一杯。剑子不喜欢喝酒,所以通常龙宿房间里准备的酒水酒精含量都很低。即使这样,他们用到线条优美的高脚玻璃杯的机会仍然很少。
「你亲眼所见,还需要我解释?」剑子坐在床沿,从龙宿手中接过杯子,但没有看他。
龙宿哼笑一声,「拒绝我的晚餐邀请就是为了和你那个早已结束的初恋情人会面么?」他看着剑子掩饰般地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被湿润的嘴唇在昏黄的灯光下闪着诱人的光芒。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
「剑子你在逃避什么?」龙宿把酒杯放在床边的柜子上,走到剑子面前蹲下,直视他的眼睛,「你知道我的意思。我担心的不是『你们』,而是『你』。艾弥丽——是吧,我不认为她有任何地方需要我去注意,难道你要我承认我的魅力不及她么?」听到这里剑子有些受不了地笑了下,龙宿也笑了,「我担心的是你,只有你,剑子。」
「龙宿……」
「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情,你到底在烦恼什么?」
龙宿握着剑子的手,现在他是一个豁尽一切的赌徒,他的胜负他的将来就在这孤注一掷了。他想跟剑子说「相信我吧」,但又不希望这份信任里有任何强迫意味。而他确实已经在「强迫」剑子——一想到这点他就非常沮丧。
剑子的手有些凉,龙宿紧紧握住都无法让它温暖起来。龙宿想努力做出一个轻松的表情,可他觉得脸很僵硬,就放弃了。他看到剑子眼中一瞬间有些复杂纷乱的情绪飞过,然后恢复沉沉黑色,就觉得心直直地冷了下去。
「对不起,龙宿。」
龙宿放开了剑子。
他站起身,觉得心里空空的。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却感觉不到自己在说话:「『对不起』不是我想听的。理由?」
「……从一开始就是我的错。」剑子站起身,走到龙宿身边。他似乎想伸手拉他,但最终还是没有动。
「你想说一直以来我都被你耍得团团转么?」龙宿没有看身边的剑子,而是绕过他又回去床边坐着,他觉得一切都可笑极了,简直到了荒唐的地步。好像一个人陪你走了很长一段路,却突然告诉你「对不起,我认错人了」。
龙宿把脸埋进双手,他听见剑子的声音从前面传来,如同往日同样的温柔,却是一把温柔的钝刀子,一下一下割得他心脏生疼。
「龙宿……事情发展到这样并不是我的本意。不管你认为我有口难言还是在狡辩,怎样会让你好过一点,你就怎么认为吧。」
剑子转身向门口走去,只要跨出房门,他就要把这个房间连同发生在其中的全部记忆全部忘掉。为了这一天他已经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不会有什么难过或者舍不得。
「剑子……」这个时候龙宿的声音挽住了他的脚步,「就算我真的是一直都被你耍得团团转,那也是我自愿的……」
龙宿抬眼看着剑子僵硬的背影,他站了很久,久到几乎让龙宿以为他改变主意要转回身来了。但终于,那个背影好像突然醒悟了一般朝门外冲去,还撞到了前来找龙宿的默言歆和穆仙凤。
「发生什么事情?」完全在状态之外的穆仙凤看着一团白色的人影远去,她愣愣地把视线转移到房间里的龙宿身上,发现对方完全没有察觉他们的存在。默言歆已经面无表情地走进房间,穆仙凤跟了进去,听到龙宿疲倦地喃喃自语:
「这就是我所得到的么……」
Still I’m with you.
六.
教室里属于龙宿的座位已经空了好几天,虽然过去也经常会旷课缺席,但这次龙宿消失的时间加起来,已经足够上报重点失踪人口。穆仙凤一手托腮,眼睛盯着黑板上密密麻麻的板书,眼神却明显表示「我在神游」。默言歆看老师的视线好几次飘向这里,就在桌子底下踢了踢穆仙凤的腿。
干吗!穆仙凤用眼神问他。这时下课铃响了,坚持上课不说废话的默言歆合上书本,问他的女友:「你在担心龙宿?」
「能不担心吗?那天他的样子你也看到了,我还从来没见过他那么……糟糕。」穆仙凤耸肩,希望自己的语气能够轻快一点。
「简直是太糟糕了,真不敢相信他就是那个臭屁骄傲只会拿眼角看人的自恋狂。」
默言歆的发言让穆仙凤哭笑不得,「你是在赞扬他么?还是安慰我?」
「都不是。」默言歆拿出手机来拨了个号,放在耳朵边等待了一会,「我只是陈述事实。然后事实就是,龙宿已经糟糕到不想让任何人找到他。」默言歆按断了电话,「仍然没有人接听。」
「问题好像很严重很严重的样子。」穆仙凤按住额头,「一个人如果想躲起来不让别人找到他实在是件很容易的事情。难不成我们要等他自己想开跑回来么?」
「不是好像,问题确实很严重。」默言歆纠正她,「坐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虽然我们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空等除了让我们更急躁之外,不会对现在的情况产生任何改变。不如出去找找,龙宿常去地方什么的。」默言歆说着站起身来,背后穆仙凤没有跟上他。常去的地方?她喃喃念一句,突然对着前面默言歆的背影说:「言歆,我发现,事实上我们对龙宿的了解真的很少……」
等到穆仙凤、默言歆和桐文三人会合后,仍然对「应该到哪里去找龙宿」这个问题毫无头绪。在他们印象中的龙宿——华丽、高傲、臭屁、只拿眼角看别人;喜欢吃甜食、喜欢喝咖啡;脑子里塞满了奇奇怪怪的想法,还有没节操。但以上种种讯息对于他们目前迫切想知道的答案——失恋的时候龙宿会去干吗——根本毫无助益。
「也许我们应该再去他的房间看看,说不定会发现什么线索。」桐文提议。
「线索?这是在演金田一么?」穆仙凤无奈地摇摇头,「龙宿真是一点不替我们这些朋友着想,难道他不曾考虑我们会担心?就算我们的担心对他来说一文不值……」
「既然一文不值又怎么会在乎?」默言歆仍是在适当的时机浇了桶冷水。
「没错,我们都知道龙宿是什么样的人。即便我们能称得上他的朋友,他还是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懒得给我们。我想这个世界上他唯一重视的只有他自己,直到那天剑子出现……」
「你好像很愤慨?」桐文小心翼翼地问。
「……不。」穆仙凤不由自主放慢了脚步,「我只是觉得,有了剑子的龙宿变得有人情味多了……虽然我们都不了解剑子,可他改变了龙宿。如果一个人的生命中注定会遇到克星的话,毫无疑问,剑子就是龙宿的克星。他对龙宿来说是独一无二的,也是不可替代的。既然如此,怎么……」穆仙凤没有说下去,默言歆一直缄默,桐文也没有接话。
既然如此,怎么会变成这样?
三人来到龙宿的房间前,惊讶地发现门没有锁。以为龙宿在里面而产生的欣喜很快被推开门后看见一屋子杂乱景象的沮丧所代替。他们在屋子里看见的场面和他们撞见劳燕分飞的那天完全一样,这说明从那天开始龙宿离开后就不曾回到这里。
「而且由于离开时过于匆忙忘记关门。虽然以此处高档学生公寓的保安设施来讲,就算门窗大开也不用担心会失窃,但这样不谨慎实在不像龙宿。可见剑子给他的打击让他完全失去了方寸。」
「……默言歆你真的在断案吗?」听着身边之人振振有词地分析,穆仙凤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完全可以当作人口失踪处理,原因是感情问题导致他心灰意冷。」
「不要说这么打击人的话……」
「我可没有提龙宿会去自我了断的意思。」 默言歆无论什么时候看起来都很冷静,但有时候说话用词让人感觉很无力,穆仙凤想也许该感谢默言歆平时沉默寡言,她才不会被气死。
「你们看,是龙宿的手机。」桐文在床边柜子上发现了那个冷冰冰的通信产品,上面提示灯正不断闪烁,「二十七个未接电话、三十九条未查信息……嗯,没有剑子。」
「真见鬼!他们两人到底发生了什么?!」
「淑女不要说脏话。」默言歆安抚穆仙凤,「到现在为止一切现象都指向同一个事实——他们分手了,而且龙宿一定是被甩的那个。仙凤,这是事实,我们必须接受,龙宿也必须接受。」
「我知道,但我的意思并不是那个……」穆仙凤按着太阳穴,「我是想……」
「想知道他们为什么分开。但是,仙凤,不管是什么原因造成的,这个结果已经摆在我们面前,无法更改。」默言歆平板直述的语气好像法官在作结案陈词一样。
穆仙凤看看默言歆,又看看桐文,最后的问题还是没有问出口。
「……真的无法更改吗?」
龙宿的房间没有更多有用的讯息了,他们带走龙宿的手机,并在离开的时候为他的房间锁上门。跨出学生公寓楼的一刻,穆仙凤做了一个决定,她要去找剑子。剑子才是龙宿失踪的根本原因,虽然从理论上来讲龙宿第一个想要避开的人就是他,但至少从剑子口中至少可以知道一些事情,只关于他们两人的——如果他肯说的话。
穆仙凤没有通知默言歆和桐文,作为龙宿的朋友,这个时刻去面对剑子是件很尴尬的事情,就连谈话他们也尽可能避开了那个敏感的人名。也许这样才让他们一直抓不住重点,他们认为剑子是要被责怪的,但无法确定他是否真的应该被责怪。
这就叫私心作祟,穆仙凤无奈地想。回忆起龙宿和剑子在一起时那美丽的画面,她觉得自己并不愿意就这样把一切错误推到剑子身上。同样,出于更大的私心,她也希望剑子能够给她一个满意的交待吧。
下课后,穆仙凤找了个借口摆脱默言歆和桐文。她走到剑子的教室,里面三三两两坐着一些学生,意料之中,那里面没有剑子的身影。
「剑子?他好几天没有来了。」回答问话的女生正在修指甲,漫不经心地往穆仙凤这边瞟一眼,「假期之后就很少看到他,原因连老师也不知道。」
穆仙凤一怔,「那有什么办法可以联系到他么?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不知道,我跟他不熟呢。」那个女生观视了一下自己的指甲,似是很满意地笑了。「剑子他很有魅力,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可是……这有点困难。」
「困难?难道他不是很好相处吗?」
那个女生放下指甲钳,看着穆仙凤,「确实很好相处。可惜……」
「可惜什么?」女生的欲言又止让穆仙凤疑惑不解。
那个女生盯着她看了会,然后笑了,「你肯定和剑子不熟络。」她的语气带着百分百的把握。
穆仙凤只得点头作为回答。
「只要你不要觉得我是在背后编派他人,告诉你也没关系。」看到穆仙凤肯定的表情,那个女生就继续说了下去,「剑子个性随和,任何人都可以和他很亲近。但只不过是『亲近』而已,甚至不算『接近』。你明白的意思么?剑子的身边像是有一堵墙,墙虽然有门,但他不会放你进去。」
这下穆仙凤完全惊呆了,后半句的形容简直就像在说龙宿。
「表面上看起来他和任何人的关系都很好,但可以接近他内心的几乎没有。如果有人提问我们班级谁对剑子很了解,保证不会有人举手——相信我,微积分还比剑子的想法简单得多。不过,即使如此大家还是照旧前赴后继地想要靠近他,有人说得很贴切,『不能进入他的心,入他的眼也是好的。』」这样说着的女生表情很坦然。
穆仙凤把她的话咀嚼半晌,「真的没有人了解他么?」她最后问。
「有吧。凡事总有例外。」那个女生暧昧地笑起来,「佛学院的学长,佛剑分说。」
一个陌生的名字。
穆仙凤觉得事情越变越复杂了。剑子的本质和龙宿惊人的相似,但处世方法却是天南地北极端不同。现在,龙宿为剑子打开了心中紧锁的门,而剑子却没有——或者,他是为别人开了?穆仙凤越想越觉得头疼,为什么自己对他们的事情那么积极?
穆仙凤又跑去找佛剑。这回上帝非常仁慈没有让她扑空。她觉得自己身在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里,她所站的地方却是这个故事唯一的一个曲折。现在她马上要走过这个转弯口了,等待她的究竟是什么?穆仙凤看着佛教从教室里向她走来。不自觉得紧张起来。好像有什么要破壳而出了,接近真相的感觉让人惊喜又惶恐。
「你是……?」
「佛剑学长,我是龙宿的朋友。」穆仙凤平复了下心情,一字一字清晰地说着。
几分钟后他们坐在「上帝保佑」的座位上,各自要了咖啡和橙汁。穆仙凤的视线始终停留在桌面上不曾移动。她咬着吸管,斟酌该怎么开口。佛剑分说和剑子的感觉完全不同,给人的印象难以接近,穆仙凤这才怀疑自己是不是太急躁了点。
「没关系,有话直说好了。」佛剑看出了穆仙凤的窘迫,沉稳的声音不经意间就让穆仙凤放下心来。
穆仙凤苦笑,她点点头,深吸口气,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遍。虽然尽可能地保持自己情绪平稳,但言词其间还是流露出少许的怨怼。佛剑没有看穆仙凤的眼睛,他觉得这样或许会让面前这个小女孩感觉压力小一点。
「就是这样。因为龙宿不见了,所以我们都很担心。所以……」穆仙凤没有把话说完,她想佛剑能明白她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