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的话怎么可能收回?好了,龙宿,面对它不是太困难的事情,你也不是自欺欺人的家伙。或者,难道你希望我再一次对你说谎?是谁曾经表示我们两应该好好谈谈,真正的、面对面的、还有诚实的……」
「哦,让它们见鬼去吧……」
「龙宿!」剑子的语气突然严厉起来。
「好的好的。」龙宿举起双手表示投降,「我明白,剑子你要说的我全知道。」龙宿一边说一边环住剑子的肩,让他靠在自己身上,「我明天就乖乖地、如你所愿的,去学校听欧巴桑讲她那该死的、完全没有实际效用的烂八股。」
剑子在龙宿的怀里笑起来。
就这样,第二天当佛剑敲开剑子家的门时,龙宿已经乖乖去学校了。即使原本应该是坐在课堂的时间他却用来坐在图书馆里,不过这并不是剑子能够知道的事情。龙宿一个人在图书馆查阅相关资料,手边堆的全部是医学方面的书籍。那天负责图书馆管理工作的学生在面对龙宿提出的「需要一切关于什么什么脑部肿瘤资料」的要求时,只能张大嘴瞪大眼,呆半天才问出一句:「龙宿你病了?」
「没错,病入膏肓。」龙宿一脸认真地回答。爱情是最无可救药的绝症——可惜面前的人显然无法理解他的幽默。
抱着一堆专业术语渡过了一个并不怎么愉快的上午,龙宿除了对颅内动脉瘤有了些大概的认识外,并没有其他的收获。理论化的铅字当然不会回答剑子的现状如何、剑子是否有危险、剑子能不能康复等等之类的问题。但至少,那是个良性肿瘤……龙宿的视线落在唯一一句给他稍许安慰的句子上,心绪却仍得不到平复。
「龙宿?」
听到有人叫他的名字,龙宿抬起头来,「仙凤?下课了?」
「怎么你来学校都不告诉我们。」穆仙凤走到龙宿的座位旁边,看着桌上的一堆书籍,「不是特地来自学的吧?怎么很糟糕吗?」
龙宿摇摇头,「现在还没有那么糟糕,以后就说不准了。」看到管理员的视线有些责怪地瞟过来,龙宿开始收拾桌上的书。
「这里得保持安静,我们换个地方说话吧。」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咖啡厅,招牌上醒目的「上帝保佑」四字,让龙宿不由产生物是人非的感觉。现在他的手里还拿着从图书馆借出的书——虽然它除了自我安慰之外什么作用也没有,但捧在手里心中才感觉少许踏实。龙宿不得不承认在剑子的事情上他是多么无能为力。
「剑子还好么?」坐下后,穆仙凤首先打破了沉默。
「定期去医院检查,医生说现在没有什么大问题,不过还是得随时注意。」龙宿并没有说太多,在「无能为力」这一点上,任何人都是一样的。
穆仙凤也了解这一点,「对不起。」她诚恳地对龙宿说,「我应该早点告诉你。」
「不,这并不是你的错。这只是剑子的选择,即使我非常不喜欢他的选择,但我必须尊重。更不用说他是为了我……」龙宿的声音渐渐低落下去,「我不能想象,如果佛剑没有来找我,一切会变成什么样?我会继续责怪他,一年、十年、甚至一辈子……」
「剑子太重视你了,不愿意让你受一丁点的伤害。」
「所以他就伤害自己。」
原本对剑子的责怪已经全部移嫁到龙宿自己身上,为什么不能信任剑子?为什么在他最需要的时候,自己却不在他身边?龙宿想起那个越洋电话——不论剑子做什么决定我都会支持,你呢?佛剑的语气是那么斩钉截铁,而自己为什么不能立刻给出确定的答案?
「龙宿,这并不是你的错。」
龙宿苦笑了一下,这或许真的不是他的错,但因此,他才更责怪自己。
回去的时候顺路买了些吃的。来开门的是佛剑,看到龙宿的时候微微一点头表示一切都好。两人走进屋子,剑子正站在敞开的窗边,风把他的头发和雪白的窗帘一起吹起来。然后他侧过脸,对着注视着他的两个男人露出一个微笑。
「哟,回来啦。」
每一天都是这样渡过,龙宿几乎以为生活会一直平静地继续下去,直到永远。然而还是有一天,当他和佛剑看着又一份丝毫没有新意的诊断书相对无言时,剑子的房间突然传来重物落地的声响。
「剑子!」
这是剑子第一次陷入昏迷。
「龙宿。」
「艾弥丽,来看剑子么?」坐在病床边的龙宿握着剑子的手。剑子刚刚睡着,他们说话的声音自觉地放得很轻。误会澄清之后,龙宿与艾弥丽的相处不再如以往那么僵硬,但始终还是有些不明不白的疙瘩——存在于龙宿没能参与的「剑子的过去」。
艾弥丽把买来的新鲜花束放进花瓶,「剑子今天还好吗?」
「还不错。」
艾弥丽看了龙宿一眼,「听医生说,如果这个星期情况没有变化,剑子就可以回家了。」
「嗯。」
看起来龙宿并不太愿意和她说话,艾弥丽也不介意,自顾自做完了要做的事情后,她站在病房房门的一边,手搭在门把上。
「我想和你谈谈,龙宿,如果你愿意……」
龙宿的视线从剑子安静的睡脸移到艾弥丽身上。
「我在外面等你。」艾弥丽耸耸肩,打开门走出去。
除了剑子的事情之外,龙宿与艾弥丽之间再没有可以交流的话题。所以艾弥丽百分百确定龙宿会跟着出来。医院的草坪修剪得十分漂亮,三三两两的病人正在家属或者医护人员的陪同下,呆在院子里晒太阳。艾弥丽坐在长椅上,看到龙宿从他们中间穿过。
「坐吧。」她对着来人指指身边的位置。
「你想说什么?」龙宿并不愿意将时间浪费在这里,他开门见山地问。
艾弥丽微微一笑,并没有看坐在旁边的龙宿,她的目光直直盯着前方,仿佛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
「我要说的,你应该多少有些把握。」
「剑子的……过去么?」
「剑子肯定没有告诉过你。」艾弥丽轻笑,虽然现在龙宿和剑子在一起,但她自认对剑子的了解并不会少于身边的人。
「他确实没有说过。」龙宿顿了顿,「不过,那又如何?」
「……是吗……扎根在你心里的刺已经被拔除了吗?还是确定拥有了他的未来所以对过去已经不再有芥蒂?」
「未来……哈……」龙宿自嘲地笑了声,「未来谁又能知道。」
艾弥丽沉默半晌才开口,「别误会,我并不想拿我所知道的剑子的过去当作筹码。我只是觉得有些事情还是告诉你会比较好——虽然剑子似乎并不想让你知道。」
龙宿没有再作可笑的坚持,「那你就说吧。」
艾弥丽的脸上浮出温柔似水的表情来。
「我和剑子是在两年前认识的。和你一样,我很快就被他吸引了。开始的时候我没有想到自己能和他走到一起,剑子不是一个轻易便对他人敞开心扉的人,更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所以他点头应允我的告白,到现在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
龙宿撇了下嘴,表示他对他们过去的感情史没有兴趣。
「他对我非常得好,还带我见过他的母亲。龙宿你不知道吧,剑子并不是孤儿,他的母亲独自一人把他抚养长大,所以他非常孝顺他的母亲。只是可惜,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怎么了?」龙宿想或许他已经猜到了答案。
艾弥丽轻叹一口气,「那个时候,她的母亲已经病了。」
「难道……」
「没错。颅内动脉瘤,这种病有很大的遗传性,而且一般子女发病都会比父母提前20年左右。」
「……接着呢?」龙宿犹豫地问。
「接着他母亲就去世了,那个时候剑子还没有到法定的成人年龄,原本他和母亲一起居住生活的屋子是公家的,他母亲不在了,房子理所当然被政府收回,剑子不得已才在福利院住下。即使如此,我们之间并没有受到影响,直到有两年前那天……」说到这里艾弥丽苦笑起来,「那天他突然昏迷,在医院确诊他和他母亲有同样的病。」
「我当时的第一反应就是害怕。我是个胆小鬼,不能想象和一个随时会死去的人在一起会怎么样。从那天开始,剑子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的情景一直在我的脑海盘旋不去,就和他母亲死的时候一模一样……我不能接受那样的现实,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放弃了剑子。」
「是的……是我提出分手的。」艾弥丽的双手捂住了脸,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涌出来,但她的语气还是十分平静,「剑子他不会伤害任何一个人,即使我在那种时候说要离开他,他却还是对着我微笑……为什么不怪我呢?」
「你在剑子最需要你的时候离开他……」龙宿平淡的语气里藏着严厉的谴责,但艾弥丽完全没有在意。
「没错,不仅如此,而且我相信我的选择一定是正确的。剑子没有未来,但我还那么年轻……我每天都这样对自己说,然后终于把自己说服了。那一天我跑去找剑子,告诉他我不能再和他在一起。剑子一点惊讶也没有,他一定早就知道了。然后他递给我一张纸作为分手的礼物,还跟我说谢谢……」
「一张纸?」龙宿疑惑地问。
「一张图纸。他设计了他、他母亲和我三个人的新家。」
「……」这个时候虽然不应该,但龙宿还是觉得自己有些吃味。
艾弥丽没有留意,她正陷在自己的回忆中煎熬,顾不得身边人的反应。「也许那个时候我就开始后悔了,但我已经不能回头。剑子表面看起来一点变化也没有,可我知道,我把他伤得太深了……」
龙宿抬头看着天空,「……这不是你的错,一般人都会做这样的选择。」
「不是我的错吗?也许吧。」艾弥丽凄苦地笑起来,「但这样我才更责怪自己。过去看到类似的情节总为逃避的人感到不齿,谁知道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我也和所有被我耻笑过的人一样不堪……」
龙宿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因为艾弥丽的话产生微微的钝痛,「我和你,都一样……」他艰难地说。
「不一样。」这回艾弥丽听见了,「你离开剑子是因为剑子对你隐瞒,那是你们之间的问题,这方面剑子自己也该负很大的责任……而我,我离开剑子却是因为他的病,我是被和我们感情完全无关的因素影响。」艾弥丽的语气有些自嘲,「所以,在你离开之后,剑子默许甚至期盼你回到他身边。但我已经回不去了。也许曾经他对我有过爱意,但对你……」
龙宿看着艾弥丽盛满泪水的眼睛,「他非常爱我,我知道。就如同我非常爱他。」
「……真让人羡慕……」艾弥丽带着眼泪笑起来,「我和剑子分手后,还断断续续留意他的消息。那段日子一直是佛剑在照顾他,佛剑从小就和剑子是同学……」
「同学?」龙宿打断艾弥丽。
「啊,是的。你不知道吗?剑子因为生病休学一年,所以才变成你的『同学』。」
「原来是这样……」龙宿发现自己一直忘记询问那两人之间的事情。
「佛剑和剑子是非常好的朋友。剑子的家很困难,剑子母亲生病的时候,佛剑就很关照他们。但是因为那个时候剑子坚持自己能够负担他和母亲的生活,所以一直不肯接受佛剑的资助。直到他母亲去世,他自己也病倒……」
龙宿意味不明地插嘴:「怪不得他们的感情那么好……」
艾弥丽知道龙宿在想什么,轻笑一下,「无论何时,佛剑都知道剑子最需要的是什么,但或许因为他们彼此太了解了,所以不可能走到更远……」
「我知道。」这段日子以来龙宿对佛剑这个人有了相当的认识,佛剑性格中坚定又刚正的部分让他钦佩不已。出于对剑子同样的关心,以及对彼此的认可,他们已经成了好朋友。
艾弥丽说到这里,剑子的过去结束了。「然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她呼出一口气,好像放下了一个重担一样。
龙宿咀嚼着艾弥丽的话,「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这个啊……」身边娇小的女孩听了低下头去,「谁知道呢。就是想找个人说,否则觉得太痛苦了。」
「那为什么又回来?」龙宿咄咄逼人地问。
艾弥丽的身体一颤,不能忍受莫须有的指责让她倏然抬头瞪着龙宿。但是那双又大又漂亮的眼睛并没有任何威慑力,相反,里面翻涌的惶恐让龙宿觉得她有些可怜。自己好像太过分了,龙宿自嘲地想,难道不能放开的还是自己吗?
艾弥丽当然不知道龙宿的内心活动,「你以为我是受不了良心谴责来赎罪么?」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不能控制地颤抖。
「不,我并不是……」龙宿不擅长安慰人,又不愿意反驳自己说过的话。
「但你就是那个意思。」艾弥丽掏出手帕抹干自己的眼泪,「不是那样的。和分手时候一样,我只是在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情而已。」
修剪得非常漂亮的草坪上,一只球滚到了龙宿脚边,他弯下腰捡起。再坐起身就看到剑子在护士的陪同下站在他面前。
「嗨。」剑子和他们打招呼。
「我去买些水来。」艾弥丽找了个借口,站起身离开了座位。剑子在座位上坐下,从龙宿手里接过球,递给穿着病服跑过来的小男孩。
「今天天气真不错,全都拿来睡觉太浪费了。」剑子貌似可惜地说。
「那陪我多坐一会。」
两人安静地并排坐在长椅上,谁也没看谁。温暖的风吹在身上很舒适,龙宿闭起眼睛,握住剑子的手。「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他这么说,感觉剑子与他交握的手像是回答一样用了下力。
能够一直这样就好了……
无力的期望在这个时候说出口是多么残酷。尽管如此,龙宿还是想让剑子知道:你不会再孤单一个人了,有人愿意永远陪在你身边。所以,请留下来,不要离开。
Good night,my boy.
八.
剑子病情突然恶化是在某一个晚上,没有任何预兆,他就倒在病床上,并且注定无法离开那间惨白的房间回自己家。两年前曾经动过一次手术,当时的恢复情况良好,没有人预料得到两年后相同的病症会伴随着并发症复发。这回的情况不适宜再动手术,而药物对于肿瘤没有直接效果,只能依靠放射治疗来控制剑子的病情。
「谢谢光临,欢迎下次再来。」便利店打工女生的可爱笑容与悦耳声音无法让龙宿的心情有丝毫好转。他拎着袋子,慢慢走在去医院的路上。带着几分忧郁的俊美脸庞令与他擦肩的路人长时间将视线停留在他身上,但对此龙宿一无所觉。
「龙宿。」一个低沉的声音让他停下了脚步,向着他走过来的男人脸上有着同样有些意外的表情。
「北辰胤?」
「你看起来似乎很糟。」
这个城市到处都有对市民开放的绿化地带,坐在浓荫下的长椅,眼前人来人往嬉闹游戏,各色风筝在蓝天上争相比高,成群的鸽子低空掠过发出「哗啦啦」嘈杂的声音。还有狗,时不时有不同品种的狗跑到两人坐的椅子前,和他们大眼瞪小眼。
「如果今天没碰到,过两天我也打算去找你。不过看这个情况,我到你家也一定扑个空吧?」北辰胤从口袋了掏出香烟,想了想又塞回去。
「难道你忘了要找我得先打电话预约吗?」虽然说着开玩笑的话,但龙宿的脸上一点笑意也没有。
北辰胤看了看他,揶揄地说:「电话?你认为你的手机还在工作状态中吗?」
龙宿从裤子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一眼,屏幕漆黑一片,它早就因为没电而罢工了。龙宿也不在乎,把手机放回去。从刚才购物的便利店袋子里掏出一罐啤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