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微之沉默了片刻,道:“师兄,是的,我是喜欢上了采衣。追了他这么多年,起初是为了满足自己的玩性,所以对他好,想让他喜欢上我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死在我的手下。可是我……却不小心丢了自己……师兄,你既已知道我对采衣的感情,就莫再劝我了。”
“因为,我是绝对不会离开采衣的!!”顾微之坚定地看着自己的师兄,“微之只希望,师兄不会是那群杀手中的一个。”
那人笑了:“当然不是。尹致扇出的价钱还不至于请得动我。此番前来,只是因为担心你。微之,为兄走了。你……好自为之。”
说罢,他一个闪身,便不见了身影。
顾微之定定地站在暗夜里,良久,方才转身回房。
次日。
莫采衣在顾微之的催促下,怀里揣着他从尹书绘书房里偷出来的圣旨进了宫。
明明可以推脱,可是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圣旨的那一瞬间,他居然是兴奋的!难道……这,就是喜欢么?
一路上,虽很顺利却随处可见诧异和怀疑的目光。
莫采衣只得两眼向前看,故意忽略那些不怀好意的视线。
走了不知道有多久,领路的太监才停在了一座极其宏伟的宫殿门口,然后回头对他恭敬道:“莫公子,这就到了。请您自己进去吧,奴才先行告退。”
莫采衣不得不点点头,走上前推开沉重的宫门,迎面扑来一阵浓郁的浓茶清香,仔细嗅嗅,也能闻到几欲被茶香掩住的龙涎香的味道——这样与众不同的香,是记忆里独属于陆云熵的味道。
他抬眼看去,只见一个俊美的男子随意地倚在金色的龙榻上。双目轻轻阖着,许是刚刚沐浴,墨黑的长发湿嗒嗒地垂于胸前,宽大的浴袍松松垮垮地系在身上,却看似不经意地泄出胸口的一两点春光。衾被的一角正歪歪斜斜地搭在腰际,白玉修长的双腿隐约可见。
莫采衣被眼前旖旎的景色激得鼻内一热,吓得他赶紧用双手捂紧鼻子。
见榻上之人那样不注意照顾自己,莫采衣的眉头不觉一皱,几步上前将被子拉至男子的肩部,掖好。然后从架上取下一条干燥的棉布,掬起男子的一撮秀发,细细擦拭起来。
似乎感受到了莫采衣温柔的照料,榻上的男子悠悠转醒。一双清寂的狭目在见着莫采衣的刹那盈满欣喜。
“采衣——你总算来了!我、咳咳……我可等到你了!”
莫采衣不做声,只是伸手抚了抚陆云熵的后背,尽量让他好受些。
“采衣……”
“莫说话了。”莫采衣淡淡道,“都这些年了,还不会照顾自己么?”
听到莫采衣的话,陆云熵的眼睛越发明亮:“采衣,你在关心我么?”
莫采衣别过脸,重又专心擦起头发来。
“十三年。这样漫长的日子……这样根植的习惯……又岂是一个三年就能说改便改?”
沉默了半晌,陆云熵忽然伸手抱住莫采衣,轻语道:“采衣,留下来,留在我身边,可好?”
“那么皇上,你回答我,我该以什么身份什么立场留下?”莫采衣认真地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采衣,我……”陆云熵无法言语。这是莫采衣第二次问他,可他依然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因为他,真的不知道。
“我知道了。”
莫采衣不动声色地捭开扣在腰上的双手,退到下面,双膝跪地,沉声道:“皇上,您休息吧。草民先行告退。”
采衣……
陆云熵在心中默默念着这个名字,除了叹息,却什么也不得做。
三年来,相思蚀骨。
如今心之所系,身之所爱的那个人就立在自己面前,明明唾手可得,却又无力抓住……就像刚才,明明已经拥在了怀里,却仍觉得空虚,仿佛手中只是掬着一捧水,以为抓牢了,却不知正从指缝里悄悄漏走。
对上莫采衣那坚定的双眼,陆云熵胸中蓦地一窒,微微颔首,道:“去吧。”
莫采衣一离开,陆云熵就收起温柔,语气清冷道:“下来吧。”
话音刚落,从屋顶上闪下一个僵直的身影,见到陆云熵,忙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免费的戏,好看吗?”陆云熵问,“既然看了,一定会有疑问。说吧,朕准了。”
“是。”那人揖了揖,方道,“属下只是不明白,皇上您怎么不告诉莫公子,您有多么重视他?”
陆云熵从榻上坐起来,收紧大开的衣襟,然后穿好外袍,才开口淡淡道:“向北,你真以为采衣会不知道么?”
“那莫公子他……”
陆云熵冷眼瞥向他,向北一惊,立即意识到自己失言,忙单膝跪下,沉声道:“卑职知罪,请皇上开恩。”
“罢了。”陆云熵挥挥手,“采衣他,只是不肯原谅我而已。”
不原谅我的隐瞒,不原谅我的身不由己。
陆云熵自嘲地笑了笑,道:“为了让他原谅我,我连美男计都用上了。可我……还不知道在他的心里,我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存在。”
采衣,我最害怕的事,就是由始至终都只有我一个人在苦尝相思。
你知道么?
——因为在乎,所以害怕啊……
莫采衣从皇宫回来后,脸上阴云一片。
不待顾微之发问,莫采衣一把拉住他,问道:“你说过的带我游山玩水的话,现在还作不作数?”
顾微之双眼瞪大,灿若盛极的桃花。
他忙点点头,道:“采衣,你终于发觉我的好了?!”
“……”
“采衣……”
顾微之张开双臂,正准备给莫采衣来一个大大的拥抱,莫采衣却鄙视地看了他一眼,闪到一边,教他扑了个空。
“采衣——”顾微之哀怨地看着莫采衣,泪眼汪汪。
莫采衣受不了地一翻白眼,道:“快去收拾好东西,我们立即起程。”
“这么急?”顾微之奇道,转念一想,当下了然。却也不点破,乖乖地回房收拾行头去了。
只要能让他的采衣自愿呆在他的身边,呵呵,管他陆云熵的什么屁事!
顾微之暗暗地想,忍不住“嘿嘿”笑出了声。
同时,陆云熵在寝宫里翻来覆去想了整整一夜,最后终于下定决心,只要能让莫采衣留在自己身边,祖制算什么,非议又算什么?
他陆云熵是皇帝,万人之上,再不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流亡前太子!有什么事是他办不到的?何况,他只是想留下一个人,只是这样,而已。
思忖至此,陆云熵掀开被子下了床,当下就拟好了圣旨,只等天一亮,就派人去尚书府宣告一切。心中的激动自是毋需多说。
所以,当太监回来复命告诉他“莫大人已经不知去向”的时候,陆云熵硬是老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然而,一旦决定了的事,陆云熵绝不会轻易放弃。
当晚,他就下旨召集御林军,然后亲自带兵追出了城。
采衣,天涯海角,朕都要追到你!
这边,莫采衣和顾微之的行进也并不顺利。
路上遇到的埋伏和袭击不断,饶是顾微之一身的好功夫也渐渐有些应接不暇了。
无奈,身上几处挂彩的顾微之只得先找一家客栈安顿下来疗伤。
想到这些人都是来取莫采衣的性命,顾微之暗暗握紧了双拳。
夜未艾。
莫采衣守着顾微之,一夜未眠。
其实躺在床上的顾微之也一样没有睡着。杀气,周围全是冷酷的杀意,教他如何能够忽视?
他们,也快熬不住了吧……
顾微之皱着双眉,在心里默默地猜测。
就在这时,屋顶的瓦片“轰隆”一声全数落了下来,破开的洞口直直地飞下几个黑衣人,与此同时,房间的门被用力撞开,一阵像花瓣一样狂乱的暗器直刺向了床边的两个人。
“采衣小心!”顾微之一把将莫采衣揽进怀,扬手用身上的棉被包住漫天的暗器。
“锵——”宝剑出鞘,顾微之也顾不得身上的伤口,就从床上跳下来陷入了疯狂的打斗中。
“微之——”莫采衣担忧地唤了一声。
顾微之回首对他笑笑,手中的利刃却更卖力地绽开变幻无穷的剑花。
突然,一个黑衣人提剑从背后刺向顾微之,见状,莫采衣心中一抽——微之……
谁知,顾微之却迅速扬剑挑开那道凌厉的攻击,竟将那人震得退出两三步远。
然而,莫采衣的心还没来得及放下,一道比刚才更快的白光直击顾微之的面门,来不及抵挡,顾微之侧身,暗器擦过他的右颊,直逼身后的莫采衣!
“采衣——”
眼看着莫采衣就要被暗器中伤,顾微之的心中一阵痉挛。
采衣,采衣——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一个黑影避开众人飞身到莫采衣的身边,替他挡掉了暗器。
“师兄?”顾微之脸上一喜。
那人倒是没那么高兴,语气冰冷道:“皇帝的大队人马就要到了,你们再这样斗下去也是枉然!”
闻言,黑衣人均是大震。
不到片刻,街上果然传来了震天的兵马行进声。
莫采衣的眼中顿时注满光彩——
云熵,……要来了?
顾微之望着莫采衣脸上的辉芒,眸色黯了又黯。
黑衣人知道今夜的行动已经胜少败多,于是纷纷逃了出去。而顾微之的师兄则迅速出手抓住其中一人,冷声道:“别忙走啊!爷爷我还指望你们给我的师弟做个证人呢!”
话正说着。突然,顾微之的身子一歪,满脸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师弟——”
“顾微之——”
莫采衣和顾微之的师兄立即双双来到莫采衣的身边,莫采衣将他抱进怀里,而顾微之的师兄则扣住他的手腕,仔细地探着。
半晌,他的眉头狠狠皱起,道:“是毒。”
别过头,他瞪着被扣下来的那个黑衣人道:“解药!”
那人闷不做声。
顾微之的师兄火了,扼住那人的喉咙,威胁道:“你的命换他的命。”
那人嘴一张,就欲咬舌,顾微之的师兄速度更快,手上用力,封住了他的穴道。
“不说也可以。等皇帝问清楚了状况,我再叫你死无葬身之地!!”
另一边,顾微之在莫采衣的怀里,脸色暗淡,气息奄奄。
然而,他却笑了。笑容动人依旧。
“采衣,我亲手为你酿的桃花酒被我埋在了我们一起相处的那个家门前的大树下。”
“你要记得。”
记得它,然后……顺便记得我。
“我记得,我记得!”莫采衣点点头,抱着顾微之哭得声嘶力竭,“微之,你不要死!你答应我的,要陪我看尽天下江山,你不能食言而肥!!顾微之——”
“微之,我的心里有你,我现在终于知道了!你不要死……”
顾微之淡淡一笑:“采衣,你果然对自己的感情反应很迟钝!我早就知道你心里有我了,只可惜……”
只可惜却不是最重要的位置。
——无妨,只要你幸福,就好。
因为我的要求不多,只想一心一意地对你好,只对你好,即使你总也不知道。
许你纵马驰骋的诺言终是无法兑现了,可是,总有一个人,会代我完成。
或许,他会比我做得更好。
“采衣,莫再难过……”顾微之笑着拭去莫采衣脸边的泪,却不小心留下了两道暗红色的痕迹,不由得歉意一笑,道,“唉,看我!竟把你的脸越抹越花!现在当真是难看死了!”
转过脸,顾微之对着门口笑了。
“陛下。采衣,交给你了。”
纵然心有不甘,可是——
却只能放手。
听到顾微之的话,莫采衣的心漏掉一拍,缓缓地转头——
立在黑色的夜幕里,身后是上万御林军的紫衣男子,不正是会勾起自己心跳的陆云熵么?
陆云熵几步走到莫采衣的身前,道:“采衣,我来了。”
“来了正好!”顾微之的师兄面无表情道,把身前的黑衣人推向陆云熵,“尹致扇派人追杀莫采衣和我师弟,有这个黑东西为证,看你怎么办吧。”
“我师弟身中剧毒,我带他先走一步了!”
说罢,他抱起顾微之,倏地一下就不见了身影。
“微之——”
见不相干的人等都识趣地走了,陆云熵上前紧紧拥住莫采衣。
“采衣,我来了。什么事,都有我在。”他轻轻地凑在莫采衣的耳边低声道,“尹致扇的罪,我会查清,你不会再受到委屈和威胁了。采衣,跟我回家吧。”
回家?回哪个家?
“回那个九重宫阙么?”莫采衣问。
陆云熵摇摇头,道:“只要你不想回去,我们就不回去。”
“采衣,以后有你的位置就是我停泊的地方。”
只要有你在,何处不是家?
莫采衣的指尖轻轻滑过陆云熵的面颊,双眸怔怔地望着他,竟似痴了:“云熵,你到底是谁呢?”
陆云熵动人一笑:“在天下人面前,我是王;在你的面前,我是,也只是陆云熵。”
“可是,我们都是男人啊。”莫采衣闭上双眼,游移不定地说,“你怎么冲破这层隔阂?”
陆云熵轻柔地吻了吻莫采衣的前额,道:“我喜欢的就是你呀,采衣!虽然,你这具身体也很诱人。”
陆云熵难得嬉笑着凑近莫采衣,优美的红唇吐出的热气全数喷在了莫采衣的右耳边,惹来莫采衣一阵脸红:“我喜欢的是你,即使这个躯体不属于你。”
“我喜欢的也只是你。只是——”陆云熵低语如喃,伸出食指点了点莫采衣的心脏,“只是那个住在这里的,独一无二的你。”
陆云熵朴实的寥寥数语,此时听在莫采衣的耳朵里,却似世上最动人的情话。他张开垂于身侧一直无动于衷的双臂,一把将陆云熵狠狠地反圈进怀里,反复轻唤着:
“云熵,云熵……”
声声“云熵”,倾入无限情意,仿佛怎么也唤不够似的。
“采衣,原谅我吧。”陆云熵也紧紧地拥着此生最爱的人,“三年前,毕竟年少轻狂,背负着太子的责任,徒有‘京城第一才子’的盛名却一事无成。那时的我,只想建功立业,做一个好帝王,名垂千古、流芳百世,于是只得将对你的感情苦苦压抑,葬进心底。”
“我以为,只要能保你一生平安便是对你好,却不知……”
说到这里,平素波澜不惊的语调中竟染了些许哽咽:“如果我能再聪明些,早些明晓你的心意,采衣……那么,你又如何会吃这么多苦……”
莫采衣的双手安慰似的抚上陆云熵单薄的后背:“云熵,不是你不聪明,而是我太傻——”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的感情,任你再聪颖,又如何能知?
“别跑,看本公子抓不抓得到你们!”
“嘻嘻,莫公子你来呀快来呀!”
偌大的御花园内,一派春景极是养眼。
身处在繁花丛中的男子不是别人,正是我们一度的花花公子——莫采衣是也。
只是这次,他把采花的对象换到了皇帝的后宫而已。
陆云熵的妃子并不多,相比寡言少语的陆云熵,她们似乎更喜欢成天嘻嘻哈哈没个正经的莫采衣。这不,一有空闲,这一群无所事事的人们就在外面闹腾开了。
如果恰逢陆云熵在,那又是另一番光景了——满园子都将是经久不散的醋酸味儿。
莫采衣等人正玩得起劲,一个很不悦的声音适时地响起来。
“莫采衣,你再胡闹下去我就告诉父王说你抗旨不尊!”
说话的是一个容貌酷似陆云熵的小男孩。此时,他好看的眉毛皱巴巴地挂在脸上,表情很是阴暗。
莫采衣见状,哈哈一笑,三下两下跳到那小孩面前,指着他的鼻子道:“小鬼头,别指望你老爹是皇帝就可以随便欺压我们小老百姓!不过,看在你生了副好皮囊的份上,本公子就勉为其难地为你浪费一点休息的时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