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顾微之眯着眼睛紧盯着门外远去的背影,小盈了然一笑,道:“很傻气,对不对?可他却是有史以来最受孩子们喜爱的先生!”
语气中,竟有几分骄傲。
顾微之没有说话,右手却不自觉地抚上胸口莫采衣留下的那一大片濡湿,无奈道:“你啊……真是个傻子……”
明明心里难过得要死,却偏是强作欢颜。
明明说过自己的肩可以借你依靠,你却偏偏拒绝不要。
——还是……采衣你要的,我根本给不了?
一晃眼,顾微之已经在莫采衣身边赖了近一个月。
绚极一时的桃花也半数落尽。
莫采衣爱极那桃花酿的酒,于是大清早就提着一个大口袋忙忙碌碌起来。
莫采衣到哪儿,顾微之自然就跟到哪儿。
于是,他也有模有样地拾起地上的残花,放进兜起的衣摆里。
“采衣,我要亲自给你酿桃花酒!”
“……”
“喝了我酿的桃花酒,说不定你一个爱屋及乌……呵呵,就爱上我了!”
“……”
“采衣,你怎么不说话?”
“好吵。”
“咦?采衣你说什么?”
“滚。”
“……”
半晌,顾微之扑进莫采衣的怀里,期期艾艾道:“采衣,你怎么能这么狠心啊……”
莫采衣心疼地看着好不容易拾起的花瓣又撒回了地上,挥起巴掌就拍到了顾微之俊美的脸上。
“采衣!!你又打我!!哇——”顾微之“哭”声更大,带有内力的声音,似乎要把山谷都给震塌了。
莫采衣的嘴角不自然地一抽,转身继续拾花瓣去了。
所以他没有看见,顾微之在他的身后,微微地笑了。
二人工作到了晌午,便起身决定回家。
正当他们准备往回走的时候,却看见不远处有一个小黑影正急匆匆地向他们跑来。
莫采衣和顾微之对视一眼,停下脚步。
来的人是莫采衣的学生,也是小盈的弟弟,小纷。
小纷一看见莫采衣,就一把拉住他,呜咽道:“先生,我姐姐她……呜呜……”
莫采衣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却也隐隐猜到不是什么好事,于是牵起小纷,转头对顾微之道:“我和小纷去他们家,你先回去吧。
顾微之理解地点点头,转身先走了。
莫采衣心中一暖:微之啊,不管平时你有多么讨厌,可是……
走进小纷简陋的小屋,莫采衣果然看见破旧的床榻上躺着一个憔悴虚弱的年轻女子。
那女子见他来了,面上一喜,忙作势要起来。
莫采衣只好上前几步,按住小盈的身体,让她躺回床上。
“采衣……”小盈舔了舔干瘪的唇,犹豫地开了口。
莫采衣皱着眉,语气担忧道:“小盈,你到底得了什么病?谷里治不好我们可以去谷外。你放心,你不会有事的!”
“采衣……其实,我没多久可活了。”小盈缓缓地说道。
听到她的话,莫采衣不禁身上一颤。
眼前的女子面黄肌瘦,的确像是重病之人。
“不会的,小盈!”莫采衣急道,“我们去谷外,马上就去!你等我——”
说着,他便要向外走去。
小盈忙叫住他,随即惨淡一笑:“没有用的,采衣。我的身体我很清楚。”
说着,那女子闭上双眼,也不再看他。
“采衣,我信任你……我只希望在我死了以后,你能帮我将小纷送到京城他舅舅家……”
“他的舅舅……叫尹致扇。”
尹致扇,尹书绘的父亲!
尹书绘……这个名字,连同那一段记忆有多久没有被想起了?
莫采衣垂下眼帘,强忍住心中的悸动。
该死的!为什么偏偏是他?
想到这个人,就不得不记起令一个被自己深藏着,三年来鲜见天日的名字——
陆云熵。
这个只要一触碰,就会连全身血液的流动都带着刺痛的名字。
云熵,云熵。你何其残忍!十三年的情意说不要就不要!……
“采衣,可以吗?”女子的声音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来。
莫采衣木然地看著她,点了点头。
“谢谢你,采衣。”
莫采衣勉强地笑了笑,说道:“小盈,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你放心,答应你的事,我一定会做到。”
说完,他逃也似的快步走了出去,连小纷在他身后的呼喊声也置之不理。
回到家,顾微之正坐在桌边等他。
莫采衣看着满满一大桌的菜肴,愣在了原地。
“呃?你会做饭??!!”
顾微之点点头,笑得得意洋洋。
“采衣,我会的可多啦!”说着,他欺身过来,暧昧地圈住莫采衣的肩膀,道,“采衣,只要你给我机会……呵呵……”
莫采衣剑眉一挑,懒得理他,径自坐到桌边,美美地享用了起来。
顾微之受挫地垂下眼帘,可怜巴巴地撅起好看的双唇,表情甚是可爱。
莫采衣哈哈一笑,夹起一块肉伸到顾微之的嘴边,问道:“吃吗?”
顾微之面上一喜,不顾形象地迅速用舌头将肉块卷进肚子里。
明明是极肥的肉块,他却吃得津津有味,满面幸福。
莫采衣笑了,之前心中的烦闷也祛了不少。于是夹起一块鸡腿递给顾微之,真心道:“吃吧。过些时日我们就要离开这里了。”
之后的几天,莫采衣天天都会去探望小盈。可是,她的症状却越来越严重,到最后,已经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每个人都清楚,大限,已经不远。于是,整个屋子里都是压抑而沉闷的气息。
小纷的眼泪哗啦哗啦地流,可是,无论多少泪水也没能留下小盈那年轻的生命。
最终,她还是离开了。
莫采衣永远也不会忘记弥留的那一刻,她脸上对生命的浓浓眷意……
那些粉色而苍白的眷意。
为小盈办完丧事,莫采衣和顾微之便带着小纷踏上了回京的旅程。
走在那熟悉而陌生的道路上,莫采衣的心就像身下的马车一样,颠簸个不停。
没有了云熵和父兄的京城啊……
不可逃,所以,我来了。
抵达京城后,顾微之留在了客栈而莫采衣则直接带着小纷去了尹尚书府。
尚书府的门并不好敲开。
莫采衣无权也无名,家丁起初根本不屑理会他。幸好他带了足够的银两,才得以递上名帖。
尹书绘,希望你能看在多年的同窗之谊上不要让我们难堪。莫采衣在心里默默地说道。
可是近一个时辰过去了,他们却还侯在门口。
留下“稍待片刻”的家丁一去不复返。
莫采衣心凉地蹙起眉毛,正准备再次上前询问。
“采衣?”
身后传来一个试探性的声音,令莫采衣不自在地浑身一颤。那个声音如此熟悉,熟悉到不管如何变化,也能被他瞬间认出。可是,可是——
这个声音,不是本该早在三年前就消失了么?
莫采衣缓缓地转过头,正对上一双带笑的眼睛。
是他,真的是他!眼前这个一身紫衣,玉带金冠的清瘦男子,真的是他!
陆云熵,你竟没有……
来不及惊喜,莫采衣已被一对臂膀圈进怀。耳边是那人带着热气的声音:“采衣,采衣……朕,可找到你了……”
朕?
莫采衣的身子一僵。他是——“朕”?他是……皇帝?
惊人的事实砸在莫采衣的脑袋上,让他不得不从再见陆云熵的惊喜中清醒。
原来,三年前他不是死了,而是去皇宫争皇位去了。
原来,从头到尾,被隐瞒被欺骗的,都是他莫采衣。
原来,三年中的煎熬,只是他一个人的幼稚可笑!
身边的惊呼声、议论声传进莫采衣的耳朵里,不绝如缕。
一个皇帝,如此抱着一个陌生的平民的确要多诡异有多诡异,更何况,对象还是一个男人!
莫采衣冷“哼”一声,推开陆云熵的怀抱。
被推开的陆云熵面上似有不悦,却很快收起这些情绪,扬起淡淡的笑容,道:“采衣,你这几年去哪儿了?朕寻你好久了。”
莫采衣向地上一跪,方才不冷不热道:“草民的行踪微不足道,不劳陛下挂心。”
陆云熵皱了皱眉,收起难得的笑容,道:“采衣,莫再离开了,留在朕身边,可好?”
“那么,草民斗胆问一句:草民将以什么立场留在陛下身边?”
陆云熵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莫采衣心中一凉,正巧这时通报的家丁回来了,于是低声道:“草民人微,不足以长伴君侧。”
“采衣!”
“草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告退。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说完,莫采衣再不看陆云熵,起身牵上小纷跟着家丁进了尹府。
陆云熵怔在原地,眼底隐隐蕴着戾气,对众人冷声道:“回宫。”
身边一个大臣忙上前问道:“皇上,不是说尹致扇尹尚书治理水患有功,现今适逢卧病在床,遂亲自来探望,以示皇恩浩荡吗?为何突然改变主意回宫?”
陆云熵冷眼扫向他,沉声道:“今日朕心情甚糟,明日再来也不迟。”
无奈,同来的大臣们只得怀着疑惑和对刚刚目睹的画面产生的惊异各自散去了。
陆云熵眯起眼睛望着莫采衣离去的方向,半晌未动。
采衣,朕知道你心中的怨恨。可朕失去了你三年,如今好不容易寻到,便再不会傻傻放手!
莫采衣被邀请进入尚书府时遇到的态度显然比他刚来时要好得多。
莫采衣不知道是不是尹书绘的特别照顾,也没有精力去多想。因为,他的脑袋里,已经被陆云熵塞得满满的了。
他从没有想过有生之年竟能再次见到他!
可是,为什么明明应该是很惊喜的重逢,却会是这样一拍两散?
莫采衣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整个人便已经站在尹书绘的面前。
现在的尹书绘远比三年前要有魄力得多。
只见他一席大红的从三品长袍加身,不怒自威,举手投足间,魄力浑然天成。
“采衣,你可出现了。”他笑着说。
莫采衣只觉得他的笑容几乎毫无温度可言,于是也不愿多谈,只是急急地说明来意。见尹书绘紧锁双眉,他将小纷向前一推,便道:“人交给你们了,我先走了。”
尹书绘原本深陷沉思,忽闻莫采衣要走,于是顾不得礼节,伸臂一栏,道:“莫急。”
莫采衣见状,冷下脸,虽没有说话,面上却隐隐现着怒气。
尹书绘笑了。
“才刚来就要走么?采衣,你当真是一点也没有变。”尹书绘说着,将莫采衣按到椅子上,“你啊,还是那么无情无义、铁石心肠!”
“可是,我就是喜欢你。”尹书绘缓缓地说,“所以,我要留下你。”
闻言,莫采衣从椅子上跳起来,怒道:“你真是个疯子!脚在我的身上,本公子不愿意留下来,谁也留不住!”
尹书绘意味深长地一笑,立即从门外涌进几个大汉将莫采衣围住。
莫采衣狠狠地瞪着尹书绘,骂道:“尹书绘,你这个混蛋!当了大官就开始欺压老百姓,我不会原谅你的!!”
尹书绘不以为意地摸着莫采衣的脸,看着他因为无法动弹而羞愤涨红的双颊,得意道:“无所谓。只要你在我手里,什么都——无所谓。”
“我知道,你喜欢的是皇上,可是,他不会要你的。”他接着说道,“如果他是陆云熵,也许会,可惜,他更是皇上。他必须为自己做的任何一件事负责,所以……采衣,你死了这条心吧!”
莫采衣突然苍白了脸,问道:“你说什么?!”
尹书绘奇道:“你不知道?在门口的时候你不是已经见过他了吗?别跟我说你没看出来他是皇上!”
莫采衣摇摇头,道:“你说——我喜欢云熵?!”
尹书绘露出一副惊讶的表情:“采衣,你竟然不知道自己一直喜欢皇上?!!”
说着,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采衣,你在感情上还真是够迟钝的!!这么多年了,你竟一点也没发现自己喜欢上了一个人!!哈哈哈哈……采衣,你想笑死我么?”
正笑着,一个随从突然急匆匆地从门外跑进来,道:“皇上派人来宣旨了,大人你赶快过去吧!”
尹书绘的表情微微一滞,随即冲几名大汉使了个眼色,方才跟着随从出去了。
不到片刻,尹书绘一脸凝重地回来了。
莫采衣有些讶异,却忍住好奇没有发问。
尹书绘像是猜到了莫采衣的想法,笑道:“皇上他……竟然要宣你进宫呢!采衣,你说……他到底打算如何待你呢?”
莫采衣也愣了愣,才冷“哼”了一声。
尹书绘也不生气,只是再次摸了摸莫采衣的面颊,然后命人将他带了下去。
皇上啊皇上,莫采衣,臣要定了!
是夜。
莫采衣被关在了一间华丽舒适的房间里。吃饱喝足,躺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
顾微之还不知道他被关了起来,而陆云熵竟要宣他进宫!
云熵……
想到陆云熵,莫采衣的心口就窒得发慌。
他莫采衣,真的一直是喜欢陆云熵的?!
他自己竟不知道??!!
想着自己对陆云熵的担心,莫采衣迷惑了。
好像,尹书绘说得……也不错……
如果不喜欢,怎么会这样在乎?如果不喜欢,怎么会这样心疼?
云熵……
想着,困惑着,莫采衣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床边早已多出了一个人影。
“尹书绘他没有骗你。你的确一直喜欢陆云熵。”一个本不该出现的声音突然在莫采衣的耳边响起。
“顾微之??!!”莫采衣一声惊叫。
“嘘——”顾微之忙捂住莫采衣的嘴巴,“采衣,你再叫几声他们就闯要进来啦!”
莫采衣点点头,示意他可以把手拿开了。
顾微之犹犹豫豫地挪开手,貌似极为不舍。
“你怎么进来了?”莫采衣问。
顾微之得意洋洋地一笑,道:“采衣,你忘啦,我可是会武功的诶!三年前你遭到坏人的追杀,是我出手救的你呀!”
莫采衣“哦”了一声,道:“那我们快走吧!”
顾微之心中窃喜,一把搂住莫采衣的腰,故作镇定道:“采衣,情非得已,在下得罪了!”
一字一句,说得一板一眼、有模有样,颇有正人君子之风。莫采衣不由得咧嘴笑了。
“就让你占一次便宜好了!快走吧!”
带着莫采衣回到临时借住的客栈,看着他渐渐睡去,顾微之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上莫采衣的面庞,低喃道:“采衣,不管我的心里有多么不希望你去见他,可是……只要是你的愿望,我都想为你完成……所以……”
说着,顾微之从怀里摸出一卷黄绢——正是宣莫采衣进宫的那份圣旨。
他将它放在莫采衣的手边,细细凝视着他的睡颜,眼中竟难得地盈着些许怅然。
突然,一阵冷冽的杀气飘来。顾微之心中一紧,飞身上了屋顶。
屋顶上早已立着一个黑影。见他来了,咧嘴一笑,道:“师弟,你的任务拖得太久了。”
顾微之抿着唇,没有说话。
那人也不恼,继续说道:“雇主现在已经知道莫采衣的存在了,你还能再保他几时?”
“你的心思,为兄知道。如果不是对他动了真心,你怎么可能允许自己的猎物活三年这么久?”
“但是,你要明白,尹尚书的耐性并不好。若是没有见到莫采衣还好,可现在……他知道自己的儿子喜欢上他,恐怕就更不会放过他了。为兄只担心到时候他不止派你去追杀他,更会派出更多的杀手截杀你们……那时,怕是连你自己的性命也会搭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