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仲贤不为所动,笑道:“珍品难得,秦家少爷和这位道长可是要一起品尝一杯?”
黄衣道士见他张狂,更怒:“大胆妖孽,还不乖乖束手就擒。非要道爷出手吗?”
青茗本站在胡仲贤身后,冷眼看他,听他这话无理,踏上一步,喝道:“哪里来的臭道士,敢对我们家公子如此无礼,真是找打!”
胡仲贤轻轻抬手道:“不必跟他计较。” 青茗撅了撅嘴,忍耐着退后。
魏进这才醒悟过来,冲到屋前,张臂挡住这两人,“你们一大早的闯到我家,连个招呼也不打,这未免太嚣张了点吧。”
秦少看了看他,很干脆道,“早!”
魏进怔住,突然脱力:“……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厢几名下人早已经鱼贯而入,摆下香案,黄衣道士掏出法器准备做法。
“喂!”魏进正要发作,却被秦少伸手扯住,“站着别动,否则今天就要你还那二十两银子!”
魏进大惊,“不对,是十两。”
秦少道,“加上利息就是二十两。”
魏进气极,“这也太黑了。利滚利也不是这个滚法吧……”
这里两人正争论不休,那里黄衣道士已经开始舞剑。
剑为木制,却夹着风雷之声,加上他一呼一喝着实威风。胡仲贤本在低眼品茶,听这声响忍不住抬了抬眼皮,看了那道士一眼。
魏进两人都被他这番动静吸引,不自主静了下来。
一柱香过去,这道士已经认认真真将剑法从头到尾使了一遍,通体遍汗,内衣尽湿,充分达到了锻炼的目的。嘘气收招一看,才发觉那两个妖人丝毫无损不说,那套茶具更是静静待在桌上,半点也没有要消失的样子。
心中大惊,这套剑法是个有来头的人传的,乃是他的看家本领,本来想着纵然不能制服对方,但破个障眼法绰绰有余,哪里知道居然半点效果也没有。
那书生自不必说,连他身旁的书童也捧起了茶杯,一副看戏的表情,对着茶盅边吹气边瞥自己。
不由目瞪口呆怔了片刻。
再转头,秦少等人蹲在一旁,正纷纷用充满崇拜的热烈目光地盯着自己,不禁大是尴尬,所幸须发甚长,才遮住了那一抹红。仓促间无法可施,只得赶紧亮剑,将那剑法从头到尾又使了一遍。
魏进托颚深思:“这招好眼熟啊……”
秦少沉下脸,霍地起身,“没用的东西。”
却听青茗大声道:“臭道士,我瞧你一人舞剑,好不寂寞,不如我陪你来一段。”说着,跳出来,折了段桃枝,枝头花还未落,顺手挽了两个剑花,只见落英缤纷,颇觉风雅,洋洋自得。
突地,一剑刺出,直逼对方面门。
那道士使剑不过是为了除妖,武功其实平常稀疏得很,青茗出剑迅急,只听“哎呀”一声叫,这一剑正中了他眉心。
秦少更加恼羞成怒,上前猛地推开那道士,恨恨一脚将那香案踢翻。
屋中顿时灰尘满溢,看不清人。
魏进纵声大笑,却被青茗在屁股上狠刺了一记,痛得跳了起来。青茗恨恨:“叫你墙头草两边倒!”
魏进大呼冤枉。
待尘埃落定,再看屋内已经无人,秦少等人早趁乱而去。
满屋香灰,这两人也是灰头土脑,不见面貌,再看胡仲贤,却是周身一尺之内寸灰不染,青衣尤净不说,杯中茶汤也是清澄如昔。却见他低头抿了一口,叹道:“这样的好茶怎能浪费……”
魏进弯腰扶膝看着地上的那个圈,只是咋舌惊叹。
隔壁秦家,有人心急如焚,“夫人,夫人,我去年买的那套宜兴紫砂茶壶和小叔送的贡品大红袍呢?”
“谁知道你,是不是又藏那个柜子里了?早跟你说不要藏东西,你年纪来了忘性大,总是藏了不记得,特别是糕点啊,你说这种东西你藏它干嘛,不经放还招老鼠,每次都把柜子里的被褥咬个稀烂……”
“住口住口!你个罗嗦女人!……这次所有的柜子我全翻过了,不对,不对劲……难道……难道是……被人……被人……”
“老爷,老爷你怎么了?!!快来人啊,老爷翻白眼昏过去了!!”
次日,魏进早早起了床,痛改前非,天刚亮就在院子里除草。
那一夜他曾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得了金山银山,醒来一看除了这草屋,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自此他总结出一个道理,那就是做梦这个东西确实靠不住。
你看梦见爹娘,以为能有媳妇了,确实也找到一个胡某人,可这某人是男的,做不了媳妇。
梦见神仙,以为发财了,可这发财是假的,镜花水月。
可见这世上,靠别人靠不住,只好靠自己。
所幸,胡公子看中了他的茅草屋,说是风水好。话说风水这个东西他也不懂,他知道的是,对方肯出五两银子一月的房钱。这样的价钱住这样的屋子,真是走遍周遭五百里,也难找到一个这样的冤大头啊。
所以说,他实在是穷太久了,时来运转了,该发了。
至于胡仲贤是不是妖,只要他不害自己,他其实也不在乎。他只盼望这两人能多多的住,长久的住,最好能永远这么一直住下去。
当然这愿望有点离谱,看那小书童的样子,便知道住这种屋子实在有点委屈那胡公子。
胡仲贤给钱时,青茗一直在挑脚,“你看那屋子外面的草都跟我一样高了,你再看这屋子里的床,这被子只怕也跟我年纪差不多了,你再看看屋顶上的洞……这房子居然要五两银子一个月,你穷疯了?这样漫天叫价!!”
虽然胡仲贤最后还是将青茗安抚了下来,可魏进被打击过后到底有些心虚,是以一大早便开始打扫。
他多少年没这样勤恳过,做了一会,便有些不适应了,气喘吁吁的,正要坐下来休息,突见墙头伸出个人头,不由骇了一跳。
那人朝他直招手,“魏进!”
魏进走近几步,看清楚那人,奇道:“秦少?你在那上面干嘛?”
秦少扶着竹梯道:“你再过来点才好说话。”
魏进摇手,“有人昨日在这里吃了亏,难免有气要发,我还是明哲保身置身事外的好。”
秦少气恼,从怀中掏出一张纸,挥道:“你看这是什么。”
魏进目光跟着那纸晃了几晃,直觉头昏,“你拿稳些,看不清。”
秦少道:“你的欠条啊,我打算还给你了,要不要?”
魏进笑道:“你自小就是个睚疵必报吃不得半点亏的人,哪里来这么好心,是做了什么圈套等我跳吧?”
秦少一听这话,好生不快,“圈套自然是有的,十两银子哪有白给你的道理。你若不敢要,就不要跳……想要,就马上到小树林来。”说着,人缩了下去,半天不见响动,想是走开了。
魏进立在原地左思右想,心中挣扎。
十两银子可不是个小数目,胡公子要住两月,才能给这个钱,何况万一人家住不了两月呢,你看青茗那样子,住两天都叫掀了天……秦少昨天吃了亏,今天摆明了找他出气,真要去了可能下场惨是惨点,可到底乡里乡亲从小长大,再说得罪他的也不是自己,想来他也不会下狠手,况且代价是十两银子……就是被秦少抓了打一顿,如果能拿回欠条,其实也是划算。
想到此处,听见屋内有响动,显是胡仲贤两人也起身了。
魏进闪身出门。
这小树林是他们小时候常去的玩耍之地,离此不过里许。
魏进边奔边找,目光所及不见一人,不禁大声道:“秦少,秦少?”
突听头顶沙沙做响,正要抬头察看,脚下猛然一绊,心道糟糕。还不及反应,便被一阵大力拽起,片刻后已经是头下脚上,倒吊了起来。
魏进挣了几挣,见捆得甚是结实,于是放弃,道:“秦少,你出来。”
眼前突然出现一双鞋子,缓缓走近,费力往上看,果然是秦少正叼着根草,笑嘻嘻看着他。
魏进叹道:“果然是个圈套。”
“骗你干吗。”秦少哈哈大笑,蹲下身拿狗尾草不住拨弄他鼻孔,魏进一边躲避一边喷嚏连天,哪里躲得过他毒手,只是叫苦不迭。隔了片刻,终于讨饶,“秦大爷秦祖宗,可以停手了吧,得罪你的可不是我啊!”
“一丘,不,一屋之貉,什么叫睚疵必报,你倒是说说看啊。”
“就是你现在这样……”
秦少怒,“……我看你是苦头没吃够!”更拿那草一通乱捅。
“不,不,是我错了,是我错了……”
魏进痒得难受,禁不住一阵狂笑,自己听起来那声音更似乎是大哭,心中狂悔,生不如死啊。早知道便该说几句好话,或许少些活罪。
秦少逗了一会,从怀中掏出一张纸,“在上面签个字就饶过你。”
“谢谢!谢谢!”魏进感激流涕,捧着那纸看了半晌,“……我给吊得头昏眼花了,哪里看得清。不如先放我下来,免得签错了。”
秦少道:“又不是房契,什么错不错。不用看清,签了就行。”
魏进不住拭泪:“我爹当年教导我,字不能乱签,万一是卖身契,从此就是万劫不复啊。”
秦少大笑,“你长这样子我也不会买啊,少罗嗦,”从怀中掏出欠条在他面前晃啊晃,“签了字,这个就给你。”
魏进想了又想道,“要签什么字你也给我说个清楚嘛,死也死个明白。”
秦少恨恨道:“那个什么胡公子原来是个狐狸精!!居然盗了我家老爷子的宝贝大红袍,那可是御赐之物,我爹供在家里日夜叩拜,碰都不敢多碰一下,居然给它当着我面喝了!!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如今那贾道长已在这林中设下黄符大阵,定要让它在劫难逃!……不过,却差个诱他来的饵。”
魏进奇道:“不是说是黄皮子吗?”
秦少冷冷瞥他一眼,“那草包道长回去后算了又算,说先前看错了,一定是只狐狸,证据就是他姓胡不姓黄,……真是乱七八糟,什么狗屁理由……”说着又将那纸抖了一抖。
魏进道:“这个……”
秦少道:“自然是你的求救信。”
魏进犹豫再三,“……那个,我听说狐狸精都是女的,怎么还有男狐狸精?”
秦少不耐,“什么男的女的,别老打岔,签不签?”
魏进还是迟疑不定,“……签怎么样,不签又怎么样?”
秦少道:“签就罢了,不签把你敲晕了按个手印或者剪些头发,再或者砍个手指送过去也是一样。”
魏进闻言大大松了口气,埋怨,“既然如此,何不早些剪了头发送去就是了,何苦逼我逼得这么辛苦。砍手指什么的太过血腥,我看就不必了吧。”
秦少看了他半晌,冷道:“我偏要你亲手写!!”
魏进愁眉苦脸,“你为什么非要强人所难?!”
秦少笑了一笑,挑眉一字字道:“我,乐,意!”
信笺送去不到一个时辰,果然见胡仲贤孤身而至。
贾道士和秦少躲在长草之后,看胡仲贤走几步便停一停,一袭白衣,甚是飘逸。秦少看着看着,不觉有些怔忪。
贾道士轻声道:“他很小心啊。”
秦少这才清醒,“那……抓得住吗?”
贾道士恨恨,“此乃我师门大法,只要他踏入一步,大法一启,定叫他灰飞烟灭。”
秦少怔了一怔,“这么严重?” 贾道士道:“这个自然。”
那胡仲贤走到林中,抬头见魏进被布条围着嘴倒掉在树上,见他来了,魏进左右扭动,颇似蚕虫。胡仲贤道:“别急,我这就来救你下来!”
魏进一听,扭得更是急切疯狂。
胡仲贤左右看了看,低声道,“犯不着这样开心吧。”
时逢一阵风吹过,露出浮土之下的片片黄符,隐约是围成了一个大圆。胡仲贤惊觉低头,可一只脚早已经跨入圈中,堪堪落地。眼前景色突变,他心知不妙猛然抬头,只见阴风骤起,砂尘狂舞,方向难明,再无退路。
贾道士眼中一亮,“进去了!”
胡仲贤宽袖一挥,身子已腾空而退。
退到那黄符上空,却似被一道墙突然挡住了去路,他收力不及,只觉背上一疼,身子已经不自主往前冲了出去。
好在他应变快,立即借力翻了个筋斗,总算没有摔倒。待到双足落地,踉跄站定之后,他忍不住返身,惊疑伸手。
手臂尚未伸直,指尖已传来锐痛,他连忙收手。
显然眼前虽然空无一物,但那黄符上方,赫然有道肉眼无法看见的法术之墙,挡住了他。
他立了片刻,转头看看四周,神色有些无措。
贾道士哈哈大笑,站了起来。秦少随即起身。
胡仲贤皱眉道:“又是你们。”
贾道士得意:“狐狸精,还不给我现了元身!”说罢,拂尘一摆,双目紧合,口中开始念念有词。念到一半,猛然睁目,将那拂尘抛起。
那拂尘居然也不跌落,在半空中转个不休。
胡仲贤浑身一震,猛地抬手,撑住头顶,臂肩处骨头卡卡直响,竟似有什么东西重逾千斤,正渐渐压将了下来一般。
秦少睁大眼,仔细看了又看,那空中分明空无一物,不禁大是惊讶。
胡仲贤咬牙支持,汗如雨下,不一刻已被压得跪了下去。
此妖从来一派悠闲,很有些道家神仙的感觉,此刻却生生显出了狼狈姿态,见他不堪重负,终于神色痛苦起来,秦少心中一跳,突然生了胸闷烦躁之感。
这一幕似乎千百年前曾见过,一眼看去真是讲不出的难受。
贾道士狠狠咬破舌尖,一口血吐出,染在那拂尘上,大声道:“咄!”
胡仲贤闻声如噬重击,“哇”地一口鲜血喷出。委顿倒地,不能动弹。
秦少急道:“等等!等等!” 还不待他说出要等什么,贾道士已经劈手摘过拂尘,猛力一扫,那血滴溅到胡仲贤身上。胡仲贤惨叫声起,秦少大怒,一把拿住贾道士。
贾道士被他凶态吓住,“公,公子?”
秦少喝道:“我说了等会,你当我放屁吗?”贾道士顿足,“这当口,哪里是说停便能停的!”
魏进在树上呜呜直叫,疯狂扭动。
正混乱间,圈内白烟骤起,隐约见胡仲贤人形尽失。秦少不由停手,待烟雾散尽定睛一看,不禁呆住。
那地上却分明是只靴子。
秦少讶道:“他是个靴子精?!”心中大是失望,这样俊逸的人物,如果是只靴子,那可真是大刹风景了。
贾道士道:“怎么可能?明明就是狐狸。”
头顶上突然响起大笑,声动苍穹。
贾道士仓皇抬头四顾,眼前一花,胡仲贤一袭白衣如仙飘落,看似优雅,却速度惊人,片刻间已到了眼前,下一刻冷冰冰的手指竟不知如何摸上了他喉间,贾道士不由大骇。
胡仲贤手下用力,贾道士双脚离地,又被卡住咽喉不能呼吸,禁不住拼命挣扎。胡仲贤笑道:“你这牛鼻子修行不够,回去练个二三十年再来找我。”说着手心劲道一吐,贾道士倒飞出数丈之远。
秦少见他如此大力,果然非人是妖,不由呆住。
胡仲贤凝目看他半晌,“你阻他那一句,倒还良心未泯……”
两人近在咫尺,看胡仲贤着实是眉目如画,秦少心中更是柔软,只似乎多年前来自己遍寻不见的竟然就是此人。心中又是酸楚又是开心,如此怔忪许久,突然醒悟,猛地往自己脚上掐了一把。这一痛人却是清醒了。
面前胡仲贤仍在看他,双目炯炯,可那面貌哪有那样的动人。
再回头想,方才那些念头真是如同旁人心思一般,想到此大是后怕,抬头怒道:“好你个狐狸精,你用的什么媚法,小爷险些着了你的道。”也不知道这狐狸连贾道士也没杀,迷惑了自己却是想要干什么,再一想刚才梦境,难道他竟是看上自己了,要缠着自己吸取元阳?这妖怪是个断袖狐狸?难怪今日自己的想法总有些古怪,话说一个男子有什么好可怜的,凭什么自己要阻贾道士杀妖,原来是自己早已经中了招……
他越想越觉得有理,满身冷汗都流了下来。
胡仲贤目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置疑神色,却不开口。
秦少哪敢再看他眼睛,正要用袖子挡住眼前,胡仲贤突然伸出右手,在他额上轻轻一点,触之即退。
秦少不及躲避,发觉的时候人家早把手收回去了,捂额勃然大怒道:“你个骚狐狸,有种就杀了我,还使什么妖法!”
胡仲贤将那手伸到面前,仔细看了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