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宣接着道:“你莫要以为我真的看上你,我对你,没有半分恻隐。我便等着瞧你七魂六魄被万鬼食尽,永不超生。”
那魂魄渐渐散开了,一点光亮都不见。
柳席卿背上一阵发冷。
他想那清南,就是投生下界受劫的东华清君。他的确不会再有机会回到天庭。
他知道这些事,很难说是谁对谁错,可他只是不自觉地站在东华清君那边。敖宣这样,欺骗人家感情之后再引了天雷过来,实在太过分。
柳席卿感到周遭又是一片混沌,隐约睁开眼,只见自己已经回到了西山,周身被那团烟雾包围着。他感到开始无力,似乎仙力在被吸走一般。如果,他身上还是几分仙力的话。
只见一道华光划来,直直冲破了那层烟雾。
敖宣衣袖微拂,缓缓地走到眼前,伸手将他拉起。
柳席卿忍不住甩开他的手:“你怎么来了?”
敖宣淡淡道:“我觉出这里妖气冲天,便过来看看,结果刚好看到你这般模样。”
柳席卿道:“是么。”
敖宣看着他:“现下你还信萧怿么?”
柳席卿走出两步,回转头道:“这和萧怿有什么干系?”
他神色讥诮,一拂衣袖道:“这本来就是玉帝给你派的事,我也懒得抽手,省得破坏你们情分了。”
柳席卿看着敖宣踏云而去,说不清什么滋味。他只是不知怎么了,如果非要相信一个,他竟是会选相识不久的萧怿。
所幸敖公子虽将话说得绝了,却也没真的拂袖走人,还是会陪着四处走走,只是不再提正事。
柳席卿郁结两日,又拿出文人百折不屈的精神,整日神采飞扬。
于是小姐的绣球就砸在柳公子的天灵盖上。
要说起这件事,得归结到萧怿身上。那日之后,萧怿也时不时找他喝酒谈天,最后结伴去勾栏喝花酒。
一日两人路过主街,只见雅阁上探出一只白皙的小手来,举着一只绣球。底下群情涌动,激动非常。
萧怿摇着折扇道:“这抛绣球选亲的还是我本家表妹。”
柳席卿顿时大感兴趣,凑过去看雅阁上的女子。
只见那小姐正好手一松,绣球直落下来,砸到正对下面一人的头顶,然后一弹,又那么弹到一旁柳席卿的天灵盖上。柳席卿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伸手一接,正将那绣球接了正着。萧怿手中折扇一顿,神情颇有几分微妙。
柳席卿仓皇逃回客栈,迎面正碰上踱步出来,一身闲雅的敖宣。
敖宣看了看他身后追过来的家丁,嘴角带笑,有那么几分意味深长:“柳兄是被桃花债追着么?”
柳席卿连声音都抖了:“敖兄,我怕是要被抓去拜堂……”
敖宣让出道来,言笑淡淡:“莫要忘记请兄弟一杯水酒。”
柳席卿于是被绑去了萧府。
柳公子在飞升之前,便是做梦也想被官家小姐的绣球砸中,从此飞黄腾达,在朝廷中长袖善舞。
可是现在,这样的好事可是犯了天条的。
柳席卿在客房中来来回回踱步,只恨自己没学什么有用的仙法,可以从相府遁走。
忽听房门外响起了一阵脚步声,萧怿在门外道:“将门锁开了。”悉悉嗦嗦一阵动静后,萧怿大步走进来,看了看桌上没动过一筷的饭菜,长眉微皱:“怎么这些菜肴不合君言兄的胃口?”
柳席卿有气无力道:“也不是,只是我心绪不大好。”
萧怿脸上微有愧疚:“那日招亲的绣球砸到君言,可说是天注定的姻缘,我同君言兄日日相待,也十分信服你的品性,只是我表妹她……”
柳公子顿时来了精神:“小姐她怎么了?”
萧怿脸上愧疚更深:“表妹她已经和别人有了私情,还妄图私奔,不过现下被逮了回来。只是这桩亲事却不成了。”
柳席卿大喜,上前一拍萧怿的肩,喜气洋洋:“既然如此,毁人姻缘本是大罪,我不会强求。”
萧怿微微一笑:“是么,只是可惜了。”
柳席卿道:“不可惜,真的不可惜。”
萧怿领着柳席卿去了偏院。才踏进院门,只见一位正年华如花的女子一见萧怿就扑了过来,眼泪一滴滴往下掉,哭得梨花带雨似的:“表哥,我同那位燕公子是真的两情相悦。”
萧怿抽出袖子,淡淡道:“你若早点同我说也就罢了,眼下弄个私奔,还被人抓回来,你叫大家的面子往哪里搁?”
那小姐更是眼泪涟涟:“燕郎虽出身不好,可是才华出众,他日必会平步青云,也算给萧家一个助力。”
萧怿还没说话,只听一道俊秀的声音飘过来:“若那位燕兄不是人,而是妖呢?小姐还要同他相伴不成?”
柳席卿听到这声音,心中了然。只见敖宣一手拎着一人,就这么扔了下来,然后缓缓落在地上。那小姐叫声“燕郎”,立刻扑上去。
柳席卿看那燕公子眉目颇俊彦,便是凡间少有的,很像是花精一类的。
敖宣负着手,语气凉冷:“一株紫藤花精,竟敢祸乱人间,还敢吸人精血,不论那些都是诛灭的大罪。我只是向萧兄说一下,这妖需交由我们处置了。”
小姐一把抓住燕公子的手,凄恻道:“我不管燕郎是人是妖,既然许了他,便是上天入地也要跟着。”
那紫藤精也反手握住对方的手,突然转向敖宣:“仙君有所误会,我对她确实一片真心,愿弃了修行,随着生老病死。”
敖宣拧着眉,语气平淡:“你说,我该如何信你这一番话不是花言巧语?”
“六公子请放心,一切由本君担保便是。”柳席卿只听一道极清朗的声音飘来,随即眼前也是一花,只是觉得那位飘然落下的男子很是扎眼。那人外袍松散,长发青黛,周身像是映着霞光似的,明媚照人,便是将最花哨的白练灵君也比了下去。
敖宣语气还算恭敬:“原来是南陵思君大驾。”
柳席卿心中一动。在天庭时候,他的确是听人说过这位仙君。
天庭的年轻仙君中,生得最好的原本是东华清君。那南陵清君飞升得晚些,一下来便成了相貌最好的仙君,据说和东华清君源出同族。
南陵思君转头看着紫藤精:“你若想和凡人厮守,免不了废去这百年修为,这样你可后悔?”
紫藤精磕了个头,道:“请仙君成全。”
南陵思君抬手虚按在他头顶,只见一团紫气被吸了上去,那紫藤精咬着牙,模样极是痛苦。他突然一收手道:“从今以后,你便不算妖了,天庭也不会循着气息找到你,你就安心过日子罢。”
紫藤精又磕了个头,挣扎着道谢。
南陵思君扶了他一下,转过头看到萧怿时眼中掠过一丝惊讶,微一颔首,又瞧了瞧柳席卿,没有吭声。
柳席卿难得精明一回儿,拦住那紫藤精道:“京城中会妖气冲天,可能不是你的缘故,却也脱不掉关系,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可要讲清楚。”
紫藤精迟疑了一阵,抬头道:“不错,我确实和那冤魂接触过,它虽食了不少精怪的魂魄,却不是有意为之,只是它曾经被打散了元神,靠着别人的精气方才能支持。”
柳席卿看着敖宣,不说话了。
一切都是眼前那人搞出来的乱子。
敖宣沉默一会儿道:“那冤魂一般会在何处?”
紫藤精说:“城郊的西山。”
敖宣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微微侧过头道:“柳兄,你留在这里等我,我去去就来。”
南陵思君看着敖宣的背影没入夜色中,笑意明亮,微微有些幸灾乐祸:“啧,果真是有因果报应的,但愿六公子会有命回来。”
柳席卿听出不对,连忙问:“这是什么意思?”
南陵思君淡淡地嗯了一声,轻描淡写:“做过什么就要抵偿。柳兄,你以后自然就会明白。”
柳席卿在客栈等消息,一等便是大半天过去,敖宣还是没有人影。
他在客房里踱步半晌,想着自己去西山寻他,只怕帮不上什么忙,甚至还会拖累他。可是这样等着,总不是个办法。
他拿定主意,便一个往西山去了。
西山的路不好走,可怜柳公子连寻常的仙法也不会多少,一脚深一脚浅沿着山路往山里走。日暮渐深,西山荒凉,时不时还可以听见野兽的嚎叫。
柳席卿从未觉得敖宣是如此不省事的人。
他走了几步,耳边又响起熟悉的嗡嗡声,似乎有无数个声音在说话,那些声音笑着哭着,他不自觉有些晕眩。
突然一道声音将他拉回神,那声音清朗异常、微微带着些严厉:“席卿,你不要再过去了!”柳席卿一个激灵,凝目看着前方,只见如白雾似的一团东西在前面晃着。他侧过头,只见敖宣已经站在近处,神情有些古怪。敖宣身后正跟着的那人长袍松散,发丝青黛,容颜俊美得犹如画中走出来的,正是南陵思君。
敖宣只迟疑了片刻,大步走过来,正站在柳席卿的斜前方,回头微微露出几分苦笑:“我也没想到会是这样,只是……”他说到这里,突然沉默了,默默转过头看着那团白雾。
柳席卿看着他的背影,不知为什么心中微微一动。
南陵思君缓缓踱步过来,仪态闲雅,看着他轻轻一笑,慢慢道:“我跟了你们一路。你变得多了……”
柳席卿一怔,隐约觉得这句话另有玄机:“什么?”
他侧过头,语气还是轻轻缓缓,入耳舒适:“你果真不记得了。很久以前,你对那些错乱花期的花精都是直接废了修为了事……”
敖宣全神注视着眼前慢慢逼近的白雾,完全没有听到旁人在说什么。
柳席卿回转头,只见敖宣身上泛起一阵淡青的光泽,渐渐化身为龙,盘旋于空中,突然向下冲去,龙吟震天。
那团白雾晃了晃,居然也迎着青龙而去。
天际边突然落下一道雷电,将夜幕映得陡然一亮。
敖宣化成人身跪在地上,呕出一口鲜血。那团白雾也浅淡了许多,化成道道虚影,突然向敖宣飞扑过去。
柳席卿踏前一步,左手引决,轻轻念道:“收!”他看见那白雾疏忽之间变为人影,冲他飞来。敖宣顾不得身上带伤,直起身挡在他面前,语气很不好:“就凭你这点修为——”那白雾化成的人影突然变细,径自绕过敖宣穿过柳席卿的胸口。
柳席卿只觉得心口一痛,视线渐渐模糊,唯一清晰的,便是疼痛。
敖宣单膝跪地,将柳席卿接在怀中,转头看着南陵思君:“这是怎么回事?!”
南陵思君抬手理了理外袍,嘴角微挑:“六公子,别怪我没提醒你,除非你现在杀了柳席卿,用你的诛神剑破了他的元神,不然后患无穷。”
敖宣低下头,想了一会儿,慢慢道:“你想看到的……”他伸手握住佩剑,缓缓抽剑出鞘:“我偏偏不惯去做。我倒想看看我今后会怎样的后患无穷。”
南陵思君微微一笑。
敖宣怀中的柳席卿突然动了一下,微微睁开眼,向着敖宣淡淡一笑。敖宣一怔,恍然有一种春风拂面,眼前万紫千红繁华似锦的错觉。
柳席卿抬手按住剑柄,唰得一声完全抽了出来,倾身站起,一剑点在敖宣咽喉。
只见月华之下,他的黑发突然变长,顺着后背散落下来。柳席卿手中的诛神剑轻轻一挥,发出了细微轻响。
敖宣觉得喉间冰冷,神智却开始涣散,只觉得柳席卿像极了那个人。可是,这该是完全不可能的事……
柳席卿正要动手,背后的发丝却沿着衣衫倒卷上来,将剑紧紧卷住。他手上一用力,却完全挣脱不开,只得倒转剑柄一割。发丝缓缓掉落了一地。
白练灵君赶到西山之时,就看见一副极其诡异的场景:柳席卿抬手割断发丝,又一剑落下,直直向敖宣刺去。而一向硬朗的敖宣居然昏死过去,一动不动地任人宰割。
五步之外,站在明显在看戏的南陵思君。
他顿时觉得头痛,道:“南陵思君,你到底想做什么?”他大步走来,用折扇抵住诛神剑,只听南陵思君不紧不慢地道:“我飞升时日太短,修为不够,就是想拦也拦不住。不如灵君比划一下,怎么将人拉开比较好?”
白练灵君周身漫起一阵白光,越来越亮,直冲天际,竟然也只能同柳席卿僵持住,不能逼退对方半分。
南陵思君抱着臂,闲闲地看着,飘来一句:“灵君果真厉害。”
白练灵君侧过头,笑嘻嘻地开口:“听说思君在飞升之前修的是女身,果真养得娇弱无比,让人心怜。”
南陵思君神色微敛,上前一袖子将正僵持的两人拨开。柳席卿身子一晃,眼中清明了一下,茫然道:“这是怎么回事?”
南陵思君伸手扶住他的背,微微低□,将人抵在肩上背起,头也不回道:“灵君,那东海的六公子就劳烦你带回去。”
白练灵君想了又想,折扇一挥,变出一根捆仙索,绑着敖宣的腰,一路衣袖飘飘,拖着一个人追上了南陵思君。
南陵思君往后瞧了一眼,语气不满:“好歹还是龙族出身的,你怎么就将人拖在地上走,要是哪里划到就不好了。”尤其是脸,第一眼就要看到。
白练灵君微微笑着:“啧,这还算是客气。难得这家伙落魄一回,我看你也挺高兴的。”
对方摇了摇头,淡淡道:“我是说你捆得不对,应该绑在脖子上,反正也勒不死。”
白练灵君突然失笑,身上涌起了淡白色的仙气,抬手搭着南陵思君另一边肩膀,语气暧昧:“南陵啊南陵,我竟然没发觉还有你这般有趣的人物,早知该好好亲近亲近。”
南陵灵君别过头,弯着眼一笑:“灵君这番话,可不知对多少人说过了。南陵不才,却还知道守心守性,不敢出一步差池,生怕上诛仙台啊。”
柳席卿卷着被子醒来的时候,已经日上三杆了。只见南陵思君和白练灵君正在桌边对坐饮茶,看起来居然还有几分如诗如画的意境。
他摸摸心口,发觉自己躺的床绝不是客栈的那一张。还没开口问讯,只听南陵思君微微笑道:“柳兄,你醒了?现在觉得如何?”
柳席卿受宠若惊:“劳烦思君担忧了,柳席卿现下已经没有大碍。”他掀开被子,突然想起一人,道:“敖宣他人呢?”
白练灵君嗤的一笑,看了眼地上:“那边。”
柳席卿怔了一下,一时没能领会,只是顺着白练灵君的眼光往角落看去,敖宣竟然就被扔在地上,没人去管。
南陵思君立刻补上一句:“我看柳兄伤得重些,六公子身子骨又一向硬得紧,这农家又只剩下这一张床铺,才如此安排。”
柳席卿下了地,过去将敖宣半拖半抱着放回床上:“我似乎没觉得受什么伤。”他不觉想,敖宣看着细挑,怎么这样重。他看着敖宣眼皮一动,微微咬牙,似乎很是痛苦,抬手轻轻按在他的手背上,低下头细细看着。
敖宣生了一副好相貌,清俊贵气,便是拧眉咬牙的模样也不难看。
可这一看却不得了,柳席卿看见敖宣遮在衣袖之下的手臂上,斑斑驳驳全是紫红的痕迹。白练灵君走近一看,啧啧称奇:“这莫非就是传说中的龙气压不过妖气,慢慢渗到身上,再从里面一点一点溃烂开来。”
柳席卿听得背上发冷,想着敖宣全身溃烂的模样,那……也不会多好看吧?
南陵思君语气温柔,轻声道:“传说可以压过龙气的,只有上古时候蚩尤部下的妖兵才有。这冤魂估计也是当初被染到了一些妖气,但是对敖宣这样的龙族来说,影响不算很大,过几日自然会好。”
白练灵君道:“你是没见过从前敖宣被染上妖气,全身溃烂的模样,那时候才叫难看。现在看来,不算有什么关系。”
柳席卿不由道:“你们同敖宣一定有很大的仇怨罢?”
南陵思君同白练灵君同时转头看着他,神情复杂。却是南陵思君先微微失笑了:“也不能说是仇怨罢。有些事,虽然做的人无心,却教人无法忘记。”他站起身,又道:“既然事情差不多完了,我便先回天庭一趟,将经过禀报玉帝。”
白练灵君也站起身,道:“我出去走走,和六公子待一起,实在太气闷。”
两人关上门出去了。
柳席卿微微低下眼,将手放在敖宣的额上。敖宣这个人,睚眦必报、嘴巴刻薄,透过厚厚的壳子,却可以感觉到几分真诚。
他大抵是很好耐心。
竟然连那么细微的一点好,都等到了。
敖宣侧卧在床上,睫毛微动,缓缓睁开眼看对方。柳席卿低着头坐在床边,细长的凤眼半合,嘴角带笑,让人看着心里发痒。敖宣支起身,突然按住他的手腕,凑过去在他眼皮上亲了一亲,连心跳都漏了一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