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她也懂的话,那么我这句话就肯定是要问出麻烦来的。所以我突然后悔问了,但是明显已经来不及了。
她果然婉约一笑,“易先生这麽说话可就太低估奴家了,我虽然不懂易容,但几番接触下来,还是了解燕王爷那么一点的。何况吃我们这碗饭的,别的没有,就是这点识人之术,却是多年摸爬滚打历练出来的。这燕王爷虽然易容手艺不错,但他那通身的气派又岂是瞒得过人的?就算是刻意装的平凡了,却也还是遮掩不到哪儿去。”
末了,她又对着戈铭不冷不热地补了一句:“当然,我肯定是没有易先生您了解燕王爷了。”虽然这女子笑得温柔,然我却觉得其中渗透着足以能催下六月飞雪的寒意。
我颇为头大的摆了摆手,“多谢姑娘告知,是我冒昧了。那现在我就去把这张消息条交给王爷了,方才失礼了,告辞。”我笑的相当无奈。难道说她居然以为我和王爷有什麽关系,还打算以此来让戈铭吃醋?
真是荒唐的逻辑。
然而谁料戈铭却一把夺过了我手中的那张纸条,不咸不淡地说:“这个就由我拿去交给他好了,你就留在这里吧,正好,说不定你还能猜猜江为什麽一定要杀你。长歌,看好他!”说罢他就转身以人眼难以准确观察到的速度消失掉了。
喂,这我还有没有人身自由权啊。我扯了扯嘴角,却也只能对此报以一个史上最苍凉的苦笑。
“易军师,现在我有命在身,可就由不得您了哦。”她冲我笑得很是开心。我顿时极其头大啊头大。小姐,我是非常想要成全你的,但是现在这情况不能怨我啊,冤有头债有主这句至理名言就这麽自然而然地被你忽略掉了麽?!
我,我真怀疑这世上到底还有没有比我更倒霉的人,因为我敢打保票,虽然我眼前的这位笑颜如花,但她的手段比江也绝对好不到哪儿去。虽说我还不至于害怕一个女人,但是现在要是再算上个江的潜在危机,那可就不好说了。
“江国主马上就到,您还是暂时先躲在这里吧。”她微笑着向屋角一扇足以藏下七八个人的檀香木屏风指去,我为了不拂她面子——因为她毕竟是戈铭的人——所以也只好拱了拱手,“劳烦姑娘了。”
我闪身躲进了那扇屏风,环顾四周,虽然轻易不会被人发觉,但是却离窗牖没有个十万八千里,也有个要想走过去就一定会把藏匿处暴露的该死距离。
这下看来,我那个趁他们都不注意时悄悄溜出去的计划算是告吹了。而且最倒霉的是,我刚想再想点儿什麽办法时,就听到了男子的脚步声。
我郁闷啊,今天算我命犯煞星。原来一有人来找我的话,不是他们死就是我要倒霉麽?老天爷您可真是够公平的。
“您来了?”长歌俯身在我所藏匿的那扇屏风前点燃了一炉会令人感到昏昏沉沉的香料,所以我能清楚地听见她那在沉浮的香料中显得愈发飘忽酥软的嗓音。
没有过于亲昵地撒娇,也没有过于熟络地招呼,所谓花魁,还真是有如“君子之交淡如水。”就是不知这平静的表象下,又暗藏了多少只要一步走错,就足以粉身碎骨的心机。
“是。不知前日我说的那件事,姑娘考虑的怎样了。”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充满了那样迷离的迷惑,当真是骗死人不偿命。
“哼,何止是前日,您这件事已经不知道说了多久了吧。不过,我算是想明白了。”她的声音有股凄凉的嘲讽味道,那腔调就如同一个被无情抛弃了的怨妇。
我此时才真正前所未有地警觉了起来,交易?他们两个会有什麽值得交易的?我意识到我还是应该早点走为上计最好。然而我却发现我动不了了,不止是动不了,而且脑子还昏昏沉沉的。这到底是……?!
“您的手段我比不上,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致命的弱点,那恐怕我再怎么挣扎也是白费气力。何况是在您的军队已经埋伏在楼外的情况下。所以现在我答应您,我告诉您戈铭的全部计划。”她的声音冷静而镇定,却有着无法阻止的疯狂的味道。
我此时额上已有冷汗渗出,如果时势变成了这个样子的话,那戈铭和王爷不就彻底完蛋了?而且她应该已经是抱着必死的决心了,因为江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这点我们都心知肚明。
“现在他们两个应该还在楼里。虽然我知道我也活不长了,不过我还想和您谈个交易。”她声音如死灰般冷酷,却仍旧有股颓废的吸引力。
真是祸水啊。我悲哀的想。我想现在我已经知道我为什麽动不了了,因为我又开始全身发冷了,很明显,这就是戈铭跟我说过的那种若闻到即会催发毒性的解药无疑。
我咬了咬牙,就算成了这个样子,我也绝不会就这麽不明不白的晕过去的,就算死我也要死个明白。我可不想当个稀里糊涂的枉死鬼。
“什麽交易?”我耳际传来了江饶有兴味的声音,当真是好一副谦谦君子的假面具。我忍着逐渐强烈起来的剧痛,突然想起了一个连我自己都觉得异常愚蠢的念头,他当年到底为什麽要救我?
只是为了享受如今猫抓老鼠的乐趣麽?
“我的筹码就是,易军师如今在我手里。”她的语气不起一丝波澜,却有种大局在握的笃定。这时我听见江和我一样笑了,“难道姑娘的筹码就这麽大而已?”
“恐怕不一定吧。国主,我是女人,而且是这风尘中的女人。有些事情可是远比你们男人知道的清楚。如果您觉得这个筹码小,那您大可以放弃这个交易,他现在可是正处于生死边缘哦。”她说的闲散,却自信十足。
我不由疑惑,究竟我那只眼睛那块皮肤上写着我喜欢这几个家伙?这些女人的眼睛都出了什麽问题,居然觉得这群人会喜欢我?
真是好生荒诞不经。
然而我却万万没料到江居然沉默了!并且他还语气很阴森的对长歌说:“他在哪里?”这,这是什麽意思?他要做这个交易?!
我真怀疑我是不是在做梦,或者说其实我现在已经晕得差不多了。
“您会知道的,只不过现在您的主要精力应该放在抓那两人上。从我这扇屏风后您可以下到下面的秘道,您等会儿如果能把戈铭引到那里的话,就可以找到我和他。然后我会和戈铭同归于尽,而您则可以把他带走。多完美的交易。”江却无言地默许了她的计划。
她娇笑着走到了我面前,按下屏风纹理间的启动开关,巧妙的玩了个文字游戏就得以在江的注视下脱了身。
真是个可怕的女人。
当我们到达那个三丈见方的空旷石室的时候,我已经再无丝毫动弹之力了。“现在只剩我们两个了。”黑暗的幽深空间里,红衣的她的笑容是如此耀眼。
而悲伤。
“值得麽?”我舔了舔干涩的唇,无力地问。为了这些可能其实很无关紧要的事而赌上身家性命,值得麽?
“值得麽?现在你来问我值得麽?”她笑得很荒凉,她摇了摇头,“值得又如何,不值得又如何?总之无论如何,他还是不会属于我。”她此时的眼神很明亮,也很清澈。温婉流长一如夏日温暖的小溪。
“江从来就没信任过我,燕子渊更是如此。他们从一开始就察觉到了我不对劲,江的兵力天天都在楼外驻扎着。我也不是不害怕,真的很害怕一刀滑过,我就再也见不到他。然而忍了这麽久,却也还是为了他。”她的眼角有泪滑下,如同寒食时无穷飞散的寂寞烟柳。
所谓无穷画舫,无垠江水,无情行客,然又是谁把情之一字种在了心中,也种下了生生世世最美丽的缠绵伤痛。
虽然这故事太过无奈,我却并没有那个同情的资格。
“然而你一出现,我之前准备了那么久的计划就立刻被他全盘推翻。我可以为他做任何事,但是我却绝对无法忍受他为了别人,而忽视我为他所做的一切。既然得不到,那我们就一起去死吧。就算我永远也得不到他的眷顾,也至少让我,能在黄泉边用他和我的血种下一株彼岸花吧。或许那样做的话,来世他还能记得我。”此刻的她就像一个美丽的醉鬼,褪去了所有坚强和笑容的伪装,也只剩下了这一副苍白的呢喃模样。
为他憔悴,为他等候,为他独守鸿飞满西楼,为他菱花镜里形容瘦,他却不记得。
她笑得比我还像个中了毒的人。
任何毒药都有药可解,唯有爱的毒,最是令人痛得刻骨铭心,却还无药可解。
“现在这个愚蠢的故事也是时候结局了,我不要你活着,所以我下了那味药。虽然很可惜,但是不管是江还是燕子渊,他们都不知道你中毒的事哦。你真是个可悲的人,根本就不敢爱一次。”她笑得已经几近癫狂。
我已经听见了俑道中传来的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了,然而我却还在费力地尝试着想要挪动身躯,只要能阻止一人就好,不管是王爷也好,是戈铭也罢,我一定要阻止他们!
“易尘!”就在这时我看见了张皇奔来的戈铭,他提着剑,身后仍有无数追赶着他的刀兵声。现在的戈铭是我从未见过的,他一向坚毅如磐石的神色已然全被惊恐取代,却决不是为了那些追兵而惊恐,否则他也不会跑到这儿来了。
“长歌你要干什麽?!”他怒视着我身旁的凄艳女子,持剑的手在颤抖,却仍是没有采取任何行动。
我暗叹,谁说世人皆无情?怕只是半为多情误。我真恨不能拖着面前的疯女人一起灰飞烟灭算了,我实在是不想再欠他们任何一个人的人情了。
她掩口一笑,那神情分外娇憨,“你比我更可怜,爱上了一个胆小鬼呢。既然你们这麽害怕,那就陪我一起粉身碎骨吧!”说罢,她意料之外的猛地一扬手,一把如急驰流电的匕首便直直向我刺来,一刹那我只见得身侧电光火石之间,戈铭突然出手,他目眶欲裂地甩出了剑,我几乎是反射性地大喊道:“不!!”
然而那支剑,却正中她胸口。
时间有一刹那的凝固。她不可置信似的看着自己胸口的剑。镜头仿佛定格了有一个世纪那般漫长,然后她扬起脸,冲着我和戈铭,笑了起来。
“我爱你。”她笑着,缓缓倒下在了冰冷的石阶上。
她的红衣和耀眼的鲜血流淌开来,就如同唤醒了魔咒的彼岸花一样。映着她最后一刻那般夺目的笑容,原是那样的璀璨而悲哀。
戈铭久久矗立在原地不曾挪动。然而包围圈却渐渐在我们身边环绕起来了,不过不知他们是被这太过诡异艳丽的场面而震慑住了,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反正他们都没有采取进一步的行动。只是冷冷地注视着戈铭和我。
已是千钧一发。
“快点走,反正我也活不长了。”我也只能心急如焚地劝他。然而寒冷在一点点侵蚀着我全部的心智,我说话时的声音已经是气若游丝了。
真是丢人啊,到头来还是死的很窝囊。
“你们以为你们还走的了麽?”恍惚中我看到江挺拔的身影在门外站定,他冷峻的声音中带着焦急,我更加着急,万一他动了情,现在是为了长歌的死来找戈铭兴师问罪的,那可就麻烦了,他和燕子渊就更没生还的可能。
我正欲推开呆立着的戈铭,却冷不防被他一把抱起,我一时傻了眼,这人怎么清醒的如此突然?!然而越来越朦胧的神志早已不够令我支撑着推开他的怀抱了,一霎那只听得耳边剑气破空而来,刀兵全出鞘。
我们已然是入瓮之鱼。
却听得戈铭在我耳旁轻笑,看来已是全然恢复了常态,“我是不想杀她,但是我更不能看着你死。是谁说你活不长了的?我告诉你,你没那个资格死。有我在,你就绝对不可能死。”他一手扶抱着我,一手已拉开了攻势,“那个所谓十日的解药,其实就是彻彻底底的解药。只不过需要时日才能见效,我完全没有想到她会那样做。”
他一句话令我楞得说不出话来,而且事实是,就算我想说,现在也说不出来了。
“哼,我倒要看看你怎麽闯出这天罗地网。”江残酷的嘲讽和戈铭浑不在意的大笑声同时响起。
如此苍凉也如此决绝,逍遥亦悲怆。
我只觉痛苦到了极点,却仍是强忍着不闭上眼睛。我不要,不要再有任何人死!
然光影变幻,几番错步转挪之后,我感觉得到戈铭已是伤痕累累,我极力地想要从他怀中挣脱,不想再拖累他,然而他却把我搂得更紧,我听得到他气喘吁吁的笑叹:“像这样再占你便宜,也就是最后一回了。别想再逃开。是我太……太自私,为了能留住你,让你那么难受……真……真是对不起。”
我茫然,我愤怒,我泪流满面,我无计可施。我只知道在他再一次挥剑挡开五人的合击时,我听到了另一只军马的声音,而那种特质战甲行走时的特殊声音,我却是再熟悉不过的了——是龙骑兵。
随着援军的到来,周围重压一下子全都撤下。而戈铭却也再也忍不住的,瞬间跪倒在了石板间。他拔剑插在土中,他犹在酣畅淋漓地笑,“咳,咳,其……其实我……我只想问你一句,你能不能放下一切,跟……跟我走?我……我知道你这个……这个口是心非的家伙一定不会说实话的,所以……所以我才撒了个谎,想……想让你自己来选择。”他温暖如阳光的清晰声音,就挨着我已经睁不开了的眼睛。他说得断断续续,我也听得断断续续,然而天地之间好像也就只剩下了这一种声音。
催得人断肠。
“然……然而我却还是没能等到你的答案,但……但是你记住,我只是想在你身边守候你而已,我……我没有任何轻视你的意思,你是不是……是不是觉得我很傻?”此刻他咳血的笑容,在我脑海中染成了再明亮不过的画面。
他的唇角那抹最后的笑容如同即将消融的冬雪,很快变得透明,很快就会逝去,却永远明亮。
我流了泪,我很后悔,我不该救下他,我不该打扰他,我只能说:“不……不,我……我答应你。”
不……不!我不要你死啊……我不想你死啊你这个……这个大傻子……!!
“请你记住,我爱你。”他的话语如我的神志般缥缈,却分外有力。
请你记住,我爱你……
12.心灰
章十二?心灰
我慢慢睁开眼睛,看到眼前有一片灰色的长廊阴暗的滑过视线,远方似乎升起了炊烟,青色的是飞燕,淡黄的是风烟,寥落的是轮廓。
或许还有绝望的心境。
和荒芜的城墙一样,枯槁如灰。
“醒了?”朦胧中我看不真切眼前的男子是谁,只能隐约看见一个颀长清瘦的身影。只是我还能凭语气感觉得到,他绝对不是什麽善类。不过他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都已不值得我在意。
“你还真是任意妄为。”他手中端着一杯茶,他轻轻挑了挑眉,语气森冷,面上却看不出任何表情起伏。
他是在等我回答?我不语,反而笑了起来。我是任意妄为了,然而现在我却再无任何任意妄为的心境和冲动。
因为我的视线,已经被一片又一片的浓烈的血色和笑容淹没了。是那样悠长的绝望和明亮的笑脸,温暖的令人窒息。那些丝丝缕缕的光线和阳光,好像只要我踏出一步就可以抓到,然而事实是,我永远也抓不住它。
再也找不到了,一如曾经的那些时光。
“有人告诉我你身上的毒,还有五天就会发作。当年我让你活下去,你就是这麽活着的?!”他一扬手,一盏茶便倾尽洒在了我脸上。闭上眼,滚烫的炙痛感像是燃烧的业火,扑面而来。他一步踱到我身旁,眼中有愤怒的深邃的烈焰,腾发在这间斗室之中。
就快要把一切都摧毁。
而我的身躯被铁链紧紧束缚在了墙上,和心一样,动弹不得。我看见了他不可抑制的愤怒,然而我却苍白地笑着,“就算活着,也不是一样要死?”不是麽?江哥哥?
我与他长长地对视着,有静默的淡然的浮尘,飘浮在通过一扇小小的窗格折射进来的阳光中。人都说太阳永远会照常升起,此话固然不假,然而若是心已经彻底的死了,那么只怕再耀眼的阳光都无法驱散阴霾。
就在我出神之际,他大概意识到了方才的失态,“对,对,我怎么会忘了呢?燕子渊还没死,而且还逃出去了,带着风影楼楼主的尸体逃出去了。你不可能在这样的前提下绝望的对吧?”他笑得很自嘲,然而我却只是麻木地想:我根本就还不知道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