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真是料事如神。”她苦笑,那张素来坚毅的脸上此刻却也是忧虑重重。到底,她也是个女子。“非也非也,不过是不值一提的猜测而已。”我摇摇头,神情肃穆。她见此也明白了我叫她有话快说的用意,端正了面色,仍是端庄容样。“军师,前度我是多有冒犯,但我也不想说什麽我不讨厌你一类的话,你是聪明人,相信也不用我多费口舌。这次我来就是为了问你一句话,你能不能回去?王爷现在需要你!你就是提出什麽条件,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会答应。”她的眼睛在黑夜中闪着灼灼的光彩,严肃而明亮,我不由得无言,她比我更有胆色。燕子渊能得她如此爱他一世,当真是天大的福气。
只叹这些呆子都不懂珍惜。
“王爷居然就这麽派你一个人过来?”我却悄悄地转移了话题,“王爷?”一说到燕子渊,她就不由的露出了一丝甜蜜而凄凉的笑容,看得我心不由得一紧。因思念而甜蜜,因心悦君兮君不知而凄凉,这样的笑容,曾几何时也看见过?
恍若,隔世。
见我垂首,她却一笑,鲜亮如山城五月的春花,眉眼弯弯间却带着那么一丝狡黠的意味,“当然了,军师若是答应了呢,自然我什麽都可以告诉你。”我苦笑,这女子还真是在燕子渊身边呆得太久了。
然而,“抱歉,恕我不能答应您这个请求。先申明,这和您本人无关,您所做的我完全能够理解,只是我实在是没几天好活了。再说,我也不想再插手这些事了,是真的不想。”我直视着她的眼睛,说的诚恳。
她先是一呆,继而无可奈何却又有些欣慰地笑了笑,“我早该料到的,能让他那样做都挽留不住的人,还真是如此的天性薄凉。”我也无心去在意她这句评论,因为我现在不想再惹上任何纠葛。也不想再看见一幕同样的惨剧。
自然也更无力去探究,她到底是在欣慰些什麽。
“不过,在走之前,我还有话要说。”她深吸一口气,神情复杂。我则抬起了眼光和已经被重负折磨的奄奄一息的头颅,准备做个认真的倾听者。
她的神情是幽怨的,“我从来就不怎么喜欢你,这你也知道。”我点头,她真是敢爱敢恨。“我知道你肯定不会对王爷有什麽特殊感情的,因为我看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胆小鬼。我不知道你有什麽难言之隐,可是既然决定呆下去了,就应该直面自己,哪怕是对着刀山火海,也要有跳下去闯闯的勇气。否则你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的活着。我承认我的醋吃得很无聊,但是我就是受不了他看你的眼神。你难道没有察觉么?他对你那莫名其妙的冷淡和敌意都不过是伪装罢了!!他骗得了别人,可是却骗不了我!我告诉你,你被拉到刑房之后他就心神不宁,最后撇下我跑出去找你,你以为是谁把你从那里带回来的?!你走之后,他表面上没有显露出什麽,然而你可知道他有多少个晚上彻夜不能眠?!几天前他本来可以从如梦阁全然脱身,但是却不顾一切的扑回去找你,你以为你这条命是怎么保下来的?!是他生生替你挡了一刀啊!他到现在,脸色都还是苍白的……!!”她眼圈红肿,声音哽噎,明眼人一看便知,是情到了深处。
然而这些事我听起来却感觉是那么的不真实,眼前女子不经意的眼泪和她细微的哭声,在我看来都好像是属于别人的故事。
那么,为何会心痛?
“你知道吗?我爱他啊!我爱的人睡在我身边,然而他心中却在思念着别人,你知道那是一种什麽样的感觉吗?!这比扒皮抽筋何止痛苦千百倍啊!!然而我却还是爱他,很爱很爱他,是那种会努力说服自己,瞒着他去把他思念的人找回来,让他别再那么痛苦的爱。哪怕他爱的人像是报应一样的也不爱他,哪怕我知道这很傻,哪怕我会很痛苦很难受,但是,但是,我只是想让他不要再那么,不再那么经常把自己弄伤啊……!!”
因为,我爱他啊……!!
谁细若蚊声的抽泣声空灵而无法抑止的响起在静谧的夜里,勾起了心中尚未完全愈合的伤口,是谁说的?
请你记住,我爱你……?
我感觉得到那种无孔不入的疼痛正在蠢蠢欲动,于是为了摆脱这种致命的忧伤我只好长长的叹息,为了解脱这种喷涌而出的悲哀,我只能长长的呼吸。
然而吐吸之间只有淡淡的惨白的一缕月光缥缈不停,令我的思绪和情人的眼泪一样,变得浑浊不清。
痛得那么灼热。
我闭上眼,我感觉得到我的声音在发颤:“我答应你。”
而夜色里,是谁的泪像是突然断了线,如同相思之苦的绵延。是谁突然停止了失措的掩面,如同窒息时得到了救赎。
我确信,她听到了。
14.因为痴
章十四?因为痴
“好,那我们现在就走吧!”她赶紧甩了甩头,似乎这样就可以甩去所有的矛盾。黑暗中我看不清她的表情是悲是喜,但是我可以肯定,她笑得很勉强。
“怎么走?”我打算相信她一次。就算是逃不出去我也认了,她不是叫我要勇敢地面对现实吗?那我就听她一回劝吧。
何妨。
“反正这里现在不知为何是没人,我来的时候就带着一套这里的军装,现在正好可以给你用上。我觉得我大概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的带你逃出去。”她掏出不知道什麽时候到手的钥匙,迅速割断了铁链。语气大大的无所谓。
我周身的支柱顿时被卸下,一时间竟忍不住地倒在了地上。我苦笑着对想要扶我的她道:“你怎么知道这其中没有诡计?据我所知江那家伙可没有那么好对付。而且你难道就没考虑过我现在这个样子该怎么支持着出去?而且万一你被守夜的士兵发现要检查你的出入证件怎麽办?”果然王妃就是王妃,还真是把这些事情都考虑的好简单。
“这你就不用操心了,虽然我没你考虑的那么周全,但是我敢拿王爷的命打保票,今天死的一定会是我,你在毒发到来之前什麽事都不会有。”她耸了耸肩,笑得很纯洁很明媚。然而我却只余下了哑然。
“那么还等什麽?走吧!”她把那身衣服往我面前一甩,扬了扬头,指向门那边。我无言地看着她,罢了,罢了,既然她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那我再多说什麽也是无益。
“好。”我低低地应答了一声。
此去,再无归期。
“最好还是小心点,咳,咳。”走出去之后,我刚想开口劝告她,却不防阴森的廊道上寒风阵阵席卷不停,直刮入肺腑。呛得人不住的咳嗽。
“你还是小心你自己吧。”她冷冷地道。我大叹,这年头,果然是好心没好报。“嘘!小心!”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了大营口,有四个士兵在站岗。虽是半夜却也仍不见倦怠模样,可见军纪相当严明。
说话间已有一人皱着眉走到了我们面前,“这麽晚了你们还要出去?”目光中满是怀疑之色。王妃娘娘刚想要开口说些什麽,本来站在她身后的我却抢先开了口:“是国主下的命令。这位小姐的身份特殊,今晚若不连夜出行,难保不会耽误了大事。若是今晚我们多有得罪,也是不得已。”我大半个面容本就被厚厚的头盔遮了个严严实实,再加上夜深风高,他是不可能看清我的。我窃喜的同时却也必须压低声音,一方面是为了显示我们身份的特殊性,当然我们也不算说谎,我们身份确实是很特殊嘛。而另一方面则就是为了让他连我的声音也认不出来。保险。
“话虽这麽说,不过我以前怎么没见过你?”他还是上下打量着我们,然而神色已经稍有缓解。我真想说这才叫做有其主必有其兵啊,真是和他们主子一样的难缠。我正欲再说些什麽,她却突然不卑不亢地说了一句:“若是你还不相信的话,那就去和国主禀报吧。这里不是规定夜间盘查时无论遇见了什麽可疑的人物,都可以随时直接和国主禀报麽?那几位还不如一起去一趟,日后我们还是要这样出入的,一次验明了正身也好,省得大家麻烦。何况我和国主也还有话忘了交代,正担心来不及了,正好趁这个机会再打扰他一下。若是你们还不放心,大可以留下一两个人看顾着我们嘛,我们既然能进来,当然也就说明我们是有出去的权力的了。”她说的毫不心虚,反而还娴静自如地微笑了起来。闹得那几个人是面面相觑。
我乖乖地退后到了她身边,这招真是……她还真是想要专门去送死了麽?“既然您这样说,我也就放心了。不过正像您说的,我们还是去和国主报告一下比较好。抱歉,冒犯您了。你们几个,跟我走!”这时方才为首的那个才彬彬有礼了起来,一挥手,把余下的人都叫走了。“当然。”她的样子就象是恨不得赶紧让追兵出现,好把她一刀结果了。
“你真是不要命了!”我语气有些恼怒。大抵我还是不愿意再看见有人死去吧。“那又何妨?我自认不是离了男人就活不了的傻子,只不过想要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爱一个人而已。连自己的命运都决定不了的人,有什麽资格来跟我说教?!”她笑得傲然且无邪,让人发不起火来。
然而看见我眉头紧皱的样子,她却还是调皮地吐了吐舌头,“不要生那么大的气嘛。你看,从前面赶去约略翻过那几座小山和那片从林,就能见到我在那里搭的临时帐篷了。到时候你骑马就可以撤了。在他们离我们的距离还没有更近之前,还是快点走吧。反正你我都是将死之人,怕什麽!”她爽朗地一笑,“而且,这样还有个大大的好处呢……”
“步行不显眼,不容易被那群睡眼惺忪的人发现是吧?您还真是使得好一招将计就计。”向着门外快步走去,我一脸的无奈。
“当然罗。就让他们聪明反被聪明误一把嘛,谁叫他们的国主那么烦人。”月夜下她笑得分外灵动,如同一只挣脱了羁绊的山鬼。
美绝艳绝兮,凄绝怅绝兮。与君别离兮,山高水长兮。
她快步向山林深处跑去,我也只得紧随其后。真是没想到,我们两个居然会在这种情况下,成为生死线上的同仁。
林间纵然是寒星冷月,却并没有隔着雾,反而清晰之极。
清晰的,一如我们将来的命脉。
在我们跑开不远的时候,就已经听见了身后的追击声。前方的古道并没有瘦马,却有着不休不眠的混入眼睛的风沙和无休无止的,搅着心碎的厮杀。
树影茫茫,人亦茫茫。
“我真想看看他们发现自己上当的时候的表情,那一定很好玩。”她专门掩口而笑,狭促之极。我瞪了她一眼,“亮光不强,看来他们只派了一小队人来,但是就算这样也足以要你我的命了,明白吗!所以你给我老老实实的走。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教训你,但是我不想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死。我现在可没什麽精力来分神管你了,我说不定什麽时候就会倒下,你也不希望白来一趟吧!”我尽量说的很严肃,然而她还是扑哧一声地笑了出来。
“放心啦放心,我知道某些人是绝对不会让你死的。这样,我先去引开他们,然后你就走。虽然我是不想回去再看见燕子渊了,麻烦。然而我却永远也不可能忘掉他,再说,我好歹也是个王妃,我应当为我的国家做些什麽。这样死了的话,我看以你这个基本还算是老实而且很容易心软的性格,一定会把我的死因如实禀告吧。这样一来,或许他会念着旧情,日后饶我族一条生路。毕竟我族人飞扬跋扈的性格,在天下安定时是绝对无法长久平安喜乐下去的。我也只能为他们尽这一点绵薄之力了。”她说的理所当然,我却觉得她浑身上下散发着一种悲壮而苍凉的感伤。
她冲我俏皮地摇了摇脑袋,“别闷闷不乐了,日后等你也下了地狱,我可是会好好整你的哦。你就放心吧。”
然后她的身影便像一只轻巧的燕子一样,一跃而向亮光深处奔去了。如扑火的飞蛾,凛然无情,消散的那般纵意那般诗意那般,悲伤。
我攥着手心,心很痛,是那种干巴巴的,一点点收缩回去会令人窒息的痛。我抬起头,眼圈干涩的厉害。
夜转眼,人亦转眼。
我平复了一下晕晕沉沉的思绪,一挥衣袖,向她离去的方向决然奔去。
我知道我是个爱多管闲事的人,而且这个坏毛病还无论如何都改不好了。但是我是个男人,没必要让一个女人以我这摊子烂事为理由而去自杀吧?!我知道她的想法我无法动摇,然而我还是打算辜负她的一番所谓好意,因为我总觉得,有一种命定的东西,在呼唤着我,在召唤着我。我必须去。
黎明,马上就要到来了。
若要在这座林中找人,那么你会发现这片地势虽然谈不上是崇山峻岭,却也比小土坡麻烦了不少。虽说是山不高水不深,却并不恰到好处。足以让你在磕磕绊绊好久之后,才恍然发现原来自己找错了地方。
我在弥漫无际的黑暗中疯狂的奔跑,现在的我不畏惧任何事物的出现。我不去在意为什麽江这次会这麽容易就随随便便地放过了我们,而没有大张旗鼓。说不定是因为他终于玩腻了吧。
在这种血色横流的夜晚,星星是沉默而残忍的观察者,树梢席卷的冷风是软弱而寡言的记录者,而月亮,则是愚蠢的帮凶。
我那该死的头盔早就不知道丢到了何方,我的头发散乱在奔跑中错乱枝桠重重交错的光影间,衣服上的盔甲被我甩到了身后,没有惊起飞鸟,却惊起了一丛乱花。
残花四溢,如溅起一地不堪回首的年华。
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所以当我在拨开了第无数丛枯枝后,我终于找到了她。也所以,她已经奄奄一息了。
周围的脚印错杂纷乱,却了无人影。有死尸横躺在她身边,八成是她在反击时杀的人。
她躺得很随意,黑色的斗篷上沾上了一道道优雅的血迹,她脸色苍白,却还在活力十足似的冲着我笑,“嗨,我就知道你还会再回来的。怎麽样?我估计得对吧,你完全没有遇到追兵,他们一定是只接到杀了我的任务就走了。”
我颓然倒在她身边,疲倦,不言,却有些释然。“呐,不过在我死之前,有些话想要对你说。”她苍白的脸上的笑容终于还是消散的无影无踪了。
她和我一样望着天,呢喃,声音渐渐小了下去。“既然你非要装好人跟来,那你就陪我等死吧。现在我就是这麽想的。看来,看来我还是不够勇敢。我真的很累了,现在我才明白,不管他爱不爱我,我都会很累的。是我不该……不该爱上他。然而一旦爱了便是爱了,像,像出生一样,没有选择的权利。
“结果就连我死时,他……他也没有在我身旁,你说,我是不是,是不是特别的无可救药啊……”她的声音逐渐消失了下去,一滴泪滑下,很快,便和她的呼吸一样不见了踪迹。
我仍旧在看着逐渐笼聚起来的晨雾,它们灰暗而混乱,还掺杂着幸灾乐祸的恶毒笑脸,气味新鲜的让人难以忍受,就要一气儿生生逼出眼泪。
我对着那具尸体说:“不,我等这一滴泪,已经等了太久。”
你比我们都勇敢,真的。
爱了就是爱了,除非移情别恋,否则人会干出什麽事来都不稀奇。她爱的也够了,爱的不值也只是旁人的评判。至少她爱也爱得明白,怨也怨的利落。如同朝夕升降起落,再鲜明不过。
而不爱就是不爱,任凭旁的人再怎么说都没用。纵是千般好,也总要自讨苦吃。纵是万般怨,也只能拿得出同情。
比前路未知更可怕的,就是前路已知。
她居然,还是爱到了最后。
她告诉了我,原来我一直都在寻找我自己。迷失的自己。
既然她都已经支持着活到现在了,那便毋需再多此一举地伤悲。
我伸了伸胳膊,发现自己的全身已然被麻痹了,再没有想要站起来的欲望和能力。于是我懒洋洋地冲着身边某个树丛的方向笑着,“出来吧。你那火把太惹眼了。”其实照现在的天色看来,倒也没有那么夸张,只不过我看着实在是太过显眼。
江果然是一个人,而且神态还是那么的潇洒自得,仿若刚才的一场追杀与我眼前的这个完美先生毫无关系。不沾烟尘,不惹凡念,外加上笑意吟吟。青衣色如故,人,却是早就不复当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