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伤了我的人是你?”没在铎自清身上感到令人不悦的杀气后,今子析背过身去,把身子往水里埋深了些。
“嗯,”铎自清应道,拉起衣摆坐上了池边,目光定在今子析褪去挂在木架上的紫袍, “二公子怕是收手为好,歹事做多是要遭到报应的。”
今子析诧异身后那死人脸怎么一见到自己就说些莫名其妙的话。三年前他从皇宫回来时见到这铎自清,他就告诉自己说要多多积善。那时的见面叫今子析记忆犹新,如今又听到他的这些话,当年的不快又油然而生。
“铎老先生,您该不会是觉得我俩很有缘吧,否则怎么会那么喜欢劝我多多从善啊?”终究不喜欢在沐浴的时候有人看着,今子析索性起身离开池子,湿嗒嗒地故意溅了铎自清一身的水。
这整日喜欢以一袭黑袍示人的男子看起来虽比自己大不了多少,但今子析就喜欢叫他老先生,他那张脸迟早会被老气横秋的气质给毁了。
“况且,昨夜我人在何处,做了何事与你何干?”今早婢女怕都偷了懒,池边竟没有放一床遮体的浴巾,今子析无奈地摇摇头,直接用穿着来的紫色袍子围住了修长的下半身。
铎自清站起身,用手随意拍了拍身上的水,余光瞟到见今子析身上总算有件衣物蔽体,这才上前说道:“昨夜你派来的杀手都是我伤的,主厨的替换也是我早有通知,二公子,我不知道你意图为何,但在伤到你自己之前,收手吧。”
语罢,今子析没作应答,他上下地打量了铎自清一番,忽地把围在腰间的外衣扯下。
见今子析猛地扯掉了遮着下半身的衣物,铎自清很快就把视线挪开,脸上不免透着些许尴尬。
嘻,挺好玩的,死人脸还会脸红。看着铎自清别开的视线,一丝冷笑在今子析嘴角边泛开,倏地,今子析的右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向铎自清。
想阻止我,那就得看看你有没有本事了。
今子析冷笑着击出颇猛的一掌,却被对方硬生生地截在了半途,然而铎自清还是看着别处,手紧握着今子析纤细的手腕。
“呵,想不到你不光会安家,武功也勉勉强强。”停下了进攻,今子析开始玩味地瞧着总算有表情的铎自清。
“独自在外,武功还是必要的。”
“这样看来,你伤得了我那几个部下我也算是信了。”抽回被铎自清紧握不放的右手,今子析不快不慢地围回了方才扯下的衣物,“我还当你并不在意面前有人不穿衣服呢,不过,我又不是女的,你怕个什么?”
“……”没回上话,一阵幽幽的香味飘到了铎自清鼻子里,感觉十分熟悉。
在方才的试探中,眼前的铎自清似乎并没有今子析想象的那般高深莫测,但他又是怎么知道昨夜自己的行动的呢?
“唔……若我不答应你,你可是要不计后果地来阻止我?”沉默片刻,今子析问道。
今子析问着,故意靠近了与自己本来就已经很近的铎自清,“莫非是我父亲派你来看着我的,他怕我会抢自己的大嫂不成?”
在今子析上前的同时铎自清后退了几步以防对方再一次的偷袭,“今城主还不知道二公子的一举一动,但我相信他是不会愿意知道二公子弑父屠家的消息的。正如二公子所说,只要你一日不罢手,我便会多留一日,直到你停下来为止。”
“哟,谁告诉你我要杀我父亲屠我自己家的,铎老先生,你可别含血喷人。我也不过就是闲得无聊,想混一个城主当当罢了,可惜父亲他从不肯依我……”
今子析疑惑眼前的男子为何一定非阻拦自己不可。不过既然他能被父亲再一次请来,想必他也有可以为自己所用的优势。
“想叫我收手,那也简单,”今子析对上铎自清的眸子,此时此刻传到铎自清鼻间的香味也越来越浓,“只要你肯为我卖命,我就罢手,寻别的乐子去。”
今子析的话怎么听都像是一项充满陷阱的交易,但只要能够帮助他解开今年的灾祸,能够达成对今城主的承诺,铎自清想他可以接受今子析的条件。
“成交,从今日起,我便只听你差遣。”
“那好,我让你现在出去替我拿些衣服过来,不会介意吧?”
“……”
自从与今子析有了约定之后,铎自清果真是说话算话地终日尾随在他身后,不论去哪里铎自清都没有一句怨言,即使上的是风花雪月的烟花场所,这死人脸也是奉陪到底,看来他想要阻止自己的决心下得可不小。
原以为在这些什么都做不了的日子里总算还有一个陪自己说说话,喝酒解闷的人,可让今子析气闷的是,铎自清拒绝一切腥荤,据说是为了灵法师的修行,见鬼的修行!
“难道喝酒也不行?”今子析百无聊赖地转着桌上的酒杯,真期望能够看到死人脸喝上一口这三十年的佳酿。
可是铎自清还是像拒绝那些山珍海味一般摇头,没等今子析再一次地抱怨,他径自去到窗前那笼被月光罩着的银色下,怔怔地回想起了一些不愿意去记住的东西。
“二公子,你可有想过好人与坏人之间的最大差别是什么?”眼看今子析一直巴着那罐他口中的佳酿不放,喝了一杯又一杯,铎自清决定对他说点什么,让他放下口中的活。
又是一杯酒送进肚里,今子析这才放下酒杯,顺着死人脸似乎有些忧郁的口吻想了想,跟到了铎自清面前,“呵,铎高人,这个问题可难倒我了,”今子析推开面前的另一扇窗,轻身一纵坐上了窗沿,“是不是好人可不是你我说的算的,谁说坏人就不善良,好人就不伤害人的?”
随着今子析的靠近,他身上的香味又侵进了铎自清的鼻间,这香味与他脸上不羁的笑似是能配合着叫人安定下来,先前心中的阴霾因此开始淡化开来。
微微地笑了笑,铎自清微扬的嘴角让一旁的今子析心中一惊,没想到啊,死人脸是可以有多种表情的,骇闻!!
“三年前在进入兴今城前,我先在一家富人家驻留了一段时间,”错开了今子析略微惊异的目光,铎自清说着也纵身坐上了窗沿,“当家的有三房,表面融洽,暗地里却勾心斗角……”
“等等!”打断了铎自清的开头,今子析扬手一挥,竟将屋内的照明熄灭,让月光自然地为室内照亮。“听故事的时候要制造些气氛。”今子析很满意地对看着他表示不解的铎自清笑笑,随后闭口示意让他继续说。
“……为了让自己的儿子继承家产,二夫人耍尽手段,要的是当家的命,却害了亲骨肉。当时他那儿子虽因中毒而奄奄一息,但毕竟是有办法救回。他那妻子恰巧身怀六甲,刚满五个月,正是借胎续命的佳期,我当时也只是随意提出救人之事,二夫人却执意让我下手,说是只要能保回儿子,可以放弃胎儿,毕竟以后还可以再孕……”
“那你做了?”
“嗯,不过失败了。”说到这里铎自清停了下来,故事嘎然中止让听得津津有味的今子析不是滋味,他拍拍似乎独自陷入深思的铎自清,想让他把故事说完。
但铎自清仍然垂着眼睛,渐渐地一片令人作呕的猩红代替了眼前的银色月光。那影像仿佛有味道一样,盖过了夜间风的味道,还有今子析身上的味道。
“把我妻子还给我!!”
铎自清记得那丧妻的男子扯着自己发狂的样子,从谷中出来八年间,他第一次从别人身上看到了什么叫做撕心裂肺的痛苦。
“……儿子救回来了,可妻儿都死了,因为我一时的失误,害了两条人命……不过没想到的是,二夫人居然没叫衙门把我给抓起来,恐怕是觉得这是咎由自取,最后让我离开了。”许久才意识到身旁还有人在等着听结局的铎自清把故事结了尾,随后又是一阵苦笑。这也算是他八年修行遇到过的最大失败吧,也就因此,他觉得这一生不可再犯错误,只要他所涉之事,他势要做好,哪怕豁出自身性命。
当初他不就是为了救人才选择了灵法师么?
“你在害怕。”
见铎自清不同以往冷漠的表情,今子析感到的是对方微乱的吐息,他是在为自己的错误感到不安,看来他并非无懈可击,阅历虽不少却还是无法盖住他年纪尚轻的弱势,毕竟他比自己大不了多少,肯定会有许多东西还是无法想明白的。
“我就说吧,好人也会做伤害别人的事,很难区别的。看来你不只会安家,连半死人你都能救活,果真不是泛泛之辈,让你当我手下果真没错。”今子析伸了个懒腰跳下窗台,眼前这滥好人怕是可以派上用场了,“你说会为我卖命,不是假的吧?”
一个比自己或者让二皇子亲自出手达到目的更为绝妙的计划出来了,只要这身怀绝技的男子肯为他效劳,不需费力地他们就可以让皇位上那个庸君下台。
铎自清不明白地看着歪着头看着自己的今子析,他脸上挂着的笑就像当年项鸢每每使坏时候的笑,漂亮却有点毛骨悚然。
“来,”今子析伸手拉住了铎自清搭在膝上的手,“跟我去一个地方。”他把铎自清从窗台拉下,在铎自清与自己的手碰触到的那一刹那,今子析感到了铎自清略微的停顿,但让他满意的是,对方没有把手抽开。
当手被今子析拉住时,本是想要抽开,铎自清却在瞬间后放弃了抽手的想法,这时他觉得要阻止今子析毁掉自己是完全有可能的,只因为牵着自己的那只手竟然有着不一样的温度,这决不是一个坏人会有的温度。
今子析称着皎洁月光,或许是衣料的原因,此时的他身上隐约泛着墨绿色的光,让走在一旁的铎自清不自觉地注意着他。看着他脸上的自信,铎自清忽然很好奇今子析下一刻会领他去何处。
如此对一件事有这般期待,从离开千觞谷到目前为止这还是第一次。
今子析领着铎自清沿着府中东院看似闲置多年的菜园走,据说是为了避过今府巡夜的注意。
在快走出东院时,今子析却让铎自清在原地等着,自己轻声去到了一间窗户透着微弱灯光的房间旁。他没有敲门,只是微低着头从窗户的间隙处注视着里面的妇人,复杂的情绪油然而生。
屋内的妇人正在缝补着手中的衣物,那是前些天因为穿旧了被今子析扔了的袍子,借着昏弱的灯光,妇人细心一针一线,看起来是想替那袍子上看起来确实已经退色了的花纹翻新一番。
看着妇人的专注,今子析不自觉地双拳紧握,他心里不由得问自己到目前为止,他究竟都能回报给母亲什么。
“那就是你母亲吧?”三年前到今府时,铎自清不曾记得有见过那位妇人。
从东院的后门出来后今子析便一直不做声,只是疾步朝着目的地前行,一路上还会时不时发出些叹息来。
“你以为呢,一个愿意为你不辞辛劳不厌其烦缝补你根本都不愿再穿的衣服的人,除了做母亲的,还能有谁?”铎自清没想到如此一个平常的问题,却像导火索一样地触发了方才还沉默不语的二公子。
“小时候帮我缝补衣服的都是师父,”今子析不满的语气让铎自清有些纳闷,“我三岁时娘就死了。”
“你……罢了。”今子析懒得和一个听起来像是想要炫耀自己伤疤的人多说,他怎会这般不小心地就把自己的弱点露给别人看呢。差些,差些他就让铎自清发觉自己的软肋了,都怪刚刚他那些不知是真是假的故事,让他差些就把他当作是自己人。
咽回了都送到嘴边的话,今子析引着铎自清来到了一条深不见底的巷口。
“帛锦巷?”在今子析进巷前,铎自清停下了脚步。他仰头张望,隔出巷子的两堵长墙墙头上悬挂了几口穷人们磨破的铁锅,这里除了是兴今城内有名的贫民区外,铎自清不知他游历的诸城之中还有哪里会出现如此之特别却不碍眼的穷富分界方式了。
“怎么是这里?”
今子析笑而不语,他要的就是铎自清这种迷惑不解惑是猜疑推测的表情,“进去不就都明白了?”他从浅笑转为深笑,有那么一刻铎自清像是嗅到了血腥味颇重的杀气,纵然这二公子笑起来可以用魅惑众生来形容。
看来他淌了本不该淌的浑水。
站在巷口往巷子里望去,根本无法见到巷尾,像是只是两堵为分割穷人与富人之间的距离而存在的墙,里面看起来似乎除了黑暗还是黑暗。
知道铎自清在暗自揣测进去之后的一切可能,今子析发觉,认真思考中的男人确实是更迷人些。
“别犹豫了,你都跟我跟到这里了,此时我说要进去,你也就别再想着回头了。”
“我没说不进去。”
随着巷子的延长,即使头顶上有月光的眷顾,仍无法辨清前方,唯一能确定的是今子析一直走在前方。似是走了三分之一柱香的时间,今子析忽然停住脚步,跟在后面走了有些意识麻木的铎自清差些就贴了上去,还好他反应快地及时制止了把脸贴到忽然转头的今子析脸上。
“接下来不管我见了谁,你都别说话,只管跟着我就是。”今子析先是一怔地看着与自己很靠近的铎自清,然后交代道。
铎自清点头。
随后今子析小心地清了清嗓,把食指中指放嘴里一吹,清脆的口哨打破了巷内的死寂。
不到片刻铎自清感到一阵风从脑袋上方划过,他警惕地抬头望去,一道黑影顺着一面墙向他俩迎来,仔细一看,原来是一袭夜行装的男子。
“今主子,让您久等了。”
男子的声音听起来很年轻,年纪想必与今子析不相上下,可铎自清看不到男子的脸,对方把头埋得很低,像是一抬头看今子析一眼,双眼就会被剜去似的。
今子析摆了摆宽袖,“我让你带话带到了么?”
“回主子,据道上说,二皇子他岀宫遇袭,后来不知所踪,恐怕是被人给救了。”
“遇袭?他也太大意了……小班,无论如何我们都得把他找出来,知道么?对了,别让郑锷知道了我在让你查二皇子的行踪,说不定对他下手的人就是他。”
“是,郑锷大人已在巷尾等候多时,主子,快些去吧。”黑衣人说着,半跪的身体纹丝不动。
“嗯,你走吧。”今子析扬扬袖,黑衣人收到指示后,纵身踏着两边墙壁离开了巷子。
“你在为朝廷办事?”虽然此时应该不被允许说话,铎自清仍旧忍不住地问了出来。
“哪有,别听见皇子就当是朝廷,人家可都还没有当上皇帝呢。”漫不经心地答着,今子析转身往巷子更深处走去。
在帛锦巷又走了半天,铎自清才明白为何今子析会放心地让自己的手下出现在与自己不信任的人约好的地点见面了,用来走通这条巷子的时间完全可以用来美美地享用上一顿晚餐,他完全不用担心那个郑锷会发现自己与手下的谈话。
“二公子,怎么现在才现身?”就在正前方,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传了过来。
“哟,是郑大人。路上耽搁了,让诸位久等,今某真是过意不去。”
今子析向前方寒暄着,跟在后面的铎自清努力想要看清前方都是些什么人,只见灰色布袍的下摆在月光的暴露下渐渐映入眼帘,那是一名套着灰色布袍的中年男子,嘴边的胡须顺溜地挂在嘴边,斯文儒雅的气质与身上的布袍很不搭调,他被今子析尊称为郑大人,可想而知是朝廷大臣,且出没在这种隐秘的地方,这样一来倒不难解释中年男子以布衣示人了。中年男子身后还跟着两个看起来壮实些的男子,恐怕是这大人的贴身护卫也说不定。
“听说二公子此次行动失败了,没能按时完成二皇子的计划,恐怕会叫他失望吧。”收敛起客气的笑容,郑锷严肃地问着。
今子析轻声笑道:“错过了这次机会,还有下一次,何况二皇子现在似乎没有时间来顾暇今某的失误了吧。郑大人,二皇子被袭一事你可都知道了?”
“嗯,二皇子出宫后却没在约好的时间地点与我们碰头。我派了五队人顺着二皇子有可能会走的路线一路寻找,在名叫钉灵镇的附近发现了些线索,有人看到说二皇子被一个年轻人给救走了。”
“钉灵镇?”那个地方以前宇文鸿夙带他去过,“知道了,郑锷大人也累了,不妨同我一道回府休息休息?”
“二公子就不必费心了,郑某不过是顺路过来通知一声二皇子失踪的消息,也希望二公子能够全力以赴地尽快找到二皇子。既然二公子已经得到了消息,郑某也不便再多做逗留,明日一早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