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人总是那么觉得,以为他不出去是因为怕李义回来见不到人。
可只有王莫德知道,他是不敢。
整个刘庄里,只有刘洺遥最胆小,也只有刘洺遥能把表面上的坚强装得像戏子一样好。
......但那人心里却怕极了。
比如每天天不亮,他就起床,然后一直找事儿来做,从不闲下来。还有晚饭后也是院里最后一个睡的,可躺床上能不能睡着那又是另外一回事儿了,不过王莫德可以相信,他一定是刘庄睡得最少的人,他其实根本就睡不着。
王莫德觉得刘洺遥从没这么痴过,......他总是强迫自己要很清醒,也总是告诫自己不能迷,不能痴,不能醉。......在王莫德记忆里,只有刘易文成亲的那夜刘洺遥是醉过,但隔日后的第一句话就是日后再不要醉了。
"宿醉后的滋味,那不是人受的。"
刘洺遥醒了以后这么说,可能当时是无心的一句话,但听的人却记了很久。
王莫德就是,刘洺遥这句话他一直记在心里,也许是当初一个玩笑心态,想看看那人到底还会不会醉,......可到现在却成了一种习惯......常常会想起来的。
常常会想起来。
"王莫德,......怎么扫着就不扫了?"
刘洺遥听到耳边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停在了自己脚边。
"没什么,二少爷,你的脚把叶子踩到了,我扫不到。"
"哦。"
"......"
"王莫德,我真的把叶子踩到了么?"
"啊。"
"......"刘洺遥叹了口气,他一直没有移开脚,不过王莫德也不知道。
"二少爷,你都知道。"
"我踩没踩叶子能听出来的,我想你要扫地,所以都注意着。"
"......"
王莫德不知道为什么,眼睛已经包满了泪。
"你哭了?"
"二少爷,什么都知道还问。"
"你一哭鼻子就会抽气,那么明显,我怎会听不出来?"
"......"
王莫德放下扫帚,捂着眼睛坐在石凳上。
"你把我从小带到大的不是?你了解我,我也一样了解你。"刘洺遥伸手拍着王莫德的背,边拍那人就哭得更厉害,"以前,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站在我身边,是不?"
"......"
"你也从来不会跟我说不,就算我做的事是错的,你也不说。"
"二少爷。"
"行了,你别说了 。"刘洺遥移开无神的眼睛看着后院的木门,"李义说他会回来,他就一定会回来。......我一直都信,......为什么你不信了?"
"我......我相信,二少爷。"
"骗人。"
"我......"
"你骗不了我。"
"......"
"但我也不怪你,你不信,是有原因的。"
刘洺遥起身扶着石桌去拿边上的拐杖,一个人虽然磕磕碰碰但也顺利,没有落空也不慌张。
他刚瞎眼的时候跟自己的脾气磨了几个月,然后又和那支拐杖磨合了半年多,现在什么都习惯了,唯一不行了就是那颗心,总是空空的。
"二少爷!"
"什么?"
刘洺遥走到门前又回头,应声回头的习惯总也改不了。
"等会儿吃饭了,你还回去做什么?"
"哦,是吗?"刘洺遥笑了笑,"那我还是不进去了,......你先忙把,我去别屋等着。"
"......"
刘洺遥说完又笑笑地走了,王莫德觉得他瞎眼之后反而比之前更爱笑了,可却没以前那么好看。可能是眼睛没神的关系,现在笑起来反而比以前不笑的时候更冷。
眼睛能看到的时候,虽然不笑,但能从他眼里看到高兴。可现在的他一笑起来却看不出什么情绪,那笑一点儿都不是发自内心的,只是想让周围的人看着高兴而已。
一个情字竟能把人颠来倒去地整,王莫德边擦眼泪边扫地,待把枯叶扫走,这么冷的天气,过几天又就会下雪了。
然后,一整个冬天,大雪封山,蜀道上不敢有人走。
......也没有人会回来了。
只道相见时难
不知道为什么,抗战完了后的第一个冬天却特别的冷。冷到呼出口的气里都能看到白茫茫的霜,这在北地是很常见,可成都以往却不会这样。就算有,也是在三九四九冻死猪狗的时候。
"一九二九,怀中插手。三九四九,冻死猪狗。 ......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八九,......呃,......二叔,七九八九后面是什么?"
"我哪里知道?要问就问王莫德去。"
刘洺遥拨开刘晓的腿朝床里缩了缩,......哼,这崽子半夜说冷钻进被窝里来,结果两人就抢了一夜的被子。刘洺遥又哼了一下,稍微大声点儿,被刘晓听见了。
"真不知道啊?二叔。"
"知道那些做什么,沿河看柳不已经是很好了么?"
"呃,二叔,那你说爹会知道么?"
刘晓动了动,风从被子的缝隙里钻进来,刘洺遥的背脊就被吹得冰凉。
"他不知道。"
"......那三叔呢?"
"他也不知道。"刘洺遥翻身,"就算知道你也问不了,人都死了,怎么还能说话?"
"......"
"懂么?"
"......呜。"
刘晓被惹哭了,窝在被子里面,声音细细的,跟个女娃一样。
刘洺遥也不知道为什么,本来不想惹这崽子哭的,可两人一说着说着就扯到这话题上了,这么冷的天,嘴里说的每一句话都跟冰一样。
"不准哭,把眼泪给我吞进去!"
刘晓抱着刘洺遥的胳膊,一边哭一边抽泣,眼泪鼻涕全沾了上去,粘粘的,烫烫的。
"呜!"
眼看那崽子哭得更凶,刘洺遥叹了口气,便细着声音说,"好了好了,是二叔的错,不哭了。"
"......"
"刘晓?"
"......呜。"
"晓晓?"
感觉被窝里有个东西暖和地贴了过来,刘洺遥叹了口气,那崽子估计也迷糊得快睡着了。两人这么一粘,缝隙里就严严实实,一点儿风也进不来,暖和得不得了。
可刘洺遥还不放心地去掖被子,刚低头,下巴被刘晓头顶的针尖儿扎得生疼,小崽子嘛,头发都硬得要命。
"......"
刘洺遥愣了,一句话都说不上来,本想再叹了口气,可尾音却想不出该走什么调。
心里面想起了一个人,一个让他不能挂在嘴上说的人。
......只能在心里想。
刘洺遥低头又去碰那颗长满刺的头顶,一边碰着心里也跟着刺痛,同时更把那人狠狠地想了起来。
不久,外面开始出现鱼肚白了。
两人才刚睡下,外面就亮了天。
风冷冷的,让人连气都不敢呼出来。
打仗的时候天天不敢吐气,可现在又不敢呼气,怕力气太大把这么平静的日子给弄坏了,然后又要打仗,又要死人了。
......这人心啊,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自由起来?
刘洺遥一直都想知道,可一直没人能跟他说。
一直没有一个人给他自由,总是在牵着他走。
外面的人也一样,都是一个个柳絮,风一来了就朝一个方向飘,做什么都由不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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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过不了几天,春风开始吹绿了柳岸。
真正寒的时候过去了,就开始沿河看柳,慢慢等着锦官花开了。
寒冬总是很短,不到一月底就能闻到春风的味道。
刘洺遥和王莫德站在武侯祠前,祠里外翻修,加红漆,筑新墙,不过明眼人都知道,这也只是做做样子。
本来王莫德说不要来了,可刘洺遥说他一定得去,他怕李义以为他死了,就不爱回来了。
只要去了,就会有人传刘庄二少爷明明还活得好好的。
王莫德以为没那么严重,可刘洺遥定了的注意,没人改得了。
但他只能算是半个活人,以前杨光惹的事儿随着刘湘的死也不了了之。到现在,刘洺遥有时候都还要藏藏掖掖,遇到以前认识的也只有装傻充愣。
......反正世人都知道刘二爷死了,也不会有人相信眼前这个瞎子就是他。
"王莫德?"
"怎么了?"
"修成什么样了,你都不跟我说说。"
刘洺遥略低头,身边人吵杂的说话都弄得他心痒痒的。
"哦,就是把里面屋瓦都换了一套,花花草草也栽了些新的,呃,我们从外面是看不了多少,外面都没怎么变。"
"那外面肯定是不能变的,要变了,那些打仗回来的人准不认识路。"
刘洺遥撇嘴笑了笑,他也知道那些人就是做做样子而已。
"不是嘛,其实成都才多大点儿,变来变去都一个样,反正他总不可能把弯的河道变成直的。"
"诶?这可是个好主意。"
两人正说话的时候突然有人插嘴进来,好像对王莫德说的话挺感兴趣的。
"见笑了。"
刘洺遥看不见,只能朝一个方向茫然地抬头。
"那没什么,只是我觉得这位老先生说的话有道理。"
"啊,我只是随便说说。"
王莫德有些慌了,拉拉刘洺遥的袖子,不知道说什么好。而且看来人穿着绸缎马褂,身上的东西都不是便宜货,显然还有些来头。......呃,万一遇到在行政厅里做事儿的人就惨了。
那人看了王莫德一眼,又看看刘洺遥,气定神闲地笑了笑,"我姓陈。"拉拉手里拖着的人,"这是我家崽子。"
"陈先生。"刘洺遥这才找准那人站的方向,一双眼睛还有点儿生气,若不细看没人能知道他那眼睛不好使。
"这是刘庄二少爷?"
刘洺遥稍微一愣。
"以前是。"
"二少爷,他认识你。"王莫德趴在刘洺遥耳边说,反正这人他是没见过,虽然刘洺遥以前在成都的名气很大,但能认得他的人却很少。
"好几年前在将军街的公馆上见过二爷几面,不过没机会说上话。"
"好几年前啊,那些都过去了罢。不过陈先生现在可不要这么叫洺遥,个中原因想必先生也知道,洺遥就不多说了。"
" 那本不是二爷的错,为何要为了它多多藏藏的?日本投降后我专门回成都找了二爷好几次,可是每次都是大海捞针。不过这次有幸,总算是了了刘将军的心愿。
"刘湘?"
那人笑了笑,"是他。"
"......那,......那还有没有。"刘洺遥撅眉想追问下去,可突然又收了声,眼睛失神片刻马上拐了回来。
"二爷还想问什么?......对了,不妨稍后到市政厅里面再说如何。"
"不了。"刘洺遥淡淡摇头,"我不爱去那地方。"
"那......"
王莫德悄悄对着那人摇手,示意不要再说下去了。
"二少爷,你累了么?"
"还好。"
"但二爷你总要去把以前的事澄清一下,至少能让人知道二爷你还活着啊。"
"谢谢陈先生的好意,现在洺遥也觉得挺好的,不那么麻烦了。"周围的吵杂声大起来,打断了刘洺遥的话,他稍停,侧耳等那阵喧哗过去后又开口,"不过......我想问,李将军如何了?"
"哪个李将军?"
"李义。"
"哦。他在北平呢。"
"在北平?"刘洺遥心里晃了一下,"在北平做什么?"
"哈,他的事儿多着呢,刘将军去了后就是他了,上面下面都找他,忙。"
"他很......忙?"
刘洺遥心里又晃了一下,眼睛无神的方向好像有了一点目标,可却好远,而且看在外人眼里那眼神更冷了。
"错不了,前些天我才从北平过来。"
陈先生从刘洺遥眼睛里读出了什么来,语气也变得敛暗一些。
"这样啊,那他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这就不清楚了,不过得要好一阵子。"
"陈先生,能不能帮我带一句话给他。"
"二爷请说。"
陈先生点头,不过是犹豫了一下的。
"你就说当年他可是当着全川的人说会回来,他就不可以食言。"刘洺遥撅眉侧身,用力甩掉王莫德拉住衣袖的手,"只要说了这句话他就懂了,他会知道是谁说的。"
"好,...... 二爷放心。"
"还有,要是他什么都忘了,就不必勉强。"
"二少爷!"
王莫德急得大吼。
"别急。"刘洺遥笑着转身,"我不打算久呆的,说完话就走。"
陈先生知道刘洺遥这句话是在给自己找个台阶下,连忙顺应他说,"二爷有急事?我就不耽搁了。"
"是我耽搁了先生才对。"
刘洺遥点头,两人相互道了别后就朝反方向走开了。
王莫德赶紧跟在后面,急出了一身冷汗。......为什么?因为他刚才见到刘洺遥那模样还以为他要哭了, 可刘洺遥却能忍下来,忍得他自己痛,别人也跟他一起痛。
两人一老一少的背影看着心酸得很,还特别是刘洺遥的,看在陈先生的眼里觉得那人故作的坚强实在是太可怜。
"爹爹。"
刚刚一直不说话的小崽子突然拉着陈先生的衣袖,小瓜皮帽上有个红缨一点,那时候正时兴呢。
"幸好你刚刚没乱说话。"
"那个叔叔好像不高兴,我就不敢说了。"
"乖。"
陈先生牵紧小崽子手混入人堆里面,整个气氛又喜气洋洋了起来。
"爹爹,你为什么要骗叔叔?"
"爹哪有骗他?"
"乱说,李叔叔不是找不到了?你都快找了一年了。"
"唉,你不知道你有两个李叔叔?"
陈先生有些尴尬,呃,这小子是不是精明过头了?
"两个?"
小崽子拧眉。
"哈哈,别管了,走,爹请你吃面。"
"呃。"
听到好吃的,那麻辣鲜香的面条,还有油末肉碎的酱汤,小崽子终于动摇了。
虽然嘴上不说,让他爹胡弄过去,可心里还是一直在纠结那两个李叔叔。
哼!爹爹坏!从小到大就只有一个李叔叔,哪里来的两个?!
讨厌!还说不可以骗人,自己却经常骗人。
还把那个好好看的叔叔骗得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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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少爷!你走慢点儿,小心路。"
"......"
"二少爷!"
王莫德上气不接下气地拖出刘洺遥,妈呀,小年轻就是小年轻,眼睛瞎了都比老的利索。
"王莫德。"
"什么?"
刘洺遥咬唇忍着挂在眼角的眼泪,就是咬出了血也要把那个不争气的东西给逼回去。
"李义是不是把我忘了?"
"没有!"
"什么没有!......你......你又不是他!"
"我说没有就没有!"王莫德吼了一句,"这不是二少爷经常说的?二少爷你还常说我说回来就会回来之类的话,可现在呢!人家一句话你就不相信了?!就不相信你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