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门在他们通过后很快恢复原位,四人在一片漆黑中摸索着前进,前前后后走了将近大半个时辰,前方才隐约有了些许的亮光,奇异的香味扑鼻而来,熟知医理的莫问天猛的刹住脚步,再不肯往前走一步。
“怎……怎么了?”
痛得昏沉的天雅只觉得自己身体的晃动停止了,费力地睁开眼茫然地寻找着目标,无奈眼前的一片黑暗让他徒劳地什么都找不着。
“雅儿,你疯了吗?”
尽管瞧不见莫问天脸上的神情,他古怪的语气却告诉凤三和皇甫桦天雅似乎又做了一件伤害他自己的事情。
“没有,我,我……”
“没疯你还带着我们往这里走,你身上的伤有多重你知不知道,难道皇甫烨没有告诉你这通道的外面是什么地方!”
轻不可闻地笑了,笑得灿烂的天雅舒了口气,硬是强撑至今绷得僵硬的身子终是瘫在了莫问天怀中,“那……又有什么关系……只要……你们没事……我怎样……都……都……无所谓……这里……是最……最安全……一条……路……”
“……金线绒,会害死你的。”
他又怎会不知道呢?那惑人的香味,那贵妇名嫒们最为亲睐的金丝绒草香,平日里是无害的,却是他这种身负重伤者的克星。有着白色花瓣金色花边,静静地散发着香气的金丝绒花,一种极易繁殖的小花,性热,常在做香包香料之外被采来做祛寒除湿的药材之用,本身无毒性,于冬季开放。常常开得满山遍野的金丝绒花却有着令武林人士为之颤栗的可怕功效……它的香气会加速伤势的恶化,不论是中毒者或是受伤者,闻见了这花的味儿,轻则头晕目旋,重则一命呜呼,从无幸免之理。
以目前天雅的伤势之严重,便是平日里莫问天都要皱皱眉头,何况是在金丝绒花的花林中穿行。恐怕没等他们离开香气的范围,天雅已经不行了。
“有……你们……我……不怕……”
怕什么呢?无非是一死,与其被□至死还不如死在这漂亮的花丛中呢!何况……现在回头也来不及了……他已经闻到了花的香味,体内热血沸腾之感犹胜“苏蛾”的功效,今日又重强提早年散去了的一身内力,受损的经脉虽幸运得不曾绝断,在体内四处乱窜的失控内息已折磨得他苦不堪言,这样的伤即使是华陀在世也束手无策的,莫叔未必能治得好他。与其事后让没叔为此自责一辈子,还不如假托这片漂亮的花儿之名,给凤三一个安慰莫叔的理由。
“傻瓜,你不怕,我还怕呢!我们往回走,我去求师妹看在同门之谊放过你。想必她不会驳我的面子……”
眼角不知怎么湿润了,莫问天猛吸一口气,断然转身就要往回走。他早在心里暗下决心,宁可拼了自己性命不要,也要救下怀中的孩子,这孩子走过的十七年的岁月中已尝尽的苦涩的滋味,若是就此撒手人寰,他这一生都会无法原谅自己。
“不用……白费力气了,那扇门……许开不许关,出……已是出不去的了。”
黑暗中的少年笑得绝丽,他被训练得一副铁石心肠,生平极少有能令他流泪的事,此刻到了他的生死关头,有人竟肯为了他铤而走险,也不枉他活了十七年。“这样……便足够了,我……满足了……谢谢你……莫叔……”
莫问天脚步一凝,知道天雅为了不让他们涉险,竟把退路都绝了,泪水悄然自眼角滑落,脑中一片空白,什么办法都想不出来了。而凤三也是了解天雅的性子的,看他宁肯舍了命不要也要维护他们的周全,一路上忍着伤不说一步步送死,他的心突然间好痛,痛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陪着莫问天一起默默垂泪发呆。
眼见得这世间绝顶聪明的两人都顿时失了分寸成了呆子,皇甫桦恨不能拿根棒子把他俩砸醒。天雅受伤需要医治是刻不容缓的事,他变成饿这样他的心疼不会比他俩少,可现在哪里是发呆的时候,虽然不知道这些小破花会对天雅产生什么样糟糕的影响,无论如何现在天雅还活着,他们这样傻站在这里拖了时间久了,也许天雅就真的没救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险一试,或许以他们的脚程使尽全力冲出这片花林,还来得及施救呢?
这么简单的道理,他们俩怎么就硬是明白不过来呢!
被压得几乎透不过气来的胸口突如其来一阵剧痛,天雅猛得倒抽一口冷气,硬是死死咬住下唇不发出一点声响,可实在太痛了,压抑的尖细呼吸和从喉咙深处挤压出来的细碎呻吟仍是流泻而出,身体……快不行了,好在,好在能死在莫叔的怀中,温暖的地方,他已没有遗憾了。
对了,遗憾……
不知明天那人回来看见一片疮痍满目的东宫,看见变成一具冰冷尸体的他,会不会意外、难过,会不会为他掉几滴泪,还是……只当是死了个寻常不相干的人,死了个蝼蚁,说上几句漂亮话便轻易将他埋了,然后,一转身,忘得一干二净,再去寻个比自己更漂亮、能活得更久的来宠来爱。
是奢望吗?不要,还是不要这么想吧。那人对自己……还是有几分的眷恋和疼爱的是不是,他会想着自己,记着自己,在梦里还会看见自己,会搂着自己的冰冷的身子哭一场,然后立一块碑,每年来看看自己……直到,在他的生命和记忆中自己被时间彻底得抹去为止。
“莫叔……”
“什么?”
“你和凤三……要……幸福哦……”
“什么?”
“要……幸福……”
“什……”
“别‘什么’‘什么’的乱问了,再不走他就真的没救了!”
从莫问天的手中一把抢过了天雅,感觉手中的少年已是气若游丝早已晕了过去的皇甫桦还是忍不住冲着莫问天这位武林中赫赫有名的“医神”大人怒吼起来,真不知道他的心里是怎么想的,还有那个一脸聪明相的凤千冰公子,现在也是整个傻子一个,果然江湖中人是靠不住的。
算了,还是自己动手来救雅儿好了,等他们清醒过了,怕是尸骨都凉了。
被他吼回过神的莫神医楞了一楞,怎么都想不通在自己眼里草包一个皇子殿下什么时候这么有魄力了。不过……借着亮光看清了他抱着天雅的姿势,莫问天在心里仍是深深肯定——他还是草包一个!
一言不发的莫大神医逼着自己定下心来别再胡思乱想的同时飞快点住天雅身上的几处大穴,令他不至于血脉乱行有毙命的危险,当下找准了方位足下发力施展绝顶轻功往金丝绒花丛中飞掠而去,皇甫桦和凤三急忙跟上,却发觉他几个起落之后已在里许外,此时才发觉到什么叫差距的两人精神不禁为之一振,加快步伐跟上莫问天。
转眼间他们已将密道出口甩在身后老远的地方,真要说起来,也只有成片的金丝绒花可以证明他们曾经在此出现了。
第十章
这一辈子!皇甫桦发誓这一辈子他都没有跑得这么快过!!
在印象中似乎只是一眨眼的工夫他们就离开了那个鬼地方,思量了片刻后莫问天决定不去自己所提议的“延临王”府,理由也简单得让人想吐血。
“躲在王府里与直接告诉师妹天雅在哪儿有什么区别,你那地方人多口杂,不知道哪里来的下人侍女一大堆,谁敢保证有那么一个两个软骨头一个不小心把天雅的消息传了出去,到时候咱们再往哪儿逃?”
找不出理由反驳莫问天这老江湖的经验之谈,又放心不下天雅独自离去。反正自己目前也处于被人威胁性命攸关的状态之下,干脆就跟他们混在一起算了,省得还要想办法到处躲着逃命。想想他也是堂堂王爷之尊,怎么可以让别人看他狼狈不堪的笑话呢?从来只有他看别人的笑话的份的!
“行,那你说去哪儿?”
“去你最爱去的地方。”
本王最爱去的地方?本王怎么自己不知道有这么个好地方?
当尊贵的延临亲王用自认为可爱无比的疑惑的目光投向莫问天和凤三的时候,对方却非常干脆地丢还给他一个令他再度吐血不已的答案……
“您王爷最喜欢的温柔乡——‘春风得意楼’。”
昏倒!
谁又能想得到江湖中人人如雷贯耳的“医神”大人,以严肃狠辣著称的莫问天,居然会是京城第一青楼楚馆的幕后老板?这种事情若不是亲眼所见,就算打死了他都不会相信的。
可事实毕竟是事实,轻易进了闲人莫入的后院,天雅就躺在京城头牌名伎夜雨的床上,而他们几个则在“春风得意楼”中极为熟识的几位姑娘的服侍下换过了干净衣裳,悠闲地喝茶聊天,当然也是在等待着房内的莫大神医出来给他们一个答案。
“哎呀,早知道这里是莫先生的产业,本王早就带人好好捧场了,也不至于到现在才知道。回过头来看看,这山水布景,这气韵风度,这灵秀的人物,实在是本王自个儿眼拙,竟然早没瞧出来,罪过罪过啊……”
一径儿地吹捧着这院子中所有能说的物物人人,讲究非凡的皇子殿下却仍是将手中早冷了的茶送向口中,还熟视无睹地照样喝了下去,他的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哪里知道早被旁观的凤三公子看得一清二楚。
“行了,少说两句吧。明明心里头是担心天雅的,又何必硬要装作浑然不相干的样子。你还小,便是将喜怒哀乐都写在了脸上又如何,没人会笑话你的。”
执着茶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是送到口边也不是那放下更不是,长长叹了口气,英俊的脸上终于露出隐藏已久的焦虑。他是担心天雅,从一开始见到天雅便在担心他,明知道他是兄长的心上人,是兄长的床边人,依然克制不住心底的那种爱恋的感觉;天雅不是什么绝色之人,没有可以迷惑皇兄的本钱,皇兄能够迷恋他多久谁都不清楚。长此以往,等着天雅的只有被遗弃的命运。
他……早就想过要把天雅带到自己的身边来,不仅仅是因为可怜他的处境而想照顾他,他是真的喜欢天雅的,喜欢他那种淡雅的华贵,喜欢他静静的神态,喜欢他举手投足之间的自若……更喜欢他……只因他是天雅。
所以他一反常态成了那东宫的常客,守着为人弟的本份,不奢望更多的亲近,只要能看见他。本以为以皇兄性子的凉薄不会对天雅投注太多时间的关注,本以为自己的迷恋最多维持不过月余,却不料越陷越深,愈来愈无法自拔。尽管心中早按捺不住爱上了淡薄如水的天雅,他仍聪明得在人前维持着朋友的姿态——倘若被皇兄发觉了他的心思的话,便再没机会看见天雅了。
天雅受伤了,他的心更痛了!也许会失去天雅的恐惧感让他连最起码的判断能力都失去了。终此一生,他都无法忘记天雅满身是血的惨状,他轻得几乎一根羽毛般的身子又如何禁得起这样的折腾。他也许会死,也许永远都醒不过来了!在金丝绒花丛前的那一刻,他以为那人已经醒不过来了。他的气息浅浅的,甚至是断断续续的,让自己不由得为他焦急,生怕下一刻他就会撒手离开了人世。
“天雅,假如你如不在了,我该怎么办?”
不知为什么这样的念头会突然间钻入脑袋里,皇甫桦不由得为之心惊胆战,不知不觉间自己对天雅的眷恋已如此之深,但……就算意识到了又能如何,早已泥足深陷无法自拔了。
“他会没事的。至于你……天雅本就不是你的,他的生生死死、悲欢喜怒都与你无关,不要陷得太深了。”
“医神大人,您说得太迟了,爱上了、恋上了就再由不了自己,本王是个凡人,学不来神仙的本事。倒是您不如早早想想如何为本王治疗受伤的心灵吧。”
皇甫桦自认是个洒脱的人,在他而言心中的佳人或许已有了倾心之人,却一点不妨碍他继续爱着他,感情这东西本就是不求回报的,就像天雅之于他本就是最值得珍惜的东西,为了他,一死都无妨,何况只是默默地守护着他。他愿意豁出性命去保护天雅,愿意为了天雅而与云嘉仪这个女魔头对抗,他宁可受重伤的人是他,也不要是天雅。
得不到算什么,就是心会痛上那么一点而已。比起永远地失去……他宁可痛一辈子。
“对了,天雅的母亲……还会找来吗?”
沉默了良久,两人寻找到了唯一共同关心的事,神色不觉凝重起来,对他们来讲,天雅的伤势或许不是最棘手的,如何让云嘉仪在明日天明之前发觉不了他们的藏身之所,乖乖放弃找天雅“讨债”的意图才是最为首要的。
“相信应该不会,照理来说没人知道这‘春风得意楼’是我的产业,更何况京城如此之大,可躲之处不知繁几,嘉仪没有那么容易找来的。她虽说恨着天雅的父亲,但对天雅——应该还是有点怜悯的。否则……天雅早已死了无数回了。”
以云嘉仪的功力,区区一个天雅根本不被她放在眼里。长久以来的漠视、遗忘是这对母子相处的方式,如果不是因为天雅诈死逃离“天云殿”,也许这一辈子他们俩也会用这种冷漠无情的方式度过,当然,前提是天雅仍然活着。“杀手”天雅是“天云殿”最杰出的杀手,这个名声不仅代表了天雅当年的武功之高强,云大宫主不把天雅当回事,只把他当成工具来使用的冷酷方式也是造成天雅不得不拼命练武保命的原因。
“云嘉仪她,她的情人丢下她和天雅不管了吗?”
“是啊,突然间就销声匿迹了,仿佛世间从没这么个人存在过,抛弃了他们母子二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了。”谈起当年的往事,知之甚详的莫家大叔又有叹气的欲望了,“若非他负心薄幸,天雅的命运又怎会如此不堪,至少会是个有父有母的孩子,而不像今日的他,无父也就罢了,还被亲生母亲追杀。”
“难道就没有找过吗?”
“没找过?怎么可能!大江南北都找遍了,就是没有人听说过有这么一个人。‘龙’是个小姓,全天下加起来才有多少,加上气度不凡、俊逸出色的外表,翩翩贵公子似的人,随便怎样都找着了。偏偏……像从这土地上蒸发了似的……只可怜了天雅,代替他承担了嘉仪所有的愤怒和怨恨……”
“那后来呢?”
“后来,哪里来的后来。天雅是个命苦的孩子,嘉仪要他去杀了前任的武林盟主,根本就没有想他能活着回来,听闻了他的死讯后半部也就是一笑置之,这才让天雅有机会逃了出来。可没想到饶了一个大圈子还是没能躲过嘉仪的毒手,你那太子哥哥又不在,只要是撑得过今天,或许还能留得一条性命,要不然的话,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白费力气了。”
“就算是被抛弃了,她也不该把火都发泄在天雅的身上。不管怎么说,天雅都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她怎么舍得!”
皇甫桦不明白一个做母亲的如何狠得下心对待自己的亲骨肉,难道已经到了这一步她都没有意识到这一辈子她是不可能有第二个孩子了吗,假如天雅消失了。她就是孤家寡人一个,纵使坐拥天下间最高深的武功又有什么用,晚景的凄凉会消耗掉她所有的生存意志的。
她的心,未免太残酷了。
“我这师妹的一生……太过平顺了……”
莫问天是最了解他这师妹了,从小到大都是师傅的掌上明珠,“天云殿”中的大小人等都对她敬畏不已,再加上她天生美貌贯绝江湖,一身武功少有敌手,纵横天下便没遇到过什么不顺心的事情。一直都只有她嫌弃别人,哪有别人看不上她的道理,结果头一回倾心爱上的男子却将她弃之不顾了,心头的深情没了着落不说,二十年来的骄傲也容不得她受这等的气。于是,唯一留下的遗憾就是她一生都无法回过头来摸去的污点……天雅。
这样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宣告了她的失败的孩子,让她留下了不光彩的东西的孩子……怎么可以活下去。
无奈她的父亲,也就是老宫主不允许她亲手杀了这孩子,说是虎毒不食子,何况云家只有天雅这一个后人了,“天云殿”可能还要由他来继承,逼着女儿发誓不得加害外孙儿。这才勉强留下了他一条命,无奈过了十几年,云嘉仪还是没能放下心中的结,想着以不违背对父亲的誓言的方式杀了天雅。
个中的纠葛说来容易,可加诸在天雅心中的伤痛,又岂是三言两语化解得了的。
“照你这么说,要是她不放弃追杀天雅,天雅岂不是一辈子都要担惊受怕地过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