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不,拓麻,不要露出这样的神情哦……”喧儿在他怀里,强迫自己睁开眼。她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曾经全力试过却始终无法叫出口的名字,却在这样的日子里,毫无阻隔的说出口了。这样的感觉,应该……也能称之为幸福吧?
沉重的感觉侵蚀着她的神经,让她的意识渐渐变的模糊。她知道那是自己逐渐走向死亡的证明,却拼命压抑着随之而来的卷怠感:“你……还有许多……许多事要做……不能……被困在这里……少……少了……我这个……累赘……你……一定……能、能够从这里……逃走吧……”
“我……我知道的……你、你是因为……因为我……才会被困……困在这里的……如果没有我……我……”
断断续续的声音里隐隐透着坚强,一条终于再也听不下去,将喧儿抱紧:“是我的错!我不该把你留在这个危险的地方,不该……没有保护好你的!”
“不、不是的……”喧儿尽着最后的力气争辩,却已无法再让眼睛张开,“这是……我、我自己……的选择,因为……我希望……你可以、可以活下去……你……还要去救……救公主,所以、所以……请不要……”
——不要为我伤心。那样的话,她终究是没有说有出口。她想或许她是真的很自私的,贪心地想要独占那个人全部的温柔。他是那样的一个人,自己为了他而死的话,他大概……会永远记着她吧。这样,真的很好。
“拓……我……喜……”细碎的声音终于在这一刻绝响,渐渐地消散于无形。那试图抬起的手无力地垂下,轻轻晃动,却是没了半点生气。而那最后的一句话,也便永远哽在了喉口。最后的最后,终究是没有说出口。
喧儿就这样离开了,在这个阳光过于灿烂的时刻,躲在他温暖而柔和的怀抱里,安然地入睡了。世俗的喧嚣再不会有半分落入她耳里,那于她而言已没有半点意义。
她是轻笑着离去的,却在这一刻让她对他的思念凝聚成了永恒。而她的自私与任性,如今已不需要原谅。
人群静默着,似乎仍旧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脱不开身。没有人想象的到,那样一个孱弱的少女竟会有自杀的勇气!正因为没有想过,才更容易被震慑。可是,那样的一个女子,她根本毋须用上这样惨烈的方式啊!
刘晔的神情有些恍惚,半晌,才缓缓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强自镇定道:“一条公子,我今天算是见识过了……你钓女人的本事可真是一绝啊。”他真的不明白,那样的感情究竟是什么,竟然可以让一个人甘心沉沦,即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辞。他真的不懂,只觉得碍眼。
一条抱紧喧儿,将头埋得很底。金色流苏铺展开来,遮住了他的视线,让人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他没有搭理刘晔,对他的话更是置若罔闻。他只是再一次探手伸入袖中,以极缓的速度抽出一直潜藏在袖中的武器。人们这才看清了,先前散发出奇异光辉的,竟是一把刀,通体晶莹,刀身如水,刀刃处闪耀着青玉般的光芒,清越而灵动。没有人知道,那把刀,便是当今武林的一大至尊。
玉清刀、月辉剑、血蔷薇、七星泪,当今武林的四大至宝。而今的这把利刃,便是其中的玉清刀。十三岁时得到认可,令他得到这把江湖中无数人所向往的神兵利器。可是他素来厌恶杀戮,只将那把几乎可以令天地为之色变的玉清刀藏在袖中,让它在那样的安适里将唳气慢慢化去。从此,玉清刀像是从江湖中消失了形迹,不再暴戾,不再杀戮,渐渐地从人们的视线中淡出,归于平静。
如今,它又出现在人们眼前,却没有人认得。通灵的刀发出低鸣声,搅动着四围的空气,散发出不同寻常的意味。终于,一条将指节收拢,转动手腕,躁动的空气忽地形成一个巨大的气流,流转非常。青色的光辉自旋流中喷薄而出,直跃而上飞入蔚蓝色的苍穹。那一刀,看似轻柔而庸懒,却用上了十成的功力!巨大的光龙腾越而起,呼啸盘旋,就着眩目的清光蓦然吐信。而后,两个人的身影消失在刺目的光芒中。
绵延思绪
不久以后。清和街,玖兰邸。
望着门前偌大的匾额,优姬的目光急剧变幻着。“玖兰府”三个大字静静地躺在那里,平静之中带着说不出的威严与气势,硬生生刻进心口,留下一道深深的血痂。终究,还是来到了这里么?
优姬想笑,却笑不出来,紧锁的眉已然将她的心事展露,毫无遮掩地在空气中剥离。她本以为他们已不会再见,可是命运的转轮偏偏又将她推向这里。还是说,这是注定逃不过的劫,一旦踏入了,便再难自拔。
前边的男子放缓了脚步,转身看向优姬,脸上的表情是沉静而安稳的:“公主,我想这里应该是安全的。”
风微微地拂过,卷起浅金色的发丝,在那张白皙精致的脸上话过优雅的弧线,素色的长衫衣摆也随着风的节奏轻轻摇摆。一时间,那样的情状渲染起多少色彩,在阳光勾勒下融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优姬几乎看得呆了,她的视线随了眼前凝聚、定格,却不知为何,忽然想起前一刻他翻过宫墙时显得过于苍白的脸。
那时喧儿在他怀中,仿佛乖巧而美丽的瓷娃娃。她的睡脸是那么安详,清丽的脸上带着微甜的酣意,那表情太过柔和,即便是一旁的人看了,也会觉得非常幸福。
所以优姬几乎不敢相信,那样的喧儿,竟然已经永远的离开了。可是,那样温婉沉敛的面容,怎么会是一个几乎陷于绝境的女子所能有的?她真的无法相信,因为在几个月前,那还是一个如此鲜活的生命,在人流满满的街上绽开明丽而美好的笑容。可是如今,却为何已自飘零,落入黄土下的世界,再难寻获?
“喧儿!”优姬的脑里一片惘然,她已然忘了本想说的话,只一遍遍重复呼唤着那一个名字,“喧儿……”
素装的女子没有回应,抱着她的手却有了一丝颤抖。一条终于再看不得优姬带着迷惘与忧伤的眼,仿佛温热的泪随时会在那双眼里决堤,然后滑落。他轻声地开口,声音平静如常:“公主,请节哀顺便。”
优姬的身体随之一震,仿佛是触动了某根心弦,她猛地抬起眼,直直地望住那双琥珀色眼眸:“为什么……”
——为什么,可以那么平静?
——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
可是优姬问不出口,看着尽心尽力给予她帮助的那个人,她觉得喉咙口一阵干涩。她不能强求什么,更没有权利指责,因为他回视过来的神情,让她所有的话语与不平在顷刻间幻化成无。
他说话的时候很平静,可是眼里却有对她的追悔与自责。
“公主……现在,什么都不要问……”不知过了多久,一条移开眼,背过身去,不再让优姬看见他的脸,“至少……先把喧儿安葬了罢。”
优姬不再言语,任由眼前的男子打理一切。她对身边的一切置若罔闻,只有眼神涣散漂移,最终停滞在新敛的墓碑前。喧儿终究是离她远去了,在她的父皇以后,同他决然的方式如出一辙。
当她再回神时,便已到了玖兰府门下。
八门盾甲
一条见优姬神思恍惚,料想她是没有听到自己的话,便想重复。正待这时,却有气流自府门内奔涌而出,带着难以言喻的气势和劲力,直扑面门。一条正觉异样,心中涌起不安的感觉,再细听时,却道门中有金属交击的声响,别出一般,登时惊住:听这声音,分明是……
因了心中焦急,一条也不待说,拉起优姬便向里跑。步履过处,皆有清风而去,劲势非凡,不消半时,已到了声源所在。
两方人马于院落处交接,一方明显的占有人数上的优势。另一方虽是人单势危,却个个镇定,脸上毫无惊骇之色,只集中精神应着对面,叫那方不敢轻易迫近。而在两方人马正中,却有两人近身力战,一人持刀,一人用剑。
那两人,一人正是玖兰现任的当家玖兰枢,另一人,却是一条家的掌权者一条麻远,人称“一翁”,正是江湖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元老级人物。
一条进到院内,眼见是这番情景,心下已是骇极:为何爷爷会出现在洛阳这里?现今,又为何到了玖兰家为难于人?而所有这些,却没有人通知他半分。
想到这里,一条忽地蒙生意念,转过头去看了一眼优姬,又回望向一翁那里,倏然间将一切了然于胸。既然晋王刘世勋敢于起兵变政,背后必有强势靠山。方今天下正乱,欲夺权位,须做两方准备,一则掌控帝都军队,二是要对付洛阳城中势力极大的玖兰世家,以绝后患。试看当今局势,有能力与之较量的,唯有四大世家中其余三家。这中间,架院家原不在四大家族行列,乃于近几年兴起,后遂追列其中;而锥生家长期居于边关,势力毕竟有限,皆不能与玖兰家抗衡。惟独一条家,借着江南安谐宁静,人杰地灵,逐渐将势力向四方拓展,如今已能直面玖兰。而一条家家主“一翁”的卓绝能赋,也成了江湖中诞生的又一传说。
此刻,两家家主交战其间,剑锋偏转,刀光纵横,转眼已过一百余招,却是胜负不分。两边人马只道两人平分秋色,想是要缠斗下去,却不知个中玄妙,惟有一条在一旁看得真切,便知此刻已是凶险万分。
一翁虽少有敌手,却不知玖兰家少主的功夫如此了得,想来却是在他之上。而他此刻与之相斗,已退身不得,想是只能出奇招克敌制胜。于是翻掌而起,指缝间已夹上四枚银针。
一条方见一翁拿出的几枚银针,通体细锐,色泽晶莹,隐带金丝,眼中有急光闪过。若说别人分辩不出,然一条自幼研习精妙医书,自然知道那是什么样的东西,他比任何人都明白,那是怎样恐怖的暗器!
眼见一翁甩出暗器,一条忍不住脱口惊呼:“枢!小心!”
然而,正是这一声呼喊,让枢在顷刻间分了神,眼光触及,但见一人神色焦急,却是金发闪耀,流光溢彩。枢这一分神,再回过来,便已是慢了半拍,露出身上空门。一翁见他这般,嘴角牵起一丝冷笑,推出的手掌转扶回刀上,合着浑厚的内力刺进对方身体。
血,毫无预兆地喷涌。猩红色的液体顺着刀身涌落地面,汇聚起血色泉潭,将艳绿色的生命也染上诡异的色彩。枢在这一击后微微地簇起眉,眼神渐渐涣散。方才毫不留情的一招,正中要害,让他再无余力。失去意识的前一秒,他听到一翁带着得意的低喃:“还真是天真呢,枢公子……”
“枢!”见着枢败下阵来,一条又惊又恼,倏地飞至玖兰边上,急速出手,一连点了其身几处大穴,但见其依旧血流不止,知是方才那剑蓄意夺命。于是又点几处穴位,却不知名号,手法也极其怪异,最后探指落于锁骨处,将内力源源不断地输入玖兰体内。
“枢少爷!”玖兰府的残余人马也是骇极,拔剑冲向一翁,却被对方发出的暗器尽数取了性命。细看时才发现每人身上都中了一支银针,正是先前一翁欲袭玖兰时用的那种。后《刀剑录——暗器篇》记载:“此针名为天蚕针,通体细锐,色泽晶莹,隐带金丝,萃取灵素花汁,合天蚕丝,配七七四十九种剧毒而成,中者即死。此间惟百毒至尊——七星泪更胜之。”
待收拾了剩余几人,一翁收起刀,便看一条那里,见他为玖兰耗费内力,也不出手制止,只是眼中骤然飘起冰雪:“你还真为他用心良苦。”话语里七分森然,三分暗讽。“可惜方才那招我用了十成功力,如今已是回天乏术。”
听闻此言,一条忽地一震,猛然间抬起头,眼中怒意盛然。一翁自不避讳,却没想到一条是这等神色,心中升起不悦:“怎么,你是想违抗我,是么?”
一条闭言不答,却见对方直眼逼视,索性再不避讳,直言道:“爷爷,您何苦下如此毒手?”
听得一条如此辩驳,一翁眼里冷意加重,却是气淡神闲地落下一句:“我如何下得了毒手,若不是你担心‘朋友’,我那一刀怎能破体而入?”
“你……”一条咬牙,这才明白过来,“您为了打赢枢,故意用天蚕针做诱饵,让我提醒枢,让他分神,是么?”
一翁不答,唇边隐匿起若有似无的笑。一条见他这般神情,自是明了,不禁心下一痛:为了达成目的,任何东西都是可以利用的,不是么?原来他亦不过是一枚棋子,只因摆放的巧妙,便能发挥出尽可能大的作用,巧妙地连他自己都浑然不觉。
或许并不是浑然不觉,只是想要去相信,爷爷是真的重视自己的。然而命运是何其弄人?一条笑,嘴角是难言的苦涩:枢,即是我负你,自当还报。
一条于是低下头去,手上加力,内力游走玖兰全身,冲入各大穴道,先前指落处便有血色涌出,尽皆暗红,随即伤口开始痊愈。待到此时,一翁方觉端倪,再看眼前情状,眼中寒光骤起,却带了几分惊诧。顺然间抬手,落掌直击一条。一条因将心力集中在疗伤之上,没有防备,只觉颈后一痛,兀自昏了过去。
目前两人,皆已不省人世。一翁神色复杂地注视着一条,见他于昏迷中眉头依然紧锁,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哎,这孩子……居然连失传已久的《八门盾甲》的医术都学会了……”
浅声叹过,一翁回复往日神色,面向手下人群中,叫了一人:“石玉,送少公子回府。”
人群中蓦地转出一人,单膝点地,低头而应道:“属下自当领命,只是……”他抬起头,迎向一翁,眼中带有询问的神色。
一翁自是明了,径直问道:“你想说什么?”
“目下少公子昏迷不醒,要带他回去自是容易,只是……” 名为石玉的男子停顿片刻,眼神微微躲闪,“倘若公子醒了,强要离去,只怕属下无力阻止……”
话未待毕,已被一翁冷声喝止:“这件事自然不需要你操心。”言罢扬手而起,数枚金针自掌中而出,尽数打入一条身体。因为速度太快,几乎没有人看清那些金针的形态,只道是有流光跃过,转瞬间消失于无形。
一翁轻点足尖,将一条扔向石玉所在的方向。石玉慌忙接住,将他整个人横抱在怀里。一翁的声音也在这期间再度响起:“方才我用玉蚕金针封住了他全身的经脉,现下他内力被禁,已与普通人无异。再者这术奇绝难见,除非施针者亲自拔除,否则无甚可医。你尽可放心去罢。”
闻知此言,石玉再无疑异,便带着一条离开玖兰府,向着江南本家起程。
祸起萧墙之 落幕
再说玖兰府内,一翁见石玉去了,便唤人手将优姬引至他面前。早先趁着混乱,他便悄悄命人将其制住,此刻方有时间处理这事。他虽未入过皇宫,却也知优姬身份,便向手下吩咐:“先将公主押下,好生照看,晋王爷那里若来人询问,再向我通报。”
手下人马得了命令,便将优姬带走。正待离开,却忽地卷起一阵狂风,似有狂龙乱舞,风息如剑。众人惊愕不定,抬起手臂遮挡风尘。等到劲风停下,却已不见了优姬人影,一同消失的,还有片刻前倒地不醒的玖兰家少主人玖兰枢。
一干人众,心下甚是疑惑,皆是面面相觑,却不敢作声。只有一翁仍旧面色平静,却也免不了思绪翻涌:玖兰的小子身受重伤,却有余力大动干戈,想是一条所施《八门盾甲》的奇术起了效果。若他劲力如此,想是生门已开,因是内力增长、伤病治愈,都已是凡人所不及。如今他一离去,今后必成大患。
一翁寻思如此,便吩咐手下人马:“去告知晋王爷,玖兰的当家掳劫公主而去,请他加派人手,务必于半月内找到公主。至于玖兰,切不可留其性命。”
此言即出,便已是下了死令。
书简
当是时,黑主十八年八月,晋王刘氏加兵帝都,变乱而起。以其交盟于江南一条家,威势若大,遂矫制天下。以皇政令,曰以代政。囚天子,追皇女,缉玖兰。终不获,惴而不安。
情断江南
江南。永合坊。
还是清晨时分,便有一驾马车疾驰而来。清风嘶飒,掠过马车的锦帘,掀起细小的缝隙,顷刻间流溢出金色的光华。然而只是片刻时间,华色的长帘便又垂下,莹莹的光色也随之消褪,失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