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心发汗心跳如雷酒都在瞬间醒了。顾云声不敢动,却没料到江天也没有动,彼此静默得像石头,连呼吸都在克制。
他幸福得都要发抖,以为最美的美梦也莫过於此刻,可是接著听见江天含笑的声音,口气就像在哄骗安慰别扭的小孩子:“好了,不要装酒疯啊,我又不是女人。”
“嗯,摸起来都是硬邦邦的骨头,就知道不是了。”顾云声露出一个没人看得见的笑容,松开了刚刚扣在江天背後的手。
回到U大的很长一段时间,顾云声都在怀疑和思量中度过:江天是不是知道了。早在他贸然去T市之前,好几次他感觉到江天探询一般的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但每当自己看回去,那目光又转开了,落不下痕迹来。是什麽时候落下把柄的呢,是最初的那个吻,还是後来的某一次刻意的亲昵,要不然就是那一次借著江天喝醉了,“无心”的拥抱……越想越不敢想,又不得不想,也不能问,就咬咬牙暗自告诫:江天和自己是不同的。再忍一忍,等到都毕业了,去了不同的地方工作生活,也许又能回到原点了。
他真的这麽想,反复想,直到大三暑假在外地朋友家做客,看电视,看到南方某省南部山区暴雨引发洪水、整个地区交通和供电都被迫中断的消息。
顾云声本来无精打采的,听到这条新闻一下子从沙发上爬起来。他回忆起在T市火车站告别的那天,他问江天的暑假计划。那个时候江天告诉自己的是,要去某山区的一座庙里同古建系的师兄师姐一道测绘实习。
陌生的地名顾云声从没听过,他无意在江天面前不懂装懂,还详细问过他方位。记得江天不厌其烦地告诉他在某省某市某某县和某某县交界的山区之後,还加了一句:“庙所在的村子就在尹河的下游,靠著一个叫钵山的小山,据说非常美丽。”
歧路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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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云声口头说要去写稿,但坐在自己的隔间里一个半小时,就写了三行台词。一听到就有脚步声就条件反射式地停下笔,等待可能响起的敲门声。後来他被自己这样患得患失的神经质都逗乐了,索性放下笔,安心靠在椅子上看闲书。一旦入神时间就过得很快,敲门声响了好几声,他才猛地意识到可能是江天,瞄一眼桌上的锺,果然时间差不多了,一想到自己还没收东西,顾云声登时一阵手忙脚乱。好在敲门的声音也停了,他不那麽心急,动作反而快了一些。
守在门口的果然是江天。他见到顾云声只是笑:“里面地动山摇的,拆屋子了?”
顾云声有点不好意思,眼睛一转很自然地转移话题:“你开了车来没有?”
现在表情不太自在的换作了江天,他顿了一顿,说:“前两天撞了,送去修车行了。”
“没事吧?没受伤吧?”
“不要紧,哪儿也没碰到。”江天看顾云声一下子脸就白了,赶快解释,“对方忽然在马路中间调头,後面那个车又变道,我不知道怎麽让,就这麽撞上了。都减速了,又有安全气囊,我没事,车子前面就撞凹进去一块。”
听他这麽一说,顾云声不仅松了一口气,还觉得好笑,说:“在国外呆久了,回来怎麽敢不培训几天就上路?我有车,我来开吧。”
江天对此没有异议,眼看著顾云声已经在锁门了,才想起来白翰在找他的事情,说:“导演在找……”
顾云声利落地打断他:“周末,而且今天我只做到这里。虽然他对工作的投入和热爱让我很钦佩,但我实在奉陪不了。再说,林况回来了,有他在,没有摆不平的。”
说完步子一点不迟疑地往停车场走,走了两步发现江天没有跟上,又停下,笑说:“再不走路上就堵死了,你放心吧,白翰那里没事的。”
这一路顾云声莫名话多起来,几乎是没有停地和江天在聊天,聊得最多的是清安寺,好像这样才能让话题永不间断也永远不会尴尬。
“……说起来我还没有问过你,你到底负责什麽部分?那天看你在庙里拍照,是施工指导吗?”
江天盯著窗外的滚滚车流,摇头:“不,清安寺是明清大木作,这一块我接触得很少,主要的指导是几个专门请来的大木作老师傅,那是几代人传来的工艺,我是拍马也追不上的。”
说到工作,江天果然比往日健谈:“学校在半年前就和我联系了,那个时候清安寺的维修刚刚立项,已经开始具体的维修方案的设计了。最初是希望我也参与方案设计,但我也和你说过了,我过去的十年基本上都是在做唐式营造,忽然让我插进明清木作,一则力不从心,二则也有点不伦不类,所以这一块也没做什麽。现在我在课题组里做论文……我是不是说得太专业了,让你觉得很无聊?”
顾云声应声:“没,我很感兴趣,你继续说。那你论文做的是什麽?”
“很琐碎,各个方面都有。但主要是固定去清安寺,跟著施工全程,看具体的施工过程中有什麽问题和解决方案,可以说更像是一个过程的研究者和记录者。目前我们希望得到的理想结果是在以後更好地组织这一类型的古建修缮,也就是把古建修缮的各个环节实现模块化,。”
江天说完,很久没等到顾云声的回应,转回目光去看他,一回头就和顾云声的目光堪堪对上。顾云声一震,不太自然地重新盯著前面的路:掩饰著一笑:“听起来很不错。那工作起来一定很辛苦。”
“最辛苦的方案设计已经过去了,施工的辛苦也没我的份。虽然回来第一个的标是纯理论的,但我之前没有做过量化环节的课题,对我来说也是个全新的挑战……”江天越说越来劲,也说得越来越多,後来顾云声只是陪著附和两句,只为让眼下这个场面看起来更像是有来往的交流,而非江天一个人的独白。
但是顾云声心里是欢喜的,因为这样,他就有机会盯著江天一直看,而不必费尽心思去理解那已经远远超出自己知识范围的纯学术内容了。
黄达衡和何彩住学校,一正一副两个教授,又是T大自己培养出来的学生,学校在房子问题上很慷慨,两个人住一套四室一厅的大房子,还附带车库和储物间,不能说不宽敞。对於T大的路,江天比顾云声熟悉些……但T大教工区的复杂程度还是远远超出了两个人的意外,不好意思去打电话,就问路,连走了好几个死胡同,才好不容易到了黄达衡家楼下。
上楼之前顾云声忽然停住脚步:“啊呀,忘记带东西了。”
江天就说:“也是,我还是第一次去他们家做客呢。”
顾云声又折回车里,在後备箱翻找一阵,找出上次去参加一个活动别人送的一个礼物。他之前嫌重,一直留在车里没去管它,没想到竟在这里派上了用场。江天看他抱著费力,走过去帮了一把手,的确挺沈,问:“是什麽东西,够沈的。”
“好像是个青花瓶子。我都没仔细看,他们家听说不小,摆个大花瓶正好。”
顾云声不肯要江天帮手,自己抱著盒子,视线被遮得严严实实地,只能听前面的江天引路。门铃一停,何彩冲出来开门,见状登时笑了:“你们这是干什麽,不就吃一顿饭嘛,犯不著这麽客气。”
顾云声自然而然地顺手把盒子递给江天,喘了口气,也笑著说:“还是第一次到你家作客,你搬家我也没送礼,这次就当是江天和我送你们的乔迁之喜。”
说话间和江天一起把盒子落在茶几上。何彩当著他们的面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是一只画了山水的大花插,足有一尺高,口径也有半尺多。她连声道谢:“真是谢谢你们,啊呀,你看我连水都忘记倒。茶泡好了,江天是要喝茶的,顾云声你呢,也喝茶?”
“我随便,跟著喝杯茶吧。”
江天没看到黄达衡,顺口一问:“老黄呢?”
“他在厨房炒菜,现在油烟大,等一下他出来和你们打招呼。你们坐,不要客气。云声,吃葡萄吧?还有柚子,不过不太甜,等一下我去剖。”
看她挺著肚子独自张罗茶水,江天就过去帮他,顾云声则在静静地观察何彩的家。客厅收拾得一尘不染,但家具都看得出使用过多年的痕迹,隐约的油烟味从紧闭的厨房门那边传出来,
是一种他久违了的温暖的人间烟火感。
这样的氛围让他微微走神了一阵,这时江天端著茶回来,何彩则钻进了厨房,“达衡,江天和云声来了,你……”後面半句话随著她的人一起,被关在门板後面了。
电视里放著晚间新闻,稍微盖过现下略显沈闷的气氛。顾云声捧过茶杯喝了一口,随口问:“你现在还住在学校的宾馆?”
“搬了。住到市里去了,学校借了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
“怎麽没住在学校里?”
“市里的是新房子,据说条件好一些,来往也很方便,开车半个小时不到。”
“那是不远。”顾云声又喝了一口茶,“吃饭怎麽办,自己做?“
“哪里,平时就吃食堂,回去就出去吃,厨房大概是那房子里最干净的房间。”
顾云声听了就笑。厨房的门砰一声开了,黄达衡上身旧汗衫下身沙滩裤系著围裙一头大汗走出来,看见他们两个人一边擦手一边笑:“不好意思,刚刚菜在火上腾不开身,也穿得不像样。何彩说你们还带了个大花瓶来,人来就好,你们两个人还带什麽东西,这见外了啊。”说完就和跟著站起来的江天和顾云声一一握了手。
“第一次来你们家做客,空手才是不好意思。”
黄达衡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听见厨房里菜下锅的声音,脸色一变,也不寒暄了,扭头朝厨房里面喊:“小彩你等我来,等一下又溅得一身是油……江天、顾云声,你们坐,让何彩招呼你们,我这里还有两三个菜,炒完就可以吃饭了。”
看他心急火燎冲进厨房,下一刻皱著眉头的何彩就被推出来,顾云声和江天都笑了。何彩叹气:“拿他没办法,其实我做菜也没那麽难吃。”
“何彩,带我们参观一下你家?”顾云声忍笑,提议。
何彩一拍脑门:“你看,我又糊涂了。”
他们家四间房子,两间做了各自的工作间和书房,一间是卧室,还留了一间客房。经过卧室门口眼看何彩要开门,顾云声拦住她,打趣说:“卧室就不看了。那孩子出生之後,客房就改婴儿房了吧?”
何彩也不坚持,顺著顾云声的话题说下去:“嗯,还有几个月呢。到时候再改。”
黄达衡端著两个菜出来,看他们都聚在客房门口,喊了一声:“好了来吃饭了。何彩来帮忙端下菜。”
黄达衡和何彩前一脚後一脚穿梭在厨房端菜,顾云声和江天就在桌边布碗筷。青花餐具在灯光下闪著柔和的光,筷子碰到碗碟,发出叮叮当当的脆响。其间两个人的手好几次碰到一起,彼此抬起头看一眼,江天的目光蓦然柔软起来,轻声说:“你还记不记得以前在我家留饭,张阿姨会说‘小孩子帮忙去摆碗’。”
这是江天回来之後主动在顾云声面前这麽详细地提起往事,他手上一停,慢慢浮起个微笑来:“每次都是你拿筷子我拿碗。”
“那没办法。我打掉碗,要被外公拎过去教育一顿,你打掉了,他还笑,说什麽‘碎碎平安’。既然有区别对待,那当然还是拣没危险的做。”
顾云声没想到他连这些事情都记得清清楚楚,把筷子从江天手里抽过来,再把碟子交给他,摇头:“对於外人,总是宽容得多。那是不一样的。那你来摆碗碟好了。”
说笑间何彩端著最後一盘蔬菜出来:“说什麽笑这麽开心。开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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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达衡做了满满一桌菜,粗略一数,也是十个开外。江天说他菜做多了,他就笑:“本来想请叶老师来,但他人在外地开会,来不了了。他听说你回来很欢喜,托我向你说声欢迎回来,还说等他回来给你接风。”
顾云声知道他们口中说的叶老师是当年江天还在T大读书时候的系主任,也就是此人大力推荐江天去日本留学,是江天在T大最该感谢的恩师。江天听黄达衡提起叶教授,正了神色,说:“是我不好,几次去拜访都错过了。等他回来,我一定再去拜访。”
何彩噗哧一笑,推了一把黄达衡:“怎麽才开饭话题就这麽严肃,你不知道江天一直是个认真人啊,这些话到办公室再去说。”
说完就站起来给三个男人盛汤。黄达衡看到汤,猛地一拍脑门,问顾云声:“忘记开酒了。你来吃饭我可是专门备了酒,要喝什麽?”
顾云声感觉到江天的目光也朝自己看,就说:“江天的车出了故障,搭我的车来的,等一下还我还得开车送他回去,今天就不喝了。”
黄达衡狐疑地看著他:“我莫不是听错了吧?你不是无酒不欢的吗,怎麽说不喝就不喝。要是只担心开车大可不必,等一下顶多我开你的车送你们回去好了。”
顾云声还是摇头,黄达衡劝了几次,还是何彩从中打了个圆场:“不喝是好事,你又喝不过云声,劝他做什麽?他一个喝你三个。”
“何彩你不要这麽抬举我。”顾云声大笑,“三个我喝不过一个你才是真的。”
江天也笑著插话:“何彩你真是千杯不醉的海量,当年只要你站起来敬酒,所有人都不敢吱声。你还记得不记得?”
何彩专注地剔著鱼肚子上的大刺,同时眼皮不抬地接话:“江天不要乱说话,我们不是一届的,都没在一起喝过酒。”
黄达衡、何彩、江天,三个人虽然都是同系同一个专业,但其中黄达衡年纪最大,高江天三级、何彩也高了江天一级,都是直属的师兄和师姐。但她这麽一说,黄达衡马上说:“喝过的。当然喝过的。我还记得那天你喝醉了,爬到桌子上跳舞,而且那天江天和顾云声都在。你们两个应该记得吧?”
江天一听他说了个开头,立刻就笑了;顾云声却没说话,垂下眼睛,筷子也停了下来。两个人情绪上的差异很快被何彩的话压过去,没人注意到。何彩扬眉,瞥一眼黄达衡:“胡说八道。我怎麽记不得?”
黄达衡念及往事,笑得不可抑制,指著桌子另一边的江天和顾云声说:“你问他们。”
江天还是笑,不表态,何彩等了半天没等到答复,不甘心地又拍了一把黄达衡:“别卖关子,快说,什麽时候的事情。”
“你忘记了?钵山寺测绘那次,结束之後一回到县城,叶老师请大家大吃一顿,结果你太开心,端著酒杯打了个围,别人是往桌子下面躺,你倒好,往桌子上面爬。”黄达衡说得眉飞色舞,但看太太还是一脸迷茫,吃惊地,“你真的忘记了啊?”
“真的忘记了。”何彩努力思索,但回忆好像怎麽也就是在那之前和之後徘徊,关於黄达衡所说的一段,完全是空白的。
“你不要信他的,他就是最早躺到桌子底下的人之一,还都是听别人说的。”江天忍笑,慢慢说,“你就是忽然站在椅子上,想上桌,後来我们拉住你了。”
黄达衡大窘,一口菜噎住了,指著江天半天说不出话来,又是咳嗽又是喝水平复半天,才从嗓子里挣出一句:“……师兄白疼你了……”但这边何彩已经笑得要趴在桌上,黄达衡又是好笑又是怀念,再没说下去,拍著妻子的背,说,“你缓一缓,怎麽笑成这样了。”
他们三个人专心说笑,顾云声只管专心吃菜,後来还是何彩看见他吃得太专注了,停下来问:“顾云声,怎麽不说话?菜这麽好吃啊。”
顾云声很恳切地点头:“很好吃。黄达衡你的手艺真是可以。这一桌菜都是你做的?”
“汤是何彩炖的,她也只会做这个。”黄达衡的思绪已经完全被当年钵山寺的往事牵著走了,“十年前她做这个拿手,十年後依然只有这个拿手。我记得当年她们女生住村里的房子,每三天向老乡买两只鸡,炖给大家吃,那庙里的饭菜真不是一般的寡淡,要是没有小彩她们的鸡汤,那一个多月哪里熬得过去。”
“老黄你那个时候吃得最多,所以下半辈子就赔给何彩做一辈子的饭给她吃了。”
“江天你不知道,刚结婚的时候他哪里会做饭,煮个面,居然放到热水瓶里,以为焖著就能熟;烧饭吧,吃几碗饭就下几碗米;做菜就不要说了,向他妈学了个红烧排骨,结果连著吃了两个月,天天吃餐餐吃,就配个蔬菜……这辈子我都不要再吃排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