歧路----渥丹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关灯
护眼

他以为他永远不会忘记,甚至不会稍有淡忘。
最初涌现的繁乱的念头迅速沈淀,顾云声点头:“没想到会在这里碰到你。”
这是个何等糟糕的开场白,又是个何等拙劣的借口,好似自己真的无缘无故来又和江天萍水相逢一般。说完之後顾云声猛地想到。但是江天似乎没有多想,笑了笑,走近几步:“是真没想到。这麽多年没见,你没怎麽变。怎麽戴上眼镜了?”
说话间他已经收起相机。顾云声看著他,没敢说是自己起来手抖,戴不上隐形眼镜了。只接话说:“你倒是变了,第一眼都没认出来。要不是你喊我的名字,恐怕还不敢认了。”
顾云声记忆中的江天还停留在他们大三的那个暑假,那时的江天又高又瘦,稍微有一点年轻人身上常见的驼背。他留平头,喜欢穿浅色的衣服,眼睛明亮目光锐利却很温暖,不擅与人泛泛而交,是一个英俊而惜言的年轻人。
但是现在的他却变了,好像还长高了,後来顾云声转念一想,原来是不驼背了。头发长了一点,面部的线条柔和一些,连带著眉眼都柔和了,只有眼睛还是和以前一样,丝毫没有老。他穿著风衣,看得见里面是深色的西装,没有系领带,看起来像个下班的律师。
江天摇摇头,沈默了一刻;顾云声也跟著沈默,但又不舍得让沈默把两个人的距离拉得更远:“既然见到了,一起吃个饭吧,我猜想你很忙,就不拉你喝酒了。”
江天看了一眼他身边的一男一女。这下顾云声也看清了,都还很年轻,大抵是学生,於是他又说:“是T大分给你的学生吧?不如一起去吃饭吧,我有车,吃完饭可以送你们回学校──如果你们还要回去的话。”
那个女孩子一直盯著他,似乎有话想说。顾云声装作没看见,只是看著江天,一动也不动,固执地等待著一个答复。他面无表情,心里却忐忑不安,连耳边都在无声地轰鸣。他生怕被拒绝,哪怕是诚意的婉拒。
可是江天微笑:“那我恭敬不如从命。”

歧路 5

周末的位置比平时难找,顾云声打了好几个电话,才在熟悉的馆子订到一个小包间。路上很顺畅,几乎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到了,只来得及听江天向他介绍跟著他的两个人,一个叫秦海一个叫周芹,都是T大硕博连读的学生,被T大派给江天做秘书和助手,也跟著一起做研究。
谈话一直到餐桌上还在继续,只是这时话题终於如愿转到江天身上。顾云声问他:“说起来到底是什麽让你下了决心回来的。每年打电话去你家拜年,都要听你外婆抱怨说你不肯回来。”
“也不是不回来。只是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而且手上课题一个接一个,自然就拖下来了。而且没想到,一晃眼就十多年了。”江天看著顾云声给他续茶,轻轻倒了声谢,接著说下去,“学校是早和我联系了,我也一直在犹豫,日本的古建筑主要是唐式营造,这个项目是明清的,和我的研究方向差别比较大,回来只凑个人头也没什麽意思。只是……”
他停顿了一下,但面对的人是顾云声,还是让他慢慢把话说出来了:“一个月前小姨给我打了个电话,外公摔到脚住院了。他年纪大了,外婆身体也不太好,我不能一直在外面。”
顾云声虽然在接到黄达衡的电话之後也隐约猜到江天不会这麽爽快地只为个维修工程回来,但一听到他外公出了事情,也吓了一跳,忙问:“不要紧吧?摔得厉害不厉害?我两个月前打电话去问候,听爷爷的声音,中气还是很足的。”
江天苦笑:“老人嘛,摔一跤总是麻烦。他也快九十岁的人了,还骑车在院子里逛,结果为冲过来的小孩子让路摔下来,踝骨骨折了。你不要担心,我一下飞机先回的家,去看过他了,除了行动不方便其他都还好。家里有张阿姨,我小姨又请了一个护工照顾他。他有力气得很,我去医院看他,他吵著要回家,後来看吵我没用,就和我大谈了一下午的当年皖南事变。”
谈著谈著,起初还有点拘束的顾云声开始放松了。时光的鸿沟似乎对於现在的他们并没有什麽影响,两个人好像在交谈中回到小时候,那毫无秘密无话不谈的岁月。他们有著共同的回忆,相似的生活圈子,虽然渐渐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但只要说到属於旧日的一部分,还是迅速地能找到共同的话题,和合适的应对法子。
顾云声就笑:“那我哪天抽空回去一趟,看看爷爷。几年前我回家过一次,去见过他,都不太说话了,但是脑子很清楚,这麽多话,还是你回来了高兴的。这次待多久?是准备就留在T大了吧?”
他话音刚落,立刻察觉到桌子上另外两个人的目光齐齐投向江天。顾云声心想这个问题问的不是时候,正有点後悔,想著要把这个话题支吾过去,反而是江天无意隐瞒,转向他说:“是想借这个工程回来看看。这里离老家就三四个小时车程,来去又都很方便,如果一切都合适,留在母校当然很好。不然去别的大学或研究院也可以。我不准备再回去了。”
江天一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却把顾云声震得钉在座位半天不见动静;直到江天颇有些诧异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顾云声才恍然一笑,借挟菜的动作掩饰掉刚才的失态:“你这个人总是有本事让人吃惊。一声不响地回来,又忽然说不走了。不折不扣的行动派。”说完还朝秦海和周芹笑了笑,仿佛在找寻认同。
最後江天也笑了起来,没有多解释,也没有再多说什麽,把这顿饭吃了。吃完顾云声开车送他们回T大,车程的开头气氛稍稍有些沈默,秦海向江天确认第二天的行程,顾云声装作若无其事地听著。直到他在後视镜里看到周芹欲言又止的神情和闪烁的目光,就问:“周小姐,有什麽事吗?”
她像是被吓了一跳,支吾了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问:“呃,你是顾云声,那个编剧吗?”
他本以为有什麽大事,於是笑了,在後视镜里看了她一眼,点头:“我的确是个编剧,但不知道是不是你要问的那个。”
周芹的眼睛瞬间亮了,声音因为激动稍稍发抖:“我非常喜欢你写的剧本,以前《四季》播的时候,我集集都追;还有现在在播的《归程》,也很好看。你的台词太棒了,我特别喜欢看你给娱乐台写的那个情景剧,你写的那些集都好玩得不得了!”
闻言江天也微笑著侧过脸来望著顾云声:“对了,今晚一直都是在说我的事情,都忘记了,何彩说你现在是编剧,你不是学软件工程的嘛,怎麽跳到这行上了?”
眼看著T大的正门就在眼前了,顾云声把车速放慢,回头问坐在後面的两个学生:“你们住哪里?告诉我怎麽走,我对你们学校一点都不熟。我先送你们,再送江老师。”
秦海就给他指路,晚上学校里每条路上都有下晚自习或者出来散步的学生,顾云声的车开得很慢,江天看他在专心开车,也没和他说话。一直等到把两个年轻人都送到宿舍外、车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顾云声才再次开口:“你住哪里?他们的专家楼还是校宾馆?”
“宾馆。”
车子再次启动後顾云声轻声说:“毕业後我第一份工作是在电脑报做编辑,做了一年多,有一次到T市看朋友,结果刚住下三四天,他不晓得在外面吃了什麽东西,急性盲肠炎住院。他是情景喜剧的编剧,每个月都要出几集戏。救护车来了还拉住我的手说截稿期快到了,他手头的几集还没动笔,求我替他先凑个字数。我看他痛得那个鬼样子又可怜兮兮开口了,头脑一热就应承了。後来……那几集收视率不错,电视台来找我,收入比作个编辑好得多,我也喜欢T市,就跳槽,然後混到今天……总之是无心插柳阴错阳差。哦,开过了,你等我倒回去。”
江天并没有急著下车,而是说:“昨天我和黄达衡两口子吃饭,他们也说到你……”
顾云声飞快地打断他:“谢谢你至今没有拆穿。”
江天起初错愕,很快又若无其事地也打迷一样回话:“十年前我就是同谋了,你不是也没说破吗。”
气氛无可避免地变冷了。顾云声冷淡地想,果然不能只留他们单独相处,更不能踏入早该被彻底忘记的事情。还有什麽不能忘记呢,他们本来应该就像兄弟一样。
他低头看表:“时候不早了,你最近也很辛苦,早点休息吧。哪天约黄达衡和何彩出来吃个饭,现在黄达衡伺候何彩,简直比伺候熊猫还用心。看他们这样,也蛮好玩的。”
“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准备晚一点托系里的秘书寄一套古建筑的手办回来。”
“搞不好你送出去了,小孩还没玩到,他们两个人就先兴致勃勃地装上了再搁在柜子上摆起来。”
仔细一想确实不是没有这种可能性,江天笑了;顾云声想想黄达衡与何彩趴在地板上拼模型的样子,也觉得好玩,一起笑过之後顾云声又说:“所以还是不要在小孩还小的时候就刻意地把他往你们的路上引。不然日後学非所用,搞不好才郁闷了。”
江天本来想说“那只作个兴趣也好”,又因为回想起什麽,收住了话头。这下确实也是可以把所有的话题暂时告一段落了,於是他说:“那我先走了,今天谢谢你送我。你也早点休息。”
“这麽说就太见外了。应该的。再见。”
“再见。”
目送江天的背影消失在门後,顾云声重重吐出一口气,往座椅上一倒。莫名其妙地一个念头滑过脑海:是啊,最初的时候,他可是一心要做科学家的。怎麽就走错路了呢。

歧路 6

B-2 6
顾云声和江天的高中生活,基本上可以用“中规中矩”四个字来形容。不管外面的天地如何天翻地覆地变化著,校园里的生活还是按部就班一成不变。
江天一直是优等生,高一到高三,没有一个老师不认得他。低年级的时候高年级的老师会说,“你们也争气一点,像点高三毕业生的样子,现在高一高二好些个尖子生,像高一的那个江天……”;等升到了高三,低年级的班主任又会说,“看你们吊儿郎当的,哪里像重点高中的学生。比普通高中的还不像话。现在的学生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你们看看毕业班师兄师姐,我也不指望你们都做到江天那样……”;同年级就更不要说了。这种类似的论调一直到江天顾云声毕业好几年,他们高中的老师在开班会和考後动员会上,都还是会时不时提起江天的名字。
当时顾云声在学校也算是个知名角色,当然和江天那种出名并不一样。顾云声出名,一则是他确实长得俊,个子也高,一群十六七岁的男孩子里面,最显眼的十之八九就是他;一则是他球踢得好,篮球打得很不错,全市每年一度的环城长跑随便就是前三,成绩虽然不是很好吧,但年级前五十还是能考到的,在三中这样的学校,也就意味著念个重点大学基本上没问题。所以只要他一出现在操场上,不管三中从上到下怎麽把男女之防搞得像红色警报,还是有胆大的女生围在操场边上看球,胆子大的直接喊他的名字,胆子小一点的给他在的这一队加油,要是再腼腆一点的,就凑在教室的窗口边上,趁著坐在讲台上的值日生不注意,时不时往窗口外瞄上几眼。那是压力重重的高中生活下为数不多的小乐趣。
总而言之,江天是个异类,顾云声也是。唯一的不同大概是大凡老师都希望江天这样的越多越好,顾云声嘛,还是一届只出个把两个,就足够消受了。
两个人的友谊一直亲密如初。高一那年顾妈妈炒股大赚一笔,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买了新房子,当时那是市里最好的楼盘之一,两个人这才不一路上学。但因为实在有说不完的话,所以每天放学顾云声都会骑著车多绕一圈路才回家。有的时候碰到周末,顾家人干脆就会留江天在家里吃饭,再住一个晚上。就和搬家前没什麽两样。
因为会约著一同回家,而江天又常常在放学之後去找老师问题目──这种事情顾云声是绝对不会做的,也不可能干等,就和低年级或者邻校的学生约著一起打球或者踢球,然後等时间差不多了,再去找江天,或者等江天来球场边上找他。有的时候江天也会下场打一局,半个小时三刻锺,从来不沈迷。
这个习惯顾云声一直保持著,直到高三,而且不管班主任怎麽和他谈也不奏效。甚至拿到班会上专门说,高三是个什麽时候,拼命的时候!你们辛辛苦苦读了十多年书就是为了上个好大学。高考就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疏忽一时後悔一世。特别是现在,最是要加劲的关头,不要以为前几年成绩还不错──说到这里特意停了一下,看著顾云声,谁知道顾云声也笑眯眯看著他,眼里一片坦荡,好像以为说的根本是别人──就以为上重点十拿九稳了。告诉你们,全市这麽多重点中学,哪个不是初中的尖子生上来的哪个现在不在拼命,念书就是逆水行舟、不进则退,你以为这样就够好了,别人都在搏命呢,不知不觉就落後了。不要以为只是和自己在比,全市几万号考生呢。各位同学,努力啊。
班主任在台上说得唾沫横飞陶醉不已,忽然一扭头,发现顾云声已经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某个周末下午顾云声打完球,发觉江天还没有来,看一看手表,比平时已经晚了十分锺。他心想可能又问题问得忘了时间,就告别了同伴们从生物办公室一路找过去,好些办公室都关门了,开门的几个也没见到江天的人。他知道江天不可能先走,忽然有点心慌,拎著书包抱著球,一阵狂奔,去教学楼去找他。
江天那天确实是出了点事。
直被堵在楼梯口之前,他都待在教室里。之前是向老师请教物理题,然後一个人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做完半套模拟卷,看时间差不多了,才收拾东西要去和顾云声碰头。
一出门就发现事情不对。
早就过了下课的锺点,平时这个时候走廊上几乎看不到人影,偶尔几个也是江天认得的隔壁班像他这样留下来自习的同学,但现在走廊两头站著七八个年纪和他相仿的男生,陌生面孔,盯著自己的目光实在很难发现哪怕一丝善意。
江天心想不妙,但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情,还是若无其事想绕过他们下楼,没走几步,路就全被堵死了。
“你就是江天吧?”
看起来大概是领头的那个斜著眼睛开了口,语气里带著一种隐蔽的阴谋即将成真的快感。
江天停下来,镇静地点点头:“我是。”
“那就没找错人了。”男生笑起来,脸有点扭曲,“找你问点事。”
“时间不早了,我赶著回家,长话短说吧。”
话音一落,身後嗡嗡响起诸如“这小子嘴硬”之类的议论,直到领头的男生做了个手势,才静下来:“高二六班的杨静你认得不认得?”
江天快速想了一下,似乎没有和低一级的女生打交道的印象:“没见过。”
“她给你写了好几封信。”
“也没印象了。”
“她是我女朋友!”
对方的声音忽然拔高,江天一愣,知道确实是来找茬的了。但对方人这麽多,而且路都围得死死的,硬打胜算实在太低。何况在这个学校里,打群架这种事情简直远得像天方夜谭一样。
没想到还有碰上的一天。江天在心里苦笑。稍加分析衡量,决定还是不去激怒他,尽量客气地说:“那你应该去问她。同学,这件事情和我没关系。”
“少装!就看不得你这样子。”找事的男生几步抢前,抓住江天的衣领,江天眉头一皱,一把推开他,两个人都顺势退了几步,只听对方说:“你最好还是不要横,你就一个人,讨不了好,现在整栋楼都没人了,喊也喊不到帮手,还是老实一点,也少吃点苦头。”
这话乍一听有点像录像厅里正流行的港台黑道片的调调,就是语气拙劣了点。这个想法让江天觉得好笑,嘴角一滑,闪过一个笑容,但这个迅速滑过的笑容更是激怒了那个男生:“混蛋东西,还笑!”一边说,一边挥著拳头冲过来。
早预料到对方迟早要动手,江天身子一侧,从边上让开,让他打了个空;对方一击不中,脸色更难看,跟著来的其他男生见状要围上去,却被喝住了:“别动,这是老子和他的事情。是男人就他妈的别躲,一对一,闪算哪门子好汉!”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