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别吓我,而且要是真的去住了,我就更贪心了。这不是把我放到炉火上煎嘛。”
江天给他说得心里不是滋味,站起来拍了拍顾云声的背:“说傻话。”
直到开回市委和当年日报社的那条路上,顾云声才找回少年时的感觉。江天也刻意地把速度放慢了,指著已经被夷为平地的日报社旧址说:“博物馆开春就要动工了,我回来的时候日报社已经拆迁了,不然应该去照两张照片的。”
顾云声嘴上安慰著“这也没什麽”,但一直在车开进市委宿舍的院子之前,还是忍不住留恋地朝旧家的方向张望。
门扉依然,连院子里的枇杷树都依然,顾云声定神,看著江天拿钥匙打开门後回身等自己,於是也收起这一路来种种的期待和惶恐,朝他一笑,跟著他进了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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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两章。
歧路 32
A-22 32
顾云声才进门就觉得暖和,心里想到底是有老人的家里,供暖真是给得足。刚摘了围巾脱下外套,听江天扬起声音和家里人打招呼:“外公、外婆,我把顾云声接回来了。”
很快有脚步声从客厅里传过来,先出来的是江天的外婆,老太太八十岁了,头发雪白,脸色红润,笑起来就像个小孩子:“怎麽去了这麽久?现在机场这麽远的?云声很久没见到了,看看,好像高了?”
顾云声赶快先给江天外婆拜年,然後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哪里还能长高……哦,我没留心,原来换了地板了,我还没换鞋呢。”
外婆连声说“不用换”,但顾云声已经先一步弯腰脱了鞋,换上江天踢过来的拖鞋,又说:“奶奶的气色看起来很好,几年不见,一点都没变。”
一句话哄得老人家心花怒放,笑成了一朵花:“哪里没有变,你看头发都全白了……你们也是,都不回家过年的……幸好这次回来了。我腿脚不好,不太出门了,很久没见到你爸妈,他们好吗?”
顾云声只愣了一下,赶快接上话:“挺好的,我爸老说在家里过年没劲,这几年都带著我妈去外地的叔叔家过年。他们也要我向你和爷爷拜年呢。”
“好,好,都好。别在门口站著,江天外公和锺圆在里面下棋,一直等你们来呢。”
锺圆是江天小姨那对双胞胎里的男孩,比江天他们小六岁,大学毕业後没两个月就辞职,开了一家小广告公司单干,经过这些年,他的公司已经是在省内都颇有规模和名气了。顾云声听见他也来了,笑著说:“好久没见到锺圆了,听说他结婚了,女儿都快三岁了是吧。”
“小宝在楼上睡午觉,等一下抱下来。”
在被江天带著进客厅去见外公的短短几步路上顾云声悄悄摘掉了手表,塞进裤子口袋里。他一进客厅就在门边收住了脚步,有点贪婪地打量著这个久违的地方。客厅里重新装修过,家具和格局都变了,只有房间角落里依然养著的君子兰和文竹,依稀还是旧日风致。说来也怪,每次见到江天的外公,都觉得时间在这个老人身上停滞住了,当年江天出国前见到是什麽样子,现在也依然是那个样子,就是更瘦,腰背挺得更直,神情看起来更沈默一些。
锺圆早早听到三个人在通堂里的寒暄,嘻嘻哈哈扭头:“顾大哥来了?很久不见你了,一点不老。好像还变帅了啊。来来,你们赶快救我,我都要被外公杀得毫无还手余地了。”
江天外公抬起眼来,笑了:“云声来了啊,来,你坐,茶几上橘子橙子柚子都有,不要客气啊。江天你也回家来做客的?帮忙泡茶啊。”
江天忍笑瞥了一眼顾云声,哦了一声去倒茶,临走前从他手里还接过进门就没放下来的那几袋海螃蟹牡蛎和对虾。顾云声收起初进门时那微妙的敬畏之心,深深鞠了个躬:“还没给您拜年呢。这儿先给您拜年,祝您长命百岁,身体健康。”
江天外公刚下了个子,笑呵呵地说:“怎麽几年不上门,反而客气起来了。人哪里真的能活一百岁的,不过托云声你的吉言,没痛没灾就是福气了。”
锺圆抢过话来:“那不能这麽说,外公你是要活一百五十岁的,这三分之二还没活到呢。”
“就你油嘴滑舌……好好下棋。”江天外公斜过手杖,轻轻点了一下锺圆的小腿。
不久江天又回到了客厅,身後跟著系著围裙的张阿姨,一见到顾云声欢喜得要扑上去:“这不是云声吗,嗯,没怎麽变嘛,还是和小时候一个样子。前天江天说你要过来做客,他外公外婆特别要我煮你喜欢吃的菜,等一下你吃吃看,是不是还和以前一个味道……哎呀这个锺点你午饭吃过没有?外公家里人送了新打的!粑来,我炕几个给你吃?”
“飞机上吃过了,张阿姨你别忙了,我留著肚子吃晚饭呢。”
一家人闻言都笑了,笑声中锺圆站起来:“哥你回来得正好,还是老规矩,我们两家一人出一个,陪外公外婆打牌。我这就搬凳子去。”
江天的脸被暖气一熏,泛起来令人愉悦的血色,话也比平常多:“这打不得,我这边就我一个,你们家里那麽多人,等一下你太太午觉起来了,还有锺月……对了,说起来小姨他们呢?”
锺圆已经溜往书房搬椅子,听到江天问他停了一下,回头丢给他一个有点诡异难测的微笑:“我爸去附近的县慰问群众了,晚饭不回来吃。我妈和我姐在家里做合菜,你知道就我妈那刀工,没锺月帮忙是搞不得的。她们晚点过来,哦,等一下还有个专门的惊喜给你,你等著看吧。”
江天不知道锺圆葫芦里头卖什麽药,笑了一声:“又在搞鬼了。”
没多久麻将上桌人也上桌。锺圆掷骰子掷到自己坐庄,就眉飞色舞地说:“今天杀富济贫,先截江天的纲。”
“就你话多,这是在家里呢,又不是你去外面和你客户拉广告。”江天听得好笑,说他一句。
江天外公外婆却都是笑眯眯的,一面摸牌一面听,也不打断表兄弟两个磨牙。
顾云声没事干,摸了两个橘子又拉过张板凳坐在江天边上看他们一家人打牌。江天外公不吃酸的,所以他们家的橘子都甜得很,顾云声吃了一个觉得太甜,吃了一半放下来,和另一个一起放在牌桌上,江天趁著打牌的间隙把那一个半橘子都吃了,吃完就去喝茶漱口,偏过头低声说:“劳驾你递片柚子来。”
看著打了几圈,顾云声慢慢看出这一家人打牌的习惯:江天外公喜欢赢大牌,最不济也要等自摸;江天外婆有吃必吃,有碰必碰,打得是欢喜牌──等著人家放“冲”来和;锺圆是只有要和,大小不论,一定推倒;江天倒是沈得住气,手气也不知道是好还是不好,赢的几把都是十三滥。
一家人一边打牌一边说话,说说笑笑自然很热闹,听到顾云声耳中,难免有些说不出的感慨和豔羡。坐久了觉得有点热,顾云声把衬衣的袖子挽起来,他动作一大,就给锺圆看到手上的戒指,眼睛一亮,笑著随口问出来:“顾大哥你什麽时候结婚了?怎麽也不说一声,不够意思了啊。”
他这麽一说,一牌桌的人除了江天眼睛都直直往他手指上瞄,顾云声忽然觉得脸上挂不住,又不敢往江天那边看,胡乱支吾著:“没的事,要是能结婚,早就结了。”
江天外婆打了个筒子,有点遗憾地接话:“云声和小天,你们两个也是太有默契了还是怎麽的,这个年纪还不结婚,还要拖到什麽时候。你看圆圆,大学毕业没几天就结婚,现在小宝都三岁了,多好。”
感觉到江天的脚在牌桌下面轻轻勾了一下自己的脚,顾云声会意,赶快把左手放下去藏起来,笑著说:“哪里是不想结,碰不到合适的,也不能乱找个人结婚,不知不觉就拖下来了。”
“这叫什麽话。你都没有结哪里知道合不合适。结婚这个东西,就是看运气的……”
“对对,外婆说得好,我觉得我运气就很好。”锺圆大笑著接话。
江天外公摸了张牌,抬眼看了一眼顾云声,问:“你爸爸妈妈好不好?”
这次顾云声的应对自如多了,编造起来流利得就像是真的:“都很好。刚刚还和王奶奶说呢,他们嫌家里人少过年没意思,去外地的叔叔家一起过去了。”
“嗯,能走走好。我前段时间摔了脚,现在走路都不利索,人到底是老了,骨头酥了,没有用了。”
老人说得语调平常,但江天和锺圆两个人的表情明显是跟著变了一下,又迅速地竭力没事人一样把那点阴霾藏好。锺圆吃了江天的牌,赶快转话题:“外公大过年的说什麽呢,现在就你一个人在赢,你还喊没用,那我们只要去抹脖子了。唉,我想起来了!”
他一惊一乍的,弄得江天外婆重重拍他一下:“都多大的人了,说话还和小孩子一样,好好说。”
只见锺圆笑眯眯转头看著顾云声,又看向江天说:“两年前哥你不是带女朋友回来吗,我和锺月就觉得眼熟,总没想起来,现在看到顾大哥,这可不是有点像顾大哥嘛!”
锺圆这番话听得就像真有人在耳边撞了一阵锺,顾云声手一抖,脸上也不知道该是什麽表情,只好低头去喝茶,其间偷偷去瞥江天,他却垂著眼看牌,一点表情不见,仿佛闻所未闻。
这一茬事一旦提起,江天外婆也想起来了,很遗憾地说:“哎呀,那个姑娘,小许吧,我看人很好,又漂亮又得体,和我们小天站在一起也般配。对了,你倒是说说,怎麽後来又没成了。”
顾云声心里有一种荒谬的甜蜜感,却不能说破,索性也低下眼来,正好看见手指上的戒指。
正好轮到江天摸牌,他摸起一张,笑了一笑,放回去,才说:“外婆你不是说靠运气吗,我没这个运气。”
“乱讲话……”
“哦,和了。”
江天面无表情推了牌,他外婆和锺圆说八卦正在兴头上,没想到江天闷不做响就和了。凑过去一看,江天外公动了动眉头:“诈和,罚子。你们哪里这麽多话说,打牌就好好给我打牌,说话去一边说。”
眼看著老爷子不高兴了,锺圆赶快收起他的八卦嘴脸,埋头洗牌。顾云声察觉江天转过脸来,也去看他,只见江天把手在桌子下面比了个夹烟的手势,知道是想去抽烟了,心里又有点好笑,觉得哪怕是江天,一回到外公外婆面前也立马打回原型。
果然江天洗完牌後说:“腊肉应该煮得差不多了,我去厨房一趟,帮张阿姨切肉去。”
“你别走,走了三缺一怎麽打,你等锺月来切,他们差不多要来了。”
“怎麽,切个菜还非要等你家的外科博士来动手?让顾云声先替著打两把,我很快就回来。”
“那……你替我把骨头留下来啊,我要吃钉板肉,别剔太干净了。”锺圆格外叮嘱。
江天把骰子交给顾云声,去厨房了。
谁知顾云声不上桌则矣,一上桌起手就是天和冲关,下一把继续做庄,没摸几轮牌就是七星无精十三滥,再一盘无精七对,除却第一把自摸,放冲的都是坐下家的锺圆。
锺圆给子给得龇牙咧嘴,苦笑说:“怎麽我哥一走风水就转了。顾大哥,难不成你最近失恋了,财运大好,所以我哥专门让你来替他上场转运的。”
他在父母双方的大家庭里都是最小的孩子,从小受宠,又嘴尖舌利,在熟人面前更是口无遮拦惯了。他这麽一开口,连江天外公也沈下脸来,顾云声却无所谓地笑笑:“你这小鬼大过年的戳人心肺,胡说八道些有的没的。”
“那是有还是没有?你和我哥是不是打了赌啊,赶著谁先结婚先输了。不然哪里这麽巧。”
闻言顾云声只能苦笑,这时楼梯那边传来咚咚咚的脚步声,接著一个穿著簇新的红色小棉袄的小姑娘推开了客厅的门。
小孩子手短脚短,脸蛋像个粉嘟嘟的团子,她睁著小鹿一样的眼睛往客厅里看了一大圈,发现太爷爷太奶奶爸爸都在,只有一个叔叔不认得,就欢快地跑过去抱住她爹的腿,咯咯直笑。
锺圆立刻变回甜心老爸嘴脸,把自己宝贝抱在腿上,对顾云声献宝:“我家小宝,宝贝儿叫顾伯伯好。”
看到这麽个粉雕玉砌的小美人,顾云声才发现自己确实是老了。又有点莫名的不甘心,逗她说:“叫叔叔啊。”
听得一桌人又笑了,只有锺圆的小女儿不知道发生了什麽事,也跟著笑,在自己爸爸怀里扭得像个糖麻花。
正好这时候锺圆的太太也下楼来,顾云声借机把位子让给她,说了声:“我去厨房找江天来,你们先打。”溜了。
关上门的一瞬间,就看见锺圆的太太接过女儿来,给她梳小辫子,小姑娘乖巧得要命,接过江天外公递给她的橘子,抠掉皮剥了,还记得分给太爷爷一半。
歧路 终
A-23 33
厨房的灶上全满了,两个电磁炉和一个带电的砂钵也用上了。顾云声起先还能分辨得出来腊味和红烧蹄膀的香味,但稍微一待久,就只能闻到食物那浓郁的香气,但具体什麽是什麽,统统分不出来了。
江天正在切腊肉,张阿姨则在把腊鱼和风鸡装在一个浅底的大盘子里,铺上豆豉辣椒,准备上蒸锅蒸。两个人的身影笼罩在蒸锅烧锅散发出来的白色蒸汽里,有一点朦胧的不真切。
他们正在说话,一开始都没听见门被推开的声音,於是顾云声就听见张阿姨说:“小天啊,等一下你记得往老鸭火腿汤里搁点盐,放一点提提鲜味,火腿本身有咸味的。”
“嗯,好。”
“问你哪,进门的时候我看到云声手上的戒指了,他成家了啊?他都成家了,你也要赶紧了。趁著阿姨还有力气,好给你带小孩。你外公虽然嘴上不念叨,但是每次看到小宝的那个眼神哦……”
“顾云声戒指的事情我知道,他是成家了,但没结婚,以後找个机会和你慢慢说。”
“什麽叫成家了没结婚?现在你们年轻人说话我都听不懂……”
“张阿姨、江天。”顾云声轻轻喊了一声。
正在交谈的人齐齐转过头来,张阿姨笑著说:“云声你来厨房干什麽?快去陪江天外公外婆打牌去。厨房里热死了,别进来。”
“我赢得太凶,锺圆在嚎,赶快下桌算了。”
江天轻哼了一声:“有声无泪谓之嚎,他有钱,你别管他。杀猪还专等过年呢。”
顾云声和张阿姨听了都是噗哧一笑,顾云声指著江天说:“这可是你亲表弟,有这麽说话的吗。”
江天看了看顾云声,顾云声也在看他,於是他就对张阿姨说:“张阿姨你去休息一下,到小客厅去看会儿电视,等一下要蒸白鱼了我叫你。那只大的做卤水的是吧?”
张阿姨会意他们有话要说,答应完了絮絮说:“鱼你等我来做,那条小一点的大小正好清蒸,给点甜酱油就能把人眉毛都鲜掉了。哦,你们等腊鱼蒸好了,就把那盘子扣肉热了。“
“好,我知道。”
张阿姨洗了手,把围裙扔下,先走了。江天继续低头切腊肉,问:“你怎麽躲到厨房来了?”
“你不能放我一个人在火上烤啊。你又哪里是真的来抽烟的。”顾云声看江天把腊肉切得肥瘦均匀,又大又薄,忽然就饿了。
“本来确实是想抽一根,但是一进来张阿姨灌了我一碗汤,就不想抽了。你要不要喝汤,我觉得可以不加盐。”
说完他放下刀也脱下一次性手套,拉著顾云声到砂钵前面,掀开盖子,一阵白汽蒸腾而上,香味熏得顾云声睁不开眼睛。
“里面有冬笋。”江天拿筷子挟起一方笋,送到顾云声嘴边。冬笋在老鸭和整整一只火腿爪尖煲出来的汤浸过,那个香味简直是无以言喻。所以顾云声明知此时此地江天这个温情脉脉的动作是危险的,他还是没抵抗住食物的诱惑,一偏头把笋吃了下去。
谁知道那冬笋刚从热汤里捞出来,入了口烫得顾云声直跳,苦於说不出话来,也吐不出来,折腾了半天吃下去,顾云声气急败坏地去拍江天,江天笑著躲:“你都不晓得吹一下再吃,还怪我。”
厨房里毕竟狭窄,顾云声打到了两下,也就算了,让口腔里的热气退一退,才说:“这要弄多少菜啊。”
“外婆调的粉蒸肉,下面垫了小芋头,扣肉是年三十张阿姨蒸的一大锅,留了三分之一,正好等你今天过来吃。外公要吃肥肉,就炖了只红烧蹄膀,早上就开始炖了,现在油差不多全化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