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水流年----薄裘[下]
  发于:2009年0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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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鼓噪而来,吹得衣袂噗噗在响。
每一片,都是他的方向。
我嘘口气,感到身上阵阵发冷,低头才发现原来不知何时衣裳皆被汗水湿透。
身体内所有的水汽这样流出来,也好,以后就不必再有鲜血和眼泪。
我无声的笑了笑,撩起袍襟跪倒,“启禀陛下,臣有本奏。”
他也轻轻一笑,“边卿请讲。”
“臣已查明前兵部侍郎夏居鸿一案内有隐情。夏居鸿实是为他人所陷害。韶烽关兵将冬衣尽换之事与之毫不相干,如今夏家满门老幼皆在狱中以待秋后处斩,此乃泼天奇冤。”
“哦?”皇帝淡淡的道,“这个他人是谁?”
这一刻我心如止水,“是臣。”
他哑然失笑,“当真?”
“臣不敢欺瞒皇上。”
“因由?朕猜猜,”他抬头凝望房梁,悠悠道:“为了兵部侍郎一职?”
“臣虽有确有此意,但彼时尚不敢觊觎此位。臣构陷夏侍郎是因为其长子任键锐营督多年素有人望,臣虽安插了人手,也轻易动摇不得,怕宫变之时键锐营变生肘腋,所以行此下策。”
皇帝颇感兴趣的垂眸睨来一眼,“你在军中势力倒不小,那人是键锐的副营督孟一岩?”
“是。”
“晤,夏家抄斩本来该在去年,难怪御史台会三番四次的阻拦,原来是为了拖延时日。也难为你们,好吧,此事朕知道了,如果真有机会定会为他洗刷冤屈。”
我恭恭敬敬叩谢,“谢陛下。”
“对了,朕还想起件事,杜明焕突然请知清河,那是为什么?清河虽然繁华,却没有什么兵马,也非冲要之地,怎么非要那里不可?”
他的话中依旧没有泛起任何一丝悲或怒的涟漪,我也不知是笑是愁,只好据实以对:“杜大人与此事毫不知情,臣是担心殃及无辜,所以才……”
听到这里皇帝突然噗的笑出声,“殃及无辜,也对,无辜啊。”
“是的。”那些酸的涩的东西快要冲溃堤防,“是的,臣的私心。”
“这次总该是实话了吧。”皇帝退后一步,慢慢发问,“总该是实话吧,你也没必要再骗朕了对不对?不会再骗朕了对不对?”
“朕终于可以信你了对不对?”
从前面对这个问题总是躲闪,现在总算可以答复而不必忐忑难安。
“是,臣所言字字属实,陛下完全可以相信。”
“真的么?可朕都不知这次能不能信。好了,”他仿佛不堪忍受的摇摇手,“你还有什么本要奏?”
我怔了怔,恍惚间感到自己又快坠入那种迷茫。
“臣再没有什么他事。”
他点点头,“是么?没其他事情了,好吧,天晚了,边卿可以退下了。”
不知为什么,这话入耳后很久,我才能反应过来,再度施礼后起身,却没走,只站在原地。
“你不是没事了么?怎么还不走?”他的视线始终胶着在远处,“还是因为要走的那人是朕?”
我又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不是不想说话,可它们都堵在嗓子里,只好愣愣的低头去看自己的影子。
它斜斜的拖在地上,除了边际被风拂得凌乱,内里则全是无从分辨的暗色,看不到脸,看不到眼睛深处,看不到心的位置,好像这么多年来的我。
这样的影子,却拿着刀剖开别人的心。
真可怕。
要是从来没有出生过就好了,或生来就是白痴全无思觉就好了。
“朕要走也没什么。”他缓缓环视四周,“你把这些拿去吧,都拿去,这个宫殿,这个座位,整个长安和大靖都拿去。朕以前是真的很想要,现在不再稀罕了。它们有什么用,既保全不了我的母亲,也保全不了我的心。不要了,统统都不要,要嫌不够还你的债,就连我的命都拿去,反正活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怎么不动手?你等了这么多年可不就为这个,没关系,母债子偿,不,”他的眼泪一滴一滴掉在尘土中,可脸上却在笑,“其实是父母之债,当儿子的来偿天经地义,你不用觉得抱歉,不用迟疑。”
我张了张嘴,想说抱歉,想说对不住,想说我不想,真的不想不想去这样重的伤害和欺骗你。
可说不出口。
没有这个资格。
对你,我一直都在无情的掠夺,你的一切……恋人,情感,信任,甚至父母还有最后的尊严
乞丐也比你这个皇帝富有些吧。
所以,说什么都是谎言,只剩下谎言,每个字都是把刀。
最好什么也不要说
……可是好像又不行。
不知怎么办。
想到过会很难,所以不愿意去想,事到临头却发现原来比想得更难,难上一百倍一千倍。
好像所有迟到的审判和惩罚都一起加诸在身上。
非常非常非常的……痛,大概这就是所谓的凌迟吧。
“你怎么不说话了,还在盘算什么?”他终于正过脸,肯注视我。
他眼睛空空荡荡的,所有的神采和光芒都已被挖空。
它们曾经,那么熠熠生辉。
“不要再费心,我真的什么都没有了。你还不信的话就用那个,”他在指着地上的天子剑,“用那个杀了我,于我也算解脱,李初辞感激不尽。”
“别说了。”
我要愣上一愣才能反应过来这三个字居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去的,原来它还能动,虽然听起来痛苦而沉郁。
原来还可以说话,那么还是快些说吧。
只是无论如何,不会请你饶恕。
“要做的都做完了,我没什么遗憾。只有陛下你……你的事不能给什么交代,因为所有的交代都徒劳无益。”
这话听起来活象个无赖,我忽然想笑,可是嘴角半勾时才发现不知不觉得面颊早已湿成一片。这咸苦的滋味透过皮肤一直渗到了骨子里,好像要把生生世世都打上亏欠的烙印。
生生世世啊,不要,不要有下辈子,做什么也不要再做人。
会痛,会流泪,会伤心,会绝望,会发疯。
不过或许不可能,总要还债。
可是,欠过那么多人,要哪一生哪一世的债主才是你,我的初辞?
他静静的听着,望着,许久才叹了口气,“我才明白姐姐为什么非死不可。原来真的是没法子。”
“不是的。”
他不理我,自顾自接下去,“真的是没法子了啊。人总得有个支撑才行,总得为什么才行。”
“不是的。”
“为什么才好。我不知道。”
我俯身拾起天子剑,想要塞入他手里。
他不肯接,手攥得很紧,我只好一根接一根的掰开他的手指。
他的手指还是那么凉,原来祖母的话是真的,没人疼的人手脚果然冰冷。
这剑上面着了火,烧得我心都焦了,总能温热你吧。
“为了你自己。”
我合拢他十指,退后。
不敢再碰住他的手。
就算是门外这样烈的风,也比我这双手更加温柔。
他低头看看手中剑,又抬头看我,“靠自己有什么用?自己什么也不会有。”
“会有的。你总再有自己的亲人,自己的爱人,自己可以信任的人,还有功业,战绩,一切。
“还有回忆吗?”
坚硬的核霎时就哽在喉咙中,我咬着牙,点头。
“是的,回忆。”
他向我绽开微笑,“你未免把我想得太坚强了些。”
“总会熬过去的。
“会吗?”他一下着一下着晃动手中的剑,听剑柄磕击鞘,发出嗒-嗒-嗒的声音。
“会的。”
“你说过不会再骗我的,熬过去?那要多久,一年,十年,一生。”他抬头,绽出笑容,这个漫漫长夜里第一个残存天真的笑容,“这么多年了,你熬过去了吗?”
“如果……”我咬紧牙关,想要抑制话音中的颤抖,却抑制不住涌出的泪。
明明不久前还欺骗自己所有的水都已流干。
“如果不曾背负这么重的债。边翎是可以熬过去的。”
他的目光停驻在我脸上,好像要判断话里的真假,“真的么?”
“我说过不会再骗你,就绝不会再骗你。”
他眸中的星光转瞬而逝,“可是我也欠了人的,母后她……”
“不是你的错,即使没有此事,她也活不过这几天。欧荷兰合蕊,对常人虽不至丧命,对孕妇却是剧毒。”
一瞬间亮光乍起,我胸口冰凉,长剑已扎入半寸。
“你说什么!胡说!”
血从胸前一丝丝溢出,很快染透胸前衣裳,可我不觉得痛,反倒有些舒缓的感觉。
“胡说!你骗我!”
“我没有骗你。否则也不会这个时候发难,正是想让太后走得这么轻易。”
他的手在抖,剑尖也在打颤,再进半寸,便会破入心脏。
那双暴怒的眼睛里,见到其内燃起的冲天火光。
是的,我说过不会再骗你。
说这话时明明真心实意。
可是大概谎言说得太多又太久,它已经成为了本能。
倘若能死在这柄剑下,定会很快意。
这种诱惑是如此不可抗拒,以至脑中明明有声音在提醒现在还不行,等一等,只等一刻,你还有事还没做完,可心头就有另外一个声音在隐秘的叫嚣:再推他一把,再推他一把,你们都解脱了!
剑尖在心口上停留那么久,不知是进,还是退。
“为什么当初那刺客不再偏半寸,”他睫上有一圈泪光摇摇欲碎,映在清霜似的剑身上,“那便不会有今日。”
为何要迟疑?
不该迟疑不定,不该蛊惑我。
“不会的,那刺客不会偏半寸,一定会有今日。”然后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来,冷淡,笃定,竭力隐藏着一丝期待,“因为他本来就是我的旧部,是我的死士。陛下以为和燕人斗剑时我为何弃你手中剑不用,因为那刺客用来行刺,我为你挡开的那一剑正是我从前随身佩剑,号曰白露。”
失君帝夜弓,还君白露剑。
帝夜弓是师傅所传,白露剑却是师兄私下馈赠。帝夜弓有伤阴鹜,白露剑却增人福泽。正因对师兄抱愧,才会当年出征时特意留在家中,要不然也早如帝夜弓一道,遗失在茫茫牙口关。
时间凝滞在这一霎。
天子剑和它的主人一道,化为坚冰。
“我杀过那么多人,怎么会看不出当时因为殷墨之死你当真动了杀机。太后庇护了一时又能怎样,你才是九重天子。可是大仇未报我边翎不甘心这般死去。无奈何也只得搏命一赌。我赌当今天子年纪轻到不会狠心至此对救命恩人下手。没错,虎跃班皆是我雇的死士,那刺客更是当年随我走牙关的十六铁骑之一。若你会些武艺,本该看出最后那剑我根本刺不下去,是他自己心甘情愿撞上去!”我盯住一剑之隔的那个人,字字如箭,“现在你总该明白,当年从那里走出来的人,早已不把生死荣辱放在心上,至于他人的情意和其他,当然更不在乎。”
那一圈泪光终于碎裂,迸溅上剑锋。
我在等它们和长剑一起撕开血肉,刺入心脏。
也许那里早已被挖空,只剩下一个怎么也填不满的洞。
可它依旧停在那里,不动。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为什么!”他握剑的手青筋明明要崩开,这一剑却依旧不曾前进。
因为我被蛊惑着饮下一杯美酒。
“因为我说过,不会再向你说谎。”
“胡说八道!你想死!”初辞愤怒至极的吼出生,突然撤回剑将它狠狠丢出去。
“朕偏不让你!你凭什么死,从头到尾你都在骗朕,你抢走了我的一切!你想这样就死,你休想!朕偏要你看看,朕是怎么一样一样把它们抢回来!朕要你看看,朕的心是自己的,这里的一切都是朕自己的,母后,大臣,士兵,百姓,这天下统统都是朕的!”
鲜血争先恐后的涌出,我终于感到疼痛。
当旭日的第一缕阳光落上长安城头,一路七折八回跌入慈宁殿时,血才堪堪止住。
在我撕衣裹伤时,他一直冷眼相视,此时,他又变回那高高在上的帝王。
“四营也就罢了,朕从来不知连羽林军也指使不动。”
血流了不少,我有些发虚,闻言不禁微笑,“天子之剑,本就不该随便交于他人。”
皇帝睨眼相视,“端木青也罢了,袁子新这样的滑头怎会有这种胆量?”他看着我忽然冷笑,“是姜妃的人?”
“是的。”我靠在椅子上坐下,“这些年陛下专心内斗,太后扬文抑武,军中基业早被蚕食一空,将士离心怪不得旁人。”
皇帝冷哼一声,“如此抑武还让你拿了这么多虎符,四营,三疆。不如此这造反的早不知有几茬。”
我忍不住哈哈一笑,“陛下又要做骑师,却又怕马烈,走遍天下哪有这种美事?”
皇帝脸上神色一僵,随即变幻莫测许久,最后终于慢慢平静下来,“确实如此,怪不得别人。多谢阁下提点。”他望向我,神情镇定自若,“朕能和在你这里侃侃而谈,总不会是你突然良心发现突然觉得朕是你心肝宝贝,不妨直接开出你的条件。”
我笑容不减,内心刺痛,“陛下圣明,臣其实对皇位全无兴趣。臣恳请陛下几件事。”
“讲。”
“第一,臣请陛下昭雪嘉平之事。嘉平兵败虽是定论无疑,但当年先皇圣旨中斥责嘉平兵将懦弱不堪征战,此乃千古奇冤,我等兵败皆因援兵补养供应不及所致,非战之罪,请为我嘉平男儿,上至英帅下至寻常小卒雪此深冤,战死者家眷按大靖军律优加抚恤。臣祖上颇有几处宅院,已尽变卖,得白银十五万两,愿充军资。”
皇帝深深看我一眼,一挥手,“免了!这钱朕还掏得起,这本就是朕的事,无需臣子强出头。至于昭雪,给朕几天时间,让朕想想怎么拟这个旨意。然则太后懿旨已在你手中,怎么,你竟不用?”
我淡淡叹息,“把船掀翻了对谁也无益。臣只求还我嘉平男儿清白。至于内乱之因,皇上您自己圆得成就好。再说这旨意我还要用来保命的。”
皇帝忽然失笑,“你又骗……”说到此处神情一敛,肃容道:“朕倒看不出你对自己这条命这么珍视,欺君之罪可是要杀头的!”
“臣不敢领此大罪,臣要保的是四营三疆所有将士的命!是李醇季的命!”
皇帝眼神骤紧,“谋逆之罪无赦,你要朕答应,是逼朕诳语骗你还是怎地!”
“臣对边氏列祖列宗在天之灵起誓,四营三疆多数将士都于此事都不知内情,便是外边这些包围慈宁宫的军丁,大多也是恪醍懂被蒙在鼓中,只知道听上峰命令行事。陛下自然可以打诳语,可杀光了这些人不出月余不是燕国铁骑便是戎狄蛮夷就将横行大靖!”
皇帝对我的放肆言语沉默良久,“那些知道内情的人如何?”
“陛下不是要做个好骑师么?”
他盯了我半晌,忽然笑了,“其实朕本来也杀不得,至少现在杀不得,是不是?”
“臣求的是将来。”
“好吧,朕答应你,此事既往不咎,涉足其中的一切人皆赦免,谁叫朕现在不过是个空壳子摆设。你放心,就算朕真有一天君临天下,也绝不会再追究此事,不过他们将来真要做出些别的什么来,朕必然已大靖律法处之。至于李醇季,没了倚靠他一个十岁孩子管什么事,朕要连这点容人之量也没有,也不配做君主。“
我长吁口气,站起深施一礼,“多谢陛下宽宏。”
他似笑非笑盯过来,“那东西你就留着作凭据好了,不过你放心,永远不会用上它们的一天。”
“第三点和上面也相差无几,臣再次请赎几位总督侯之罪。”
皇帝闻言先是略略一惊,随即皱眉深思,“你是指……朕明白了,就算他们确有反意也怪不得。天下本是强者居之,朝廷暗弱,要朕易位而处不起旁的心思也难。若攻守之势倒转,他们自然归心。若是彼时再因一己之私再起干戈,朕自然不会留手!”
“多谢陛下。”我又一次躬身施礼,“其实陛下不过太过忧心,西定侯忧心的不过是函雍贫瘠,异族劫掠。陛下一朝奋发,他便会成为陛下最重要也最忠诚的臂力。至于英督侯,只须放手许他去和燕国一战即可,韶烽更无须惦念。”
他袖手而立,垂眸浅笑,“边卿一番苦心。”
“臣没有苦心,只有一点私心。”我整理衣襟郑重下拜,“请陛下将臣的名字从所有公函案卷中删去,数年之后让天下再无人记得边翎这个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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