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几个暴躁的村民更是上前胡乱扭住他的胳膊,照着墙壁就碰去。跄跄踉踉的跌进泥土里,被按着的脑袋朝向冷眼看着的向鼎,那人一连给他碰了四、五下,又用力的一推。狠狠跌出六尺多远,刚好落在一双脚的前头。
这时的严瑞已是站不起来,双手被绑在身后,挂在胸前的木牌顶着他的胸口好痛。
他认识眼前的这双鞋,自己一针一线缝制的,怎么能不认识。母亲还因为此骂了他好几回:干什么女人家的活,去,去去。
被母亲说,他就赶着天色蒙蒙亮缝,眼睛热辣辣的疼也忍着,做了一个月才完成。藏了五年零二十八天……
歪着头专注的看着,这底他扎了好几遍,结实着呢!穿上个,三年五载绝对不是问题。咳,咳咳……什么东西从嘴边滑出,热腾腾的。
他知道自己最大的缺点是什么了,那就是太爱一个人。真是一个威风的人啊!这么一站,就再没有人拿石头砸自己了。
暗暗咒骂一声:TMD,什么地方不好砸!这头上的血哗啦啦的往下流,糊了自己的眼,还怎么看得清楚那双鞋。
“向鼎……”严瑞历来在这种公共场合只在肚子里喊,没有出过声,这回有可能是真昏了头,便不由的轻轻的叫出来了。
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耳朵也不含糊。这么小小的、低吟般的几声也没有逃过他们的耳朵。
嫉妒向鼎年纪轻轻就当上书记的人大有人在,这么好的机会当然不能放过。呼嚷着要向鼎解释、澄清。
向鼎也不含糊,抓起一边的土块就着严瑞的头‘啪啪……啪啪……’就是几下。那响声,镇住了在场所有的人。女人们的心里只觉得心寒,平时斯斯文文的人,没想到这么狠。
真把他当成练铁头功的啦!血流的更凶狠了,不由的叹了声气,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但应该是要说些道歉的话才行的,可嘴拙,说不来。
眯着眼看后面,模模糊糊看到弟弟跪在地上求情,大部分善良、没见过世面的老百姓看场面这么血腥也就一起跟着求情。算了,算了什么的。
女人明显也心软了,总的来说,也是嫉妒心和疑心病作祟而已。要当事人服个软,道个歉也就解决了吧!
“嗯?”什么声音?
像是从梦乡里飘出来一个熟悉的声音,真是一个噩梦。头又疼,又昏沉,难受死了,还恶心想吐。
“我跟他没关系……”
他真的是睡糊涂了,竟然断断续续听不明白,被人拽着脑袋摇晃一会儿就清醒些,停了又模模糊糊。
没有关系?好像真的没有关系诶!
不是兄弟,不是情人,好像连同事也算不上,更不会是朋友。那是什么关系,什么关系,是什么关系,他会抱紧自己,会亲吻自己,会和自己幽会,会和自己做相爱的人才会做的事情。老乡……同乡会不会?
嘿嘿,青梅竹马,呵呵,算不算?
透过一片血影,迷迷糊糊能看到那张脸。好久,好久……没有在白天这么细致的看过了。不管晚上摸上多少边,还是不清楚他的样子,原来是这么的英俊……
大概是自己盯着人家看,惹恼了他们,又一块土块迎着脑门又来一下。鼻梁骨立马就承受不住了,血哗啦啦的流。
他真的是痴心妄想,天长地久真的好……难。
一阵天旋地转,闭上眼睛,就再也没有力气睁开。
一九六七年阴历十一月初九,他们的最后一天。
怎么可以痴心妄想……
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严瑞都是在头昏和呕吐中度过的。村子里没有像样的郎中,唯一能治疗头痛感冒咳嗽的霍大夫正躺在床上,也就是他自己。
母亲天天趴床头哭泣,谁看了一个三十五、六岁的年轻人躺床上不省人事,随便就呕两口血都得担惊受怕。
向鼎彻底同他们划清了界限,还带了一大帮子人把他们的祖坟通通都挖了个遍。还真掏出不少宝贝,还有一些都是古董级的家伙。霍家的罪孽也就更大了,但自从自己游行被打个半死后,组织倒是放过他们了。
好像是脑子被砸坏了,只能慢腾腾的说几个词而已,大部分时间也还是躺床上过的。
弟弟人好,听着自己报的草药名熬药给自己喝,怕有人来自己家骚扰他,还把他接到他们家,藏到了他们房子的阁楼上。白天,上把锁,对外宣布自己当天就死了,裹个稻草扔了。晚上,就让他溜达溜达。但他也不爱出去,而且,人也不太清楚,出去了,找不到回来的路。白白给他们添麻烦!
阁楼不大,就他一个人住也不小。稻草编的床,破棉花被子是自己家的那床,还留有他的味道。
出太阳,整个阁楼就都亮堂堂的,阴雨天漆黑漆黑最适合他睡觉。
还有个小窗口,无聊了,可以开个小口看看街上人来人往。
有些能认出来,有些记不太清楚了。视力也差了不少,还动不动就手抖的厉害。
集市,人就多点。说话响点的,他能听得见。
零零碎碎的他都爱听,没人跟他说话,他就答陌生人的。路上有两个人在寒暄饭吃了没?他就会根据自己的情况回答几句,很好玩。呵呵……呵呵呵呵……
向鼎又去了县城,听说工作的不错,要升官了。
他又没有告诉自己……
那天晚上他出去了,去了那间废弃的茅草屋,大下雨天,忘了打伞,躲在稻草堆里面很冷。
回来就开始发烧了,没有人知道,弟弟他们不太上来看,怕别人起疑。还一直呕吐,吃不下东西,成天昏昏沉沉。草根精神在他这里得到了弘扬,居然这副样子好几个月都没有挂掉。老天爷这么对得住他,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过完年,元宵佳节,天上皓月高悬,满屋子灰蒙蒙的亮,挺梦幻的。
村子里丰收,街道上处处挂灯,大人小孩吃完元宵就都出来赏月。放鞭炮,猜灯谜,张灯结彩,热闹非凡。他也吃了元宵,还吃了满满两大碗。
嘿嘿,挠挠头,他觉得自己像只松鼠,已经养成了藏一半事物的习惯。偶尔,会想想向鼎,今天只想三十五次。但他可以保证,想的次数已经在日以减少了。他对我的好,我一辈子不会忘记。对我的坏……他也是迫于无奈,才会拿土块砸自己。我们要原谅他,自己先学会把他的坏给忘了,掰着手指头,每天少想他,就慢慢的不想了。
我们不说不开心的事情了,严瑞探出半个脑袋在窗外。还好是晚上,仰头看天上的不少,看还是黑漆漆的,也看不清楚趴阁楼窗户上的是谁。
哇,那个灯笼好漂亮哦!
一男一女坐在桥头,两个脑袋靠在一起,看不清楚脸。但那灯笼很大,颜色绚烂,跟他梦里的一个模样。
看着看着,严瑞就闭上了眼睛。想象着桥头的是自己和向鼎,他把额头抵在男人的胸口,心脏所在的那个位置……稀稀落落的哭了。
向鼎,你为什么要抛弃他。土块很砸的他的头很疼,一到下雨天就跟要抽筋似的酸胀。抓不着,挠不到,很辛苦。连着三个月没有好好吃饭了,又瘦了,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但……但是,今天他吃了很多。弟妹烧的,很好吃。
嗨嗨……笑着搓搓手,用手背擦擦口水,那个时候吃的东坡肉真是好吃。手背上感觉凹凸不平,再用手心细细的摸。好久没有照镜子,自己什么时候长了这些东西?
严瑞摸到的地方那个时候被热汤烫伤了,又冻了一晚,被按在地上磨蹭了很久。冬天就生了冻疮,没得护理,感染了,就成了一片一片的疙瘩。
把手上的罐子揣紧,口里开始念叨起来:“向鼎去县城了,我要存很多米,酿米酒……呵呵……拜堂结婚……”
嘿嘿,害羞的笑笑。
外面下起鹅毛大雪,缓缓的将大地盖成白茫茫一片。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男人站在一间破屋子前,紧紧抿住削薄的嘴唇,一言不发的盯着窗口看。
窗户上糊的纸已经破烂了,明显过年没有换过。里面东西看的一清二楚,满是飞尘,桌子上的碗筷还在,碗里的菜已经长满毛毛,隐隐的恶臭,门外都能闻得清楚。
久久,男人终于动作了。抖落肩上的雪,点燃手上的火把,沿着茅草屋的屋檐点一圈。火势腾腾的大了起来,英挺伟岸的男人深邃的双眼中闪过极为复杂的光芒,表情依旧淡漠。
“你这又是何必!”五步外,一个女人开口。
“我既然要娶你为妻,就只要你一个人。”温柔的将女人抱在怀里,刚才冷漠的脸简直就是一个梦幻。
“我爱你!”美丽的女人破颜而笑,痴痴的说。
“我也是。”
又过三个月,男人和女人结婚了。算得上村子里面的一件大事,全村人都传说这件喜事。躲在阁楼上的严瑞当然也听到了,低着头趴在窗口看着街道,一边嘿嘿的笑,一边吐上两口血。倒也喜庆!
那天早上,严瑞像往常那样趴在窗上的缝隙里往下看。看到那张熟悉的面容,骑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车头前绑着大红花球,他的胸前也戴着大红花。后面几个同村的小伙子也骑着自行车,跟在后头。一个来小时后,他们又回来了。只是,他的后座位上多了一个穿着红色嫁衣的女人,挺简单漂亮的一套衣服。
呼一声就过去了,几秒钟的时间而已,连背景都没有记下来。
严瑞食指拇指对掌,使劲拧着脸,很疼,不像是做梦。然后,就开始笑,大笑。受伤的男人边笑,边擦着嘴边的血,又弯成一团。
自那以后身体就没有好过,血照样吐,还隔三岔五的发烧、咳嗽。声动大,邻里似乎察觉了什么,弟弟就说是母亲身体不好。
家人照顾的周到,但病的确是严重。病来如山倒,大家也是没有法子了。而且,严瑞的肚子开始大起来。家里人更是怕了,读过几年书的弟弟当然知道,男人的肚子大了,病也就重了。本来想要找向鼎想想办法,但……他那个时候砸的狠劲,又打消了注意。再说,人家已经是县城里的官,很少回村里。结婚那个时候,也是先在县城把结婚证书领了,办了喜事,再回村里糊弄一下。
他们也没什么关系,求不来啊!
再说,霍家已经对外宣布严瑞死亡了,又活过来?他们霍家,怕又有罪受。
就这样熬一天是一天,得过一天是一天。
他们不开见面也有九个月零五天。
那天,严瑞的脑子特别清楚,回忆,回忆,从相遇开始,到现在已经过了二十五年九个月。自己最光辉的二十几年就在等待和悲痛中进行。
又趴在窗口看,小山坡上那间茅草屋就是他的家。听弟弟说,被什么人给烧了。他哭了好一会儿,在那里他总觉得自己还在等,他还是会回来。烧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弟妹又怀孕了,在楼下生娃。因为,没有人手,母亲就也上阵。一天没有吃饭了,弟妹也生了一天了。原来,生小孩这么痛苦,这么漫长!
摸摸自己圆鼓鼓的肚子,很纯真的笑了,右脸上露出个小酒窝,深深地。
严瑞总觉的自己不是生重病了,反倒像是怀孕了。会有噗通、噗通类似于心跳的声音,会有动来动去的感觉,会感觉到肚子里面住了一个小宝宝。流着他和向鼎的血,会哭、会笑、会叫爸爸、妈妈的小孩。一定是最漂亮、可爱、聪明的小孩。
他会开始想要怎么教育小孩,要把衣服改小留给他穿,不能冻着,也不能热着,要好好读书,也要去县城做大官。
弟妹难产了,母亲是顾不到严瑞这边了。弟弟上阁楼给他塞了两个白馒头,叮嘱一声。他当然不能给他们添麻烦,应的极为乖巧。
严瑞小心翼翼的将藏在稻草堆里的小布袋摸出来,再蹭到窗户前细细的看。里面是十来颗牙齿,白白的、黑黑的、缺了半颗的,一粒粒细细的摸。
由于手抖的厉害,一刻黑乎乎缺了半粒的门牙掉出了窗外。想要挽回,结果整个布袋被抖出了窗外。
当时就急了,阁楼里乌漆吗黑的,连撞了好几下摆着的杂物,才摸到门的位置。但腿间什么水样的东西沿着腿根留下来,有些腥味。肚子也开始抽筋般的一阵阵作痛,很有想大便的感觉。
严瑞慌神了,他是看过甚多医书,但却对生育知之甚少。自己这样子情况应该是要临盆了,书上说‘睡,忍,慢临盆’那自己就躺床上睡一觉,可能就好了。
爬回床上也是睡不着的,十几分钟痛一次,休息十几分钟再痛一次。周而复始,哪里还能睡得过去。
几个月后,向鼎也有了孩子,白白胖胖一个,每天宝贝似的抱在怀里玩耍。当然,不是严瑞为他生的。有她老婆的支持,官也升的很快,更是在儿子牙牙学语的时候去北京见了毛主席。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岳父贪污被人捉个现行。向鼎心里有底,虽然他也被连累到,但也没有非得带着老婆孩子偷跑的地步。
几年见了很多世面,知道去哪里会更有前途。于是,全家人就出发去了香港。安置好妻儿后,转乘游轮去了洛杉矶。
头几年创业很辛苦,什么都做。后来跟军师碰到了一起,他看上了当地最大的帮派的大小姐,她的眉眼很像那个人。而军师想要那个帮派!两个人四十来岁的人,不再年少轻狂,却实在有些猥琐。但既然是他们想要的,当然想尽办法弄到手。这就是资本主义?不用顾虑什么道德规范,只要敢想,就可以不折手段的去拿。
事情进行的很顺利,他成了帮主,所有的杂事军师打理着。美人在抱,偶尔回香港看看妻儿。生活似乎很完美!
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他向鼎居然已经是个中老年人!
站在那条交界线上,恍若隔世。
他比自己大上个五岁,也有六十岁了。自己一走就是二十几年,真久啊!虽然,派了手下回来打探他的消息。但就是没有任何音讯。
他知道严瑞一定没有死,但那帮没用的白痴就是找不到他的踪影。说什么中国吸血虫闹得凶死了不少人,又有自然灾害,没得吃,霍家老妈妈和霍家弟弟的儿子女儿都是这么去世的。霍家已经搬到北京去住了,老家是个脸上有个大疤,没牙齿憋着嘴的疯老头子照顾着。
向鼎交代好手边的活,本想自己回老家看看。不巧遇上刺杀,几个不争气的子女自相残杀,满堂子孙没想到最后只剩一个最没大没小的俞佑裕。等有机会回来的时候,竟然已经是二零零八年了,看了奥运,中国真是强大不少了。
孙子想着法子跟自己作对,打死也不肯接手帮派事务。恼火死他,唯一的收获就是遇到了长的八、九分像年轻时候的他的霍汤骆。连性氏也一样,派人深入调查,原来真是他的亲戚。是他弟弟的孙子,他弟弟已经死了好几年了。他……
这是他不敢设想的现实,真是恐怖的事实。
那个有一口饭,绝对会留一般给自己。有一块肉,绝对省下来给他吃的严瑞真的……
年轻时候,急功近利,不折手段,甘愿牺牲最爱自己的人和自己最……爱的人……
站在三、四十年前,被自己亲手烧毁掉的茅草屋前,俞老头泪水悄然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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