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缩回到车里,靠在鼓鼓囊囊的货袋上,闭上了眼睛。
有多久没有梦到那时候的事情了?他本来以为自己已经完全忘记了呢。
是因为要去陵南森林的缘故吗?想起了那么久以前的事情。
忽然他猛的弹起来,想到彩子叫他去陵南森林,难道就是因为这件事吗?她为什么这么肯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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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他抬起头,看着那头龙张着翅膀缓缓地从空中落下,心里不知道为什么忽然安定了。他爬起来,腿上果然摔破了,而且脚好像也扭了,站起来费了他很大的力气。
龙在看他。很笔直的视线,于是他也很不客气的回瞪过去。月光下的龙,颜色青得发黑,全身的鳞片反射着光,跟白天炫目的光不同,夜里的龙,鳞片反射的光竟然是蓝色的,好像它的眼睛一样。其实流川也记不清那龙的眼睛是不是蓝色,只记得很坚定,很温柔,一点也不令人害怕。他看着龙的眼睛,龙那么大,眼睛也那么大,好像要把他吸进去一样。
龙开口了,令他吃惊的是,龙的声音很轻,一点也不像它下午发出的声音。
“晚上好,小王子殿下。”龙说。
流川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龙知道他是谁这并不令他吃惊,他只是震惊于不知道怎么跟一头龙说话。
龙等了一会,发现流川没有回应,还是愣愣地盯着他看,于是只好继续说。
“很抱歉吓到你了,我只是路过这里。呃……我想问下,这附近……”它话还没有说话,肚子里又轰鸣了起来。流川吓了一跳,以为又要刮风,却什么都没有,对面的龙好像害羞一样移开了视线,不说话了。
流川忽然心中一亮,“你饿了?”
龙点点头,它有点腼腆有点惭愧地说:“我不是故意的,跑太远了一直没有吃到东西,一直有人对我纠缠不休我都没办法进食,后来,后来就晕了……”它顿了下,好像更惭愧地低下头,说:“我实在没有力气飞更远了,所以下午只来得及飞到这里……”
流川默默地想到了北野神官下午阴沉的脸色,忍不住冒了一句“白痴”,不知是骂北野还是骂龙,龙好像很惊讶地看着他,流川问:“你要吃什么?”
“呃,我吃鱼。附近有没有湖?”
一只吃鱼的龙,流川想,真奇怪,龙不是最邪恶的生物吗?传说中它们吃旅人,吃魔兽,抓住公主要挟王室,精通魔法,热爱金子。从来没有听说过龙喜欢吃鱼来着。因为跑到翔阳沙漠上没有鱼吃所以饿昏的龙,实在是头傻龙。
他想了想,说:“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湖,”龙明显有点沮丧,“王宫的喷水池没有鱼,城外的护城河,应该有。”他跑了很久,难得说这么多话,说得很喘,断断续续的。
龙想了想,说:“我现在没有力气飞那么远,附近呢?”
“王宫的厨房。”
“那你带我去吧。”
流川看着对面龙期待的眼神(它怎么一点也不像一头龙),不得不承认:“我迷路了。”
一时间一片静默,龙嗤笑了一声,流川怒了,居然被头傻龙嘲笑。
龙有点不好意思,扑扇了两下翅膀,想了想说:“这样好了,你的家人会来找你,找到你你再带我去吧,我带你走出这里。”
流川依然冷冷地看着它,没有动作。龙说:“真是不可爱的小孩,你不答应我要吃掉你哦。”说着作势张大了翅膀,张大了嘴,要扑上来的样子。
“你不会。”你不是只吃鱼么。
“呃……”龙楞了下,好像在笑,它走近流川,埋下头看着他,这个孩子眼睛真黑啊,亮得很,自己的身影映在他的眼睛里好像变小了。而且他完全不怕自己啊,这可真少见。他的皮肤白白的,在白色的月光下像玉一样白。这可真是个漂亮的孩子。看到他腿上跌破的伤,不知为什么觉得很刺目,龙慢慢地把头弯了下去,细长的舌头伸出来,舔在了伤口上。
流川似乎大吃一惊。想要后退却停住了。这头龙在他面前恭顺地低头,湿润的舌头舔着他的伤口,似乎也不是那么痛了。龙的头和犄角就停在他面前,触手可及。于是他就把手伸出去,摸上了它的头。凉凉的,滑滑的,他不禁多摸了一会。龙没有挣开,它闭着眼睛,似乎很享受的样子。一瞬间,关于以前彩子和木暮讲过的龙骑士“黑色暴风”的传说在脑海中出现,他的心里被伟大的英雄以及他的坐骑的事迹激荡着,不由得兴奋起来。
“我要做你的骑士!”他大声地说。
龙诧异地睁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孩子,忍不住笑了,它的笑声从喉咙里发出来,嗡嗡的。
“我要做你的骑士!!”流川很不满龙的笑,更大声的重申。
龙笑得更厉害了,它微微抬起头,眼睛笑得要看不见,长长的舌头扫过流川的脸颊被树枝划伤的地方,轻轻的摩挲。
“告诉我你的名字,小王子殿下。”龙含着笑意说。
“流川枫!”流川恶狠狠地盯着这只胆敢嘲笑他的龙。
“好吧,为了做我的骑士,请你先带我填饱肚子吧。”龙显然没有把流川的话当真,用戏谑的口吻说,它倒是对流川光洁的脸蛋更感兴趣一点,猩红的舌头在伤口上打转,很快就让伤口愈合了。
流川哼了一声,龙的舌头弄得他很痒,他不情不愿地说:“你先带我出去这里。”他把头转开,避开在他脸上流连不去的舌头。
龙笑了笑(这头龙怎么这么爱笑,流川想),说:“我这样出去可不行呀。”它把头昂起来,现在它看上去非常高大,比周围最高的树木都要高。它张开翅膀,一阵大风夹杂着树叶包裹住它的身体,流川不得不眯起眼睛,等到风过去,他发现面前的龙又消失了。
“嘿,在这里在这里。”龙的声音近在咫尺。流川吓了一跳,龙变得非常非常小,像条小青蛇,挥舞着翅膀落在他面前。“我带你出去,只是我没有多少力气,不知道能维持多久。”流川伸出手,空中的龙停在他手上,顺着爬到他身上,像项链一样挂在他的脖子上。“走吧,一直往东走。”
一路上那条龙偶尔指路,然后就只有它肚子会发出小声的轰鸣,流川一直沉默,一人一龙就这样安静地走着。奇怪得很,流川想,夜晚的森林看起来一点都不可怕了,被惊扰的兔子松鼠从他的面前跳过,也没有东西一直跟在他后头,是因为龙的关系吗?龙的鳞片凉凉的,蹭着他的脖子,细微的呼吸却是热热的,他的耳根也被熏的热热的。他一直走一直走,心底一片安宁。
不知道走了多久,终于看到猎场中心那块空地了,明天南烈应该还要来这里练习射箭,那应该就能发现自己了。这样想着的流川,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这才觉得慢慢地身体里的疲乏都泛上来,没走几步脚下一软就倒在草地上了。
“喂,你压到我的翅膀了!”龙挣扎地从他怀里出来。这时候天已经泛白了,太阳开始出来。“快看,日出呢!”龙兴奋地叫起来。
“吵死了……”流川想,不过是日出而已啊,他疲倦地翻了个身,看着那头龙兴奋的扑扇它的翅膀,右边的翅膀好像确实受了点伤,不是很灵活的样子。他这样想着,轻轻地用手摸了摸那个还在颤动的肉翅。龙回过头来看着流川,流川很安静,初升的太阳把他的脸映得红彤彤的,不同于晚上玉样的光泽,黑色的眼睛也被映得红红的,专注地看着它,手还在轻轻地抚摸它的翅膀。龙张了张口,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我要做你的骑士。”流川轻轻地说,闭上眼睛,睡着了。
等到流川醒来已经是在自己的寝宫了,难得一见彩子哭得眼睛红红的坐在床边。连好久没见到的木暮和晴子也来了。一见流川醒来,三个人都松了一口气,彩子扑上来吼:“你这个笨蛋!跑到哪里去了?大家都快要急疯了,南烈找到你的时候你居然睡着了!你都睡了快两天了!”说完又是一串眼泪掉下来。旁边的宫城连忙递上手绢,彩子接过来擦眼睛。
流川还是迷迷糊糊的,慢慢地才回想起来晚上在森林里的事情,对了还有那头笨龙,跑到哪里去了?他找找身边,还是熟悉的被褥,没有龙,于是开口问:“找到我时,我身边有什么?”
“你一个人倒在王宫的门口,身上衣服破破烂烂,南烈出门的时候撞见你,才把你找回来。”木暮接口说。
“王宫门口?”难道不应该是猎场吗?
“是啊,父王都急坏了,找了你整夜,凌晨才睡下,听说找到你,高兴得又赏赐南烈一堆东西。”
看样子他们是没有看到龙了。流川想,“我饿了。”
晴子立刻端上一碗麦片粥,流川狼吞虎咽的吃掉了。
彩子缓过劲来,又开始数落流川,木暮好脾气地拉开,晴子脸红红的看着流川吃东西。一切又跟平常一样。
流川模糊地想,不知道那龙有没有找到厨房,有没有找到鱼。他答应要给它找鱼吃的,因为龙把他带出森林了呀。那头糊里糊涂的龙,希望不要饿死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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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漠的夜晚非常冷,商人们围成一团,点起篝火,小声谈笑着。流川坐得离篝火远远的,背后被风吹得很凉。为了让商人们带他一起走,他已经把剩下的钱都拿给他们了,现在他身上只有在边关匆匆忙忙买的干粮和几袋水。他并不指望商人们能对他多好,只要能把他送到山王去就行了。他对自己的剑术非常自信,如果这些人想要他的命,自己也不会有好下场。山王商人们常年往来翔阳沙漠,沿途路线都很熟悉,还带着大群的护卫,这也是流川选择跟他们结伴而行的原因。
流川一口一口嚼着干粮,费力地咽下去,一边想彩子为什么要叫他到陵南森林。
他被龙救了这件事,他只告诉了彩子。他还记得彩子当时惊恐的表情,吩咐他不能告诉任何人,千万要把这件事情忘掉。现在想来彩子的态度是有些奇怪的,下午不是还好好的要去看龙,为什么听说他被龙救了就吓成那样。还有就是南烈的态度,以前一直相处得挺好,从那以后就怪怪的,看他的眼神都像钉子似的。流川疑心南烈可能看到龙了,毕竟他记忆里自己是倒在猎场的,难道是龙把他送到王宫门口的吗?那么彩子是因为知道龙救了自己才叫自己再去找龙的吗?怎么想都觉得再遇到龙的可能性很小啊。
流川看着自己的手,手掌上布满了练剑练出来的茧。七岁遇险之后他就开始跟着安西学剑,一门心思想要做龙骑士,当时所有的人都笑他,说是小孩子的梦想,彩子则忧心忡忡。他被安西夸赞说是百年不遇的人才,比教三井还用心的教他,他也迅速的沉迷于剑术,进度突飞猛进,慢慢地剑术本身成为他追寻的目标,龙骑士什么的真的成为儿时的幻影了。十五岁时他打败了牧,王都已经没有人比他更厉害,听说西面出现了龙,儿时的梦想忽然又点燃了,兴致勃勃的带了几个侍从就出门游历去了。临走的时候去见藤真,那时候藤真已经是大神官,再不会像小时候那样,每次跑到神殿去玩就拉着他的手溜到后门去,还给他偷拿一些祭品吃。藤真好像变了个人,严肃端庄,调皮的褐色眼睛也变成深沉的黑色,他想问问藤真龙的事情,藤真的脸色却变得铁青,只是不许他去,却不说为什么。流川当然没听他的,又跑去问号称“会走路的图书馆”的木暮,有没有做龙骑士的方法,木暮好脾气地随他在图书馆里泡了一天,翻了一堆古早的文献,最后总结出来,要让龙服从只有打败龙。这个方法是几百年前“黑色暴风”驯服“青空之君”用的。木暮温和地对着小弟说:“成为神奈川第一的话,龙也会驯服的吧。”于是流川熊熊地燃起了斗志,踌躇满志地出发了。龙没有找到他自己却吃了不少苦头,也亏的他一股子拼劲,不肯灰溜溜地回去,才熬了四年,回宫的时候他已经能很骄傲的说:“全湘北我是剑术第一!”换来彩子的一顿好打。
他按了按别在腰上的佩剑,这是父王给他二十岁的生日礼物,可惜没几天他就从人人艳羡的王子变成了逃犯,这把华丽的配剑也必须埋没,上面的宝石都被他抠下来换了钱,只是因为剑刃特别锋利他才留了下来。除了这把剑,他身上已经没有任何可以跟原先的七王子相联系的东西了。头发用五贝子草染成了棕色,还留起了胡子,穿着破旧的麻布衣服,看上去像是个三十岁的大叔。他知道这样的遮掩对于厉害的魔法师来说是没有用的,只能对没见过他面的雇佣军起点作用。现在进入翔阳沙漠,应该是不会有人追来了吧。
商人们渐渐散开了,回到各自的帐篷里,领头的商人用半生不熟的神奈川通用语招呼他睡到最外边护卫队的帐篷里去。
流川躺在帐篷里,身边护卫们沉重的呼噜此起彼伏,这些护卫有的来自湘北,有的来自山王,都是雇佣军。流川下午睡过了,反而睡不着,躺了一会之后就走出帐篷。又是满月,月亮极其的亮,没有星星,一片安静,四下的沙漠阴影好像线一样起伏不定。
流川心中一片空茫:就这样,离开湘北,离开家乡了。
神之喻示
流川和山王商人们已经在沙漠里走了快两个星期了,他一直很沉默地走在队伍的后面,商人们一开始还想跟他攀谈,但是流川一身生人莫近的气息,慢慢地也就没有人跟他说话了。他吃着自己的干粮和水,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滚烫的沙地上走着。脚上水泡磨破了又长起来,钻心的疼,他也是一声不吭地走着。没有什么选择了,为了活下去无论如何都得穿过这片沙漠。
太阳毒辣地晒在他身上,他开始觉得有点头晕目眩了。撑住,流川枫,你得活下去。他对自己说。
队伍忽然骚动起来了,流川抬起头,阳光刺得他的眼睛很痛,眼睫毛被汗湿了又干,扎扎的连眨眼都变得很痛苦。商人们指着远处隐隐约约的影子用山王语激动地交谈着。是绿洲吗?流川想,太好了。
队伍的速度变快了些,马匹和人都迫不及待地想到绿洲去。流川也不由加快了脚步,逐渐走到队伍前面去了。
能看清绿洲树木的时候,流川忽然感觉到什么,停了下来。有什么在附近,他的直觉告诉他有危险,他拉住了离他最近的商人,用神奈川通用语解释。商人们却不管那么多,绿洲近在眼前,沙漠平缓一览无余,强盗没办法藏身。而且他们有精良的护卫,经验也很丰富,完全能打败任何试图袭击他们的人或魔兽。流川不得已只好继续走,越走越觉得好像被什么压着似的,心里发慌。
一定有什么不对劲,他这样想着,把手放在了佩剑上。
马匹们开始躁动不安,踢着脚下的沙子不肯上前。护卫们也意识到什么,安静了下来。就在整只队伍停下来的一瞬间,沙地里忽然暴起一群黑影,扬起大把的沙子,冲向商队。流川定睛一看,一些半人高的身上布满坚硬铠甲的魔兽龇牙咧嘴,以非常快的速度朝着他们冲过来。这些魔兽长得像巨大的耗子,爪子非常尖利,流川拿剑去挡它们时,感觉到它们的冲力很大,不禁后退了一步。
“快站成圈!!快!!是鸣沙兽!!”有经验的护卫大喊着。商人们手忙脚乱的移动自己的货物,有的人想冲进绿洲,却被冲到面前的鸣沙兽一爪子抓裂了胸膛。“围起来!围起来!!不要散开!!攻击它的脖子和眼睛!!”“真倒霉,居然碰到这么多只!”护卫们拔剑和鸣沙兽打起来。这些狡猾的鸣沙兽专门攻击人的下盘,人必须要弯腰才能打到他,非常吃力。
流川的剑很快,也很利,一只鸣沙兽扑向他,他身子一弯,将剑倒拿,待鸣沙兽扑到面前的时候用力一捣,就把它定在沙子上了。那只鸣沙兽发出凄厉的惨叫,流出腥臭的血,不再动弹,再反手把剑拔出来,对上冲过来的另一只。
他没有心思也没有精力去帮别的护卫,虽然他听到不断有人求救的声音传来,血腥味并不仅仅只是鸣沙兽的,更多的是商人和护卫。他挥舞着剑,在晒得滚烫的沙地上艰难地前后跳动。他听说过翔阳沙漠的杀手鸣沙兽,但是他从来不知道这些魔兽怎么会这么一大群疯狂的扑上来,似乎是一定要置他于死地一样,鸣沙兽不都是只袭击商队夺取货物吗?他已经杀死五只鸣沙兽了,越打就离商队就越远。不知是否被同伴的血腥味吸引,鸣沙兽们放下快要撑不住的商队护卫转而攻击流川,他被四只健壮的鸣沙兽包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