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来到浮离山庄。
上次到此，是百花盛开，争芳夺艳的美丽景色，而如今所见到的，是满园凋零，一片颓败。
山庄显然已经没有人居住。
“在将军还在找我们之前，我们就先住在这里。”
收拾出房间，漆夜琏将昏睡的少年抱进去。放在床上，又盖好被子，仔细掩了被角。漆夜琏起身打算离开，却被一只手拉住。回头看见睡梦中紧皱眉头的少年，嘴中喃喃叫着一个名字。
又是“怜”吗？岳亦楚紧紧抓着自己的衣袖，一刻不放开。漆夜琏没办法，只好坐在床沿，静静守候。
夜晚，大雨倾盆而至。
窗外枯萎的芭蕉叶，禁不起落雨的巨大力量，而被砸的千疮百孔。
岳亦楚缓缓睁眼，漆夜琏就坐在面前。
见自己醒来，神情略显疲惫的漆夜琏绽开一个笑容。
岳亦楚道：“你怎么不去睡？”
漆夜琏举起被岳亦楚抓得死紧的手：“是你不叫我睡的。”
岳亦楚有些抱歉地松手。
这房间是曾经漆夜琏住过的地方。
漆夜琏没走，仍然坐着。
“漆夜琏，你为什么要走上山，而不是用你的法术？”岳亦楚问道。
漆夜琏耸肩：“我以为你明白，这就像夜晚在荒郊野地里生火。如果我动用了自己的法术，保不准将军就会知道我们的行踪了。”
岳亦楚闭眼，点头：“的确是这样……”
“所以只要我不用鬼族的力量，在这个龙族管辖的地域，将军就不会发现我们。我会想办法联系父皇，让他来接我们。”
“不要，我不要去幽冥界。”
“那好，那就不回幽冥界了，”漆夜琏笑道，“我们就留在浮离山庄，做一对‘神仙眷侣’你说怎样？”
“……你滚……”
暴雨初停，天仍然阴霾。
浮离山夜色寂寥，却独独一人，坐在浮离山庄青黑瓦的屋顶，白衣，白扇，就好像天地间，只剩这一抹清孤的身影。
“这夜，太过沉重。”白衣人说着，白扇一挥，云似乎变成乖巧的孩子，悄悄退去，半圆的月，悬于墨色的天。
错落有致的房屋被月之轻纱笼罩，如半遮半掩的绝代佳人。
“这样看去，舒服多了。”白衣人轻快道。
“只可惜，月不圆，”白衣人轻侧了头，身后黑色身影，好像很久就站在那里，“——你来了？”
“白无意，你怎么到这来了？”岳亦楚开门见山道。他可不希望漆夜琏发现。
白无意轻笑：“我怎么就不能来了？不是你叫我来的吗？”
岳亦楚走过去，坐在白无意身边，轻声嘟囔：“我没叫你来。”
“是，你没叫我来，只是给将军通风报信，是不？”
少年埋下脸，阴影中看不清他的表情。
“我没想到漆夜琏会连我一块带走……”
“岳亦楚，你做人真厉害，两面两心。”白无意笑道。
“这是什么词？”岳亦楚抬头，瞪着眼前笑盈盈的白无意。
“你明知道将军很在乎你，你出手挡他，他是绝对不会伤你的。你又在将军刀尖下救下漆夜琏，漆夜琏怎么能不带你走？——如此一来，你在两边都成仁，却累了我们这些跑腿的。”
“我越来越迷糊了……”
“脑子里一团浆糊的小绵羊，”白无意轻轻扣岳亦楚的额头，“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你会如何选择？”
“我……不知道……”
白无意站起，转身，悠然道：“那个你自己考虑去吧，先把眼前这个搞定。”
岳亦楚回头，然后身体僵住。
月光下，粉红色衣裙的少女，正站在房下，仰头怒目而视。
“岳亦楚，我看错你了。”蝶梦道。
岳亦楚叹息：“对不起啊，我也不是故意骗你们的。”
少女一跃，落在屋顶：“我们殿下如此待你，没想到你却……”
“每个人所执着的事不同……而已……”
岳亦楚面色惨淡，在月光下显得触目惊心。
蝶梦气急，手中幻出一双圆环，暗紫花纹，泛着荧荧光芒。
“我今天替殿下收拾你——”说着，向岳亦楚所坐的方向攻来。
岳亦楚始终垂着双目，任少女离自己的距离越来越近。
“慢——慢——”白无意闪到两人中间，白扇“唰——”一下子合拢，抬扇，正好抵在少女的环上。
相触的瞬间，蝶梦如受到巨大冲击般，震得后退两步。
岳亦楚抬头，斜眼瞪着白无意。
蝶梦瘫坐在地，双环坠落。
“这位可爱的小姐，你没看到在下吗？”白无意笑眯眯的打开扇子，呼啦呼啦扇风。
“你想杀他，我很为难呢！”
“少废话，要杀要剐随你！”蝶梦道。
“小姐，做人不要太较真好不好？”
“反正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然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白无意看向岳亦楚：“你打算怎么办？”
岳亦楚道：“不要杀她。”
“你不杀她，她就会杀你。就算不杀你，也会去报告给漆夜琏，叫漆夜琏杀你。”
“无所谓，”岳亦楚换了个姿势，背对着蝶梦坐，“反正我也通知你们了，我没什么用了，谁杀我都无所谓。”
白无意走到蝶梦面前，微笑。
蝶梦惊恐地看着他。
白无意扇子一挥，血光四射。
岳亦楚听到利器插进肉中的声响，回过头来，看见白无意的雪白长袍染着星星点点的红。蝶梦，已经消失。
“你对她做了什么？”岳亦楚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白无意的衣襟。
白无意轻笑着推开他：“我的小绵羊，别总那么自私好不好。你想用自己的死来逃避将军和漆夜琏吗？”
“我……”
“自己造成的事，就要由自己亲自面对。不跟你说了，我要回去了！”
白无意用扇子掩面，消失在月光中。
空留下岳亦楚站在房顶上发呆。
乌云又聚过来，月亮很快就被掩埋。岳亦楚叹了口气，转身，看见黑暗中的人影。
“小雪？！你在那里呆了多久？”岳亦楚平静道。
红裳道：“总之是很久了。”
“就是说，你该听的都听到了？”
“没错。”
岳亦楚耸肩道：“那你也听到了，白无意的话，‘自己造成的事，该由自己亲自面对’。所以……对不起了，小雪，我不能死在这里。”
红裳愣住，岳亦楚走过去，瘫倒在他怀里。红裳无意识地搂住，岳亦楚突然咳嗽起来，伴着口中涌出的鲜血。
“你……你要干什么？！”
岳亦楚抬头，微微一笑：“这还用说？当然是……”话没说完，人已经失去意识，空由红裳抱着，不知所措。
这个夜，充满诡异。
漆夜琏意识到身边的人不在，急忙跑去出，却发现红裳抱着岳亦楚站在门外。
“红裳你在干什么？”
“殿下，红裳来是想说……”
岳亦楚在红裳怀里悠悠转醒：“漆夜琏……快阻止小雪……他……刚杀了蝶梦……他要杀你和我……”
漆夜琏看见岳亦楚嘴角的血迹，早已心乱如麻。
“红裳，你……快放下他！”
红裳摇头：“殿下，红裳今天想跟殿下说清楚，红裳只效命于陛下。但一路走来，对殿下也是不存二心，绝没有背叛之意。如今，我们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殿下难道就没有想过，或许是我们之中有奸细？”
“我……”
“红裳承认从开始红裳就在怀疑岳公子，没想到今晚我的怀疑成真。殿下，一直以来暴露我们行踪的人，果真就是他！”
“漆夜琏……你别听他胡说……”岳亦楚道。
红裳抱着岳亦楚的手骤然收紧，岳亦楚疼的呻吟，漆夜琏脑中一片空白。
“红裳奉命辅佐殿下，绝不可以让这奸细存在。如果殿下不忍，红裳会先杀了他，再自禁，决不让殿下心中有不快。”
漆夜琏已然不能思考，忠心耿耿的红裳，和岳亦楚……他应该相信哪一个……
就在这时，漆夜琏听到岳亦楚绝望的声音。
“漆夜琏……你忘了承诺……”
承诺，承诺？承诺！
——漆夜琏，我不信你的承诺。
——对青浅都没做到的誓言，你以为我会傻乎乎的相信你能为我做到？
漆夜琏闭眼，再睁开，红裳怀里的少年已经绝然地闭上眼，漆夜琏突然感觉心被揪紧的痛。
飞速闪过红裳身前，夺过少年，同时将自己最重的掌印在红裳胸口。
“漆夜琏……”岳亦楚微笑着闭眼，陷入昏睡。
面前的红裳仍然没有表情，微皱的眉掩盖了他更多的痛苦。
红裳努力使血不溢出嘴，却还是有一丝缓缓流下。然后，他笑了，极艳的笑。
“红裳……对不起陛下……没有替陛下完成任务……”
单薄的身影，却如巨山倒塌。漆夜琏望着呼吸越来越微弱的红裳，脑中一片空白。
“父皇……我做错了吗……”
躲藏在枯萎竹竿后面的孩子，默默看完这一切，随后隐入黑暗中。
深深望着昏迷的少年，一刻不敢挪开视线，生怕下个瞬间，他也会像风化般灰飞湮灭。漆夜琏紧紧握着岳亦楚的手。
已经失去太多，不能再失去了……
手轻轻动了动，岳亦楚缓缓睁眼，双眼空蒙一片。
“你醒了。”漆夜琏道。
岳亦楚扯扯嘴：“每次……都听你这句……话……烦死……”
气若游离，岳亦楚从没有哪天想现在这么憔悴。
漆夜琏心里隐隐涌出不好的预感……
“哪里不舒服？”漆夜琏轻声问道。
岳亦楚用力摇头：“没有……我……还好……”
漆夜琏按住他：“你不要乱动。”
“嗯。”
“再睡一会吧，我陪着你。”
“嗯。”
“想要什么就叫我。”
“嗯。”
岳亦楚闭眼，呼吸渐渐均匀。
漆夜琏微微叹气。
岳亦楚突然睁眼。
“你想要什么？”
“你……为什么叹气？”
“我……”漆夜琏话没说完，突然感觉到一股强大的灵力。他顿住，努力感觉它的方位。
“……怎么？”岳亦楚眨眼。
“岳亦楚，我要离开一下。”漆夜琏道。
“嗯……什么事？”
“总之……会很快回来的。”漆夜琏起身，却被岳亦楚拉住。
少年眼中闪着恐惧的光。
“是不是……他来了？？”
漆夜琏微笑：“是。”
岳亦楚猛地起身，紧紧抱住漆夜琏，用尽自己的力气道：“不行，你不能去！”
漆夜琏反抱住他，手轻抚着岳亦楚的后背。
“没关系的，我答应过你，所以一定会回来的。”
“不要……”岳亦楚落下泪来，“琏……你会死的……”
“我不会死的……听话……”捧起少年清瘦的脸颊，深深吻下去。
一阵缱绻，几番缠绵，终是恋恋不舍的放开。
岳亦楚死死望着面前的人。俊朗的面孔，朝思暮盼的面孔。漆夜琏如果真的去找荧炎，就真的是有去无回。是自己把荧炎引来，自己将漆夜琏推上绝路，为何到此刻会如此不舍，如此心痛？
今夜之后，就没有漆夜琏，没有他对自己温柔的笑，玩味的挑弄，神情的凝望，今夜之后，我岳亦楚还是岳亦楚，而漆夜琏……就再也没有了……
从没有过的恐惧涌上心头。
眼泪不自主地掉落。
漆夜琏温柔地拭去少年的泪，又轻吻了吻他的眼睛：“听话，我没忘你的承诺，我会回来的，一定。”
如此坚决的话语，岳亦楚真的很像相信，即便这是自欺欺人。
他又想到那个红发男子，那个救了自己，温柔待自己，从不强求自己的人。他曾说过：岳亦楚，你的命是我的。
我的命是他的，没法违抗，不是吗？
漆夜琏是你的仇人，你恨了这么久，为什么只因为他一时温柔就忘记？
咬牙，下定决心。
微笑。
“你会回来的……你不要骗我。”
“我说过的，从不骗你。”
“嗯……”慢慢松手，突然想到什么，于是又抓紧。
“漆夜琏，如果我告诉你……我心里……一直以来装着两个人……你会不会生气？”
一定是那个你总在睡梦中喊的“怜”吧？
漆夜琏微笑：“不会，你装几个人无所谓，只要……最爱的那个人是我就行了。”
少年的眼泪又落下，停不下。
漆夜琏摸了摸他的头：“等我回来。”
岳亦楚点头：“我等你，你不要食言。”不要食言不要食言不要食言不要食言不要食言……
“等你回来，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岳亦楚道。
漆夜琏又深深吻了吻，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临走时，目光一直落在岳亦楚身上。
漆夜琏，你要回来……要回来！！！
不在乎用法术会让他发现了。漆夜琏瞬间就来到荧炎所在的地方。
那是山顶的一块空地。荧炎一个人站在那里，仿佛已经经过了几百万年。
荧炎手中握着剑，劫火之剑，燃尽世间一切的宝剑。
漆夜琏走过去，神情坦然。
“你果然来了。”荧炎道。
漆夜琏淡然一笑：“荧炎将军到来，本殿下怎有不迎之理？”
荧炎也笑了，却是震动天地般，张狂的笑。
他说：“你果然还是和从前一样，天真。”
漆夜琏道：“自从东海一战之后，鬼界就再不见荧炎将军神威。后又闻将军出走，下落不明。荧炎将军，我这里还尊称您为荧炎将军，能告诉我，您为什么要离开幽冥界吗？”
荧炎笑容渐渐褪下。
目光里，少了狂妄，多了阴郁。
“你为什么不去问漆念紫？”
漆夜琏一愣，漆念紫，如此熟悉又陌生的名字，漆念紫，鬼族至高无上的帝王，只有神族天帝才能与之争高下。
荧炎，幽冥界的战神，与冥帝一同守护鬼界之人，他与自己的父皇，到底有什么秘密？
“我父皇他，什么都没对我说。”漆夜琏如是答道。
荧炎笑了，冷笑。
下个时刻，一道红光飞快闪过漆夜琏眼前，荧炎身体不动，剑出鞘，剑气先行——
漆夜琏脚蹬地，跳起，身子如雨燕般飞速后退。
当他稳稳落在地上之时，正好面前平地碰坏，就好像地下瞬间被挖空，表面的岩石轰隆隆尽数落入空洞之中。
如果万一秒退后，崩坏的便是自己。
在荧炎面前，被动的永远是另一方。漆夜琏深知这点，如山般立在原地，不敢多动一下。
荧炎走近，好似闲庭信步般，浑身上下处处都是破绽。
一步，两步，三步——
漆夜琏眼睛紧紧盯着他，暗自数着荧炎走过的步数。
十一步，荧炎停在空洞前。洞不大，两人分站两边，好似咫尺天涯，遥相呼应。荧炎在笑，不知道的人，若见此笑，必定为止失魂落魄，因为荧炎的美；知道的人，必定坐立难安，因为荧炎的强。
漆夜琏当然是属于后者。与单独荧炎决斗，胜之可能性微乎其微。漆夜琏早已做好败的准备，荧炎要从自己口中套话，只要死咬住一点：“不知道。”那他就不会杀我。想到这，紧绷的心稍微舒缓，随即又进入戒备，准备迎敌。
不知道荧炎是如何近到漆夜琏身的，漆夜琏只看到白光闪过，下个瞬间，荧炎已在自己面前。冰凉的手掐住漆夜琏的脖子，捏紧。
荧炎的脸凑近，静静欣赏着漆夜琏的脸色在自己手中由白转红，再变紫。然后他松手。
漆夜琏滑落，捂着脖子使劲咳嗽。
肺里的空气还没有完全恢复，荧炎的踢过来，漆夜琏腹部受到重击，翻了几个滚，在荧炎脚边不远处停下。
然而还没有结束，荧炎眨眼闪到漆夜琏身边提着他的衣领，将漆夜琏提起，对着漆夜琏的脸就是一拳。
漆夜琏吐了口血，双眼茫然望着荧炎。
“你……想引我父皇出来吗？将军。”漆夜琏喘息道。
“看来，他不把你这唯一的儿子放在眼里。”荧炎道。
漆夜琏惨然一笑：“我父皇的确没有把任何人放在眼里，除了你，将军。”
荧炎双眼眯起，审视着漆夜琏。
“漆念紫的目的是什么？”
“自然是……找你回去……”
“胡说！他才不会”
“如果不是如此，那怎样才能解释父皇只叫我秘密得来找你，而不是动用其他人，那怎样才能解释父皇不在我受难时出手救我，而是任我自生自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