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你只带阿越一人随行,是不是少了点?多带几个护卫也稳妥些。」
「不必,杭州到汴京这一路还算太平,用不着防甚贼盗,且阿越武艺在江湖上也是数得着的,若有什么事连他也抵挡不住,多带几个人恐也无甚用处,再说,我也不喜人多嘈杂。」
「何时动身?」
「后日一早。」
「既如此,你自己路上小心。」
「是。」
「临行前去你祖父母亲坟前拜上一拜。」
「儿子省得。」
这一席话说完,再无可说,沐华告退出来,转身去了后山。
后山脚下一处缓坡,几株松柏点缀其间,景色甚是清幽,沐家祖坟便座落在此,七八座坟茔按辈分排列。沐华在祖父、母亲的坟前燃起清香,心中默念祷词,待那香燃尽了才起身离去。
转眼便到启程之日,沐华辞了家人上路。因冬日里运河修整清淤,行不得水路,主仆二人便驾一辆马车向北行去。
这日已是腊月十七,走了近二十日,此时已快入河南境内,因冬季旅人极少,道上便只这一辆马车。
时近黄昏,日头挂在山头半落不落,更衬得远山苍茫。阿越坐在车辕上,一边驾车,一边同沐华说笑,「少爷,再有二十里便是三河镇,今晚可在那儿投宿,咱们这般赶路法儿,要不了除夕便可到京城,届时寻个清静客栈住下便可过年了,也不知这汴京城过年该是何等热闹。」
沐华正打开车门前的帘子观景,闻言一笑,正待说话,忽听一道凛冽风声传来,错身一侧,一支羽箭已钉在车门之上。
「少爷小心!」
阿越大叫一声,一手抽出佩剑舞作一团,挡住随之而来的箭簇、铁莲子、金钱镖等诸般暗器,一手扬鞭,狠狠抽在马股上,马匹受惊,扬蹄狂奔,然还未跑出十丈便被一箭射穿脖颈,跌倒在地,带动着车身也侧翻过去。
沐华功力虽失,手脚却比一般人灵活得多,眼见不好,一个跃身自车中跳出,落地时就势一滚,藏身到一株树后。阿越亦退到树后据守,面色阴沉。
「少爷,咱们碰上劫道的了,对方在暗,人数不少,咱们有麻烦了。」
一只金钱镖贴着树皮飞过,撞到石头上弹回沐华跟前,捡起镖细看,沐华眉峰轻挑,眼中闪过疑惑。
暗器再打不着两人,十来个蒙面贼人自伏击处走出,向二人藏身处步步逼近。
失了马匹,两人脚程再快也逃不过身后箭雨,官道上无可遮挡,出去便是做了人家箭靶子,索性借着密林兜圈子,或许还能捡条性命。
阿越一咬牙道:「少爷,我们走。」
一把将沐华抗上肩头,施展轻功向林子深处窜去。
他是沐老爷子在世时特意为孙儿训练的护卫,一身轻功得自沐家真传,此时尽力施展,虽负着一人,仍将贼人落在后面。
奔出四五里,身后仍传来隐隐语声,想是贼人要赶尽杀绝,咬死了二人不肯放手。
阿越寻个山坳处将沐华放下,道:「少爷,你先在这儿躲着,我去打发了他们几个再来接你。」
他已看得清楚,那几人身法远逊自己,虽人多势众,真个儿打起来,他未必吃亏,只是碍着少爷在侧,要时刻护着他安危,不免分心。
「小心些。」
沐华嘱了几句,看阿越几个纵跃不见,忙打量地形,见有几块山石围成个凹陷,躲进里面。不多时,远处传来厮杀声。
过了顿饭功夫,杀声仍未止歇,另有几人脚步声向这山坳处传来。
沐华一惊,心知是阿越没有尽数拦住,以致让贼人追来这里,苦笑着看看这不算隐秘的藏身处,转身便跑。
天已黑下来,林中不辨路径,不知怎的竟跑到一处绝路上,沐华看着面前断崖,不由心中暗叹。
回身看向围追上来的三人,他自知命绝于此,倒也不惧,迎风立了,拱手道:「敢问几位因何追杀在下?」
当先一人嘶哑着嗓子道:「自然是为谋财。」
沐华一笑,摇头,「谋财是假,害命才真,我说得可对,孙总镖头。」
那人一震,嗓音由嘶哑变为低沉,「你认出老夫来了?」
「你最擅长的暗器是铁菩提,虽改用金钱镖伤我,那发暗器的手法内劲却是变不了的。」
孙立人撕下蒙面黑巾,冷哼一声,「沐老头调教出来的孙子果然有一套。」
「为何杀我?」
「你若不死,我那女儿和两个外孙何时才能出头。」
沐华点点头,「原来如此。」
「你那个护卫已中了暗器之毒,救不了你了。」
孙立人嘿嘿冷笑,执刀走上前来。
沐华看着他微微一笑道:「我虽打不过你,却也不想死于小人之手,咱们就此别过,黄泉之下,我自等着你来阎王殿前打这官司。」
说完纵身跳下悬崖。
落到水中,沐华才知这崖下是个深潭,因地势极低,竟只结了薄薄一层浮冰,潭水寒津入骨,未及他向上游去,已觉四肢麻木不灵,挣扎间,意识渐渐模糊,只在昏迷前隐约看到潭底一条巨大黑影向自己游来。
张开眼,茫然注视着上方的岩洞好一会儿,沐华才醒悟到自己还活着。想到自那般高的绝崖上坠下居然还能捡条性命,不由暗道侥幸,试着坐起,甫一动便觉头晕目眩,身子软得似面条一般,当下轻呼出声,「唔……」
「莫动。」身后响起一把低沉的嗓音,一双大掌伸到沐华背后,将他轻轻扶起,动作轻柔,极尽小心。
「这潭上结着一层薄冰,你入水时撞得粉碎,不免自己也要吃上几分苦,好在没伤到筋骨,将养几日也便好了。」
沐华心知必是背后这人救了自己,连连称谢,只是他身体尚虚,语音便未免微弱了些。
「我在潭里捉鱼,倒不想捉了个活人上来,顺手为之,小兄弟不必介怀。」
身后似是置了一堆干草,沐华轻靠在上面,见恩人自身后转到面前来,定睛细看,当先便见一双黑幽幽的眸子,深不见底,偶一眨眼间精光湛然,随即又消于无形,只剩下温润晶莹,不由暗吃一惊。
他通晓武学,又随祖父见识过不少武学名家,自是知道绝顶高手可将内力尽敛,唯双眼露出一点精华,眼前人不过二十七八岁,却已有此功力,当真闻所未闻。再去看他容颜,只见一道近三寸的伤疤穿过眉间,直划到右眼帘上,生生将一副英俊面容破了相,不免令人叹惋。
沐华试着动了动手脚,除却胸腹处还有些许不适外,四肢倒还灵便,想是无甚大碍,放下心来,道:「在下沐华,江南人氏,还未请教恩公姓名。」
「什么恩公不恩公,我姓苍名绝,你唤我声苍兄也就是了。」
说完,苍绝自一旁火堆上架着的陶罐中舀出碗汤送到沐华嘴边,「这潭里产的黑鱼肉质鲜美,别处绝寻不来,拿它熬成的汤有大补之效,你在潭水中受了寒,需多喝些才好。」
沐华称谢接过,尝了一口,果然鲜美异常,他昏睡已有一夜,肚中早就空空如也,这时让那鱼汤钩起饿来,几口便吞下去,险些烫了舌头。他自来行事极有教养,这时饿极,一时失了仪态,待省起来,顿时羞红一张脸,本来苍白的面色倒显出些许精神来。
苍绝看他清秀俊雅的脸上飞起一抹尴尬,不觉好笑,暗道这人脸皮恁地薄,忍不住扑哧一声乐出来,边笑边调侃道:「莫急,鱼汤多的是。」
只这一句,沐华脸上又红三分。
喝了一肚汤,又吃下几大块鱼肉,沐华觉肚中暖烘烘的甚是舒服,精神亦好了许多,这才有空打量自家处境。此时已是白昼,他看得清楚,这安身之所乃是一个三丈方圆的溶洞,洞口前几丈远是一波碧潭,想来便是他昨夜掉落之处,洞里燃着一堆篝火,几件衣物架在火边,正是他昨日所穿,此时已烤得干了。
沐华低头看自己身上,只一件雪白的蚕丝中衣,却非他原来所着,并身上盖着的一件狐裘大氅,应一并是苍绝之物。
「你怎的会从上面摔下来?」
苍绝去洞外捡了些树枝回来扔进火堆里,见他精神尚可,不由问道。
「小弟自杭州赴京赶考,半路遭匪人劫财,慌乱中逃进林子,不想走错道路,失脚从崖上坠了下来,幸得苍兄相救,否则难免要在此做个孤魂野鬼。」
沐华不愿将家丑宣之于口,几句话遮掩过去,岔开话题反问道:「不知苍兄又怎会到这荒林中来,便是为了捉这几尾鱼吗?」
苍绝一笑,「可不便是为了这几尾鱼,我游历到此,听当地村民说这潭里的黑鱼不同别处,滋味非凡,我这人最喜美食,便忍不住跑来捉几条解馋。怎样,我手艺可还过得去?」
沐华当即大赞,「易牙之术亦不过如此,苍兄好厨艺。」
他赞得真心,苍绝自也听得高兴,喜道:「小兄弟脾性爽朗,甚合我意。你且在这里休养两日,等伤好了再上路不迟,」想一想又道,「你这般文弱书生独自上路忒不让人放心,恰好我也想去看看汴京的风情人物,不如一路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沐华闻言大喜,他本在发愁这一路行程,如今有这样一位高手愿意同行,正是求之不得,当即谢道:「如此甚好,只是小弟体弱,恐会拖累苍兄脚程。」
「这里距汴京已不过四五日远近,便是骑牛,七八日也尽可到了,大比之日在明春三月,咱们又不需着急,耽搁几日又值得什么,何来这拖累二字。」
沐华见这苍绝古道热肠,为人又洒脱豪迈,极是喜欢,有心结交,奈何精神不济,不多时便觉疲累,又说上几句,便睡过去。
在洞中歇了两日,沐华自觉已无大碍,换过自家衣裳同苍绝出了林子。他行李银两均在马车上,早已失去,倒是那张银票用油纸包了贴身藏着,竟然未被打湿,此时取了出来,到前头一个大镇的钱庄里兑了金银出来,雇了马车并车夫,两人一路往汴京行去。
沐华坐在车厢里,掀起帘子看见马夫背影,想起当日阿越驾车,如今不知他身首何处,不觉黯然,对那孙氏父女的恨意又浓上几分,心下暗暗计量,他日必当报仇雪恨,为阿越讨回公道。
到得京城那日已是腊月二十五,两人到一间唤作「高升」的客栈赁了个清静院子住下,翌日一早沐华便到街上将一应的笔墨书籍买回来,接着又去添置衣物,苍绝跟在他身边,两人一边购置诸般用品,一边游览汴京风物,忙乱几日,总算安顿妥当。
数日相处,沐华同苍绝均颇喜对方为人秉性,甚是相投,称呼也不似初时那般客套,此时只「大哥、华弟」的叫着。
这日便是除夕,待天色暗下来,两人相对而坐,围炉饮酒。
沐华酒量不宏,拿着杯酒小口小口抿着,听苍绝讲述诸般所见所闻。
苍绝游历四方,见闻广博,不似寻常书生般只懂得些书上典故,讲起各处风土人情、武林掌故,令沐华大开耳目,说到有趣处,二人更是鼓掌大笑。
沐华只觉这位友人言谈有趣,说书生不是书生,说侠客又不似侠客,满腹经纶,文学武功竟无所不晓,涉猎之广,便是自己也自叹弗如,不由大是钦服。
此时窗外鹅毛大雪飘扬落下,却侵不进满屋暖意如春,沐华但觉自祖父、母亲亡后还从未这般欢畅过,一应器具饮食虽不若家中精美,但胜在良友相伴,惬意非常,不禁轻叹:「若年年除夕能得大哥相伴,似这般把酒言欢,不知可有多快活。」
他语诚意恳,苍绝如何听不出来,干尽杯中酒,笑道:「这有何难,华弟若不嫌愚兄喝酒太费银子,我年年除夕陪着你便是。」
沐华一愣,随即朗声而笑:「大哥说话算数,小弟可记下了。」
两人畅饮一宿,第二日便有些爬不起来,沐华过午才得起身,洗漱后便看起书来,之后便是日日读书作卷。
苍绝却是每日出去游逛,正月十五没过完,已将汴京城游了个够,等失了兴头,便从街上提些书册回来,细看,净是些传奇话本,日日在沐华身边坐了,看些闲书消遣。
沐华本以为他不日便要辞行去往别处,这时见他不走,正乐得有人陪伴,每日读书闷了便同他说话谈天。
如此这般度日,转眼便到春闱之期,沐华一轮轮考下来,总算熬到殿试,卷子交上去,算了却一桩心事,之后便安心等着出榜。此时也不用他再挑灯夜读,每日里由苍绝拉着逛遍大街小巷,将汴京的小吃、名胜赏了个够。
这日已是谷雨,春风和煦,诸般花草都绽了开来,院中种的一架紫藤开满了淡紫色的花朵,一串串垂挂于翠绿的藤蔓中,香气袭人,煞是好看。
沐华连日出游有些倦怠,今日便懒得出去,调了颜料作画,小半日功夫,窗外那株紫藤已跃然纸上。
苍绝本在看一本《李娃传》,见沐华画得好看,扔了书过来凑趣。
「这几日便要出榜,客栈里住着的十来个举子都惶急得要命,各个抻长脖子等着,你倒还有闲心作画。」
沐华淡淡一笑,「急有何用,我已尽人事,到了此时,也不过听天由命罢了。」
他这一笑平和冲淡,便如春风一般,衬着俊雅容颜更是好看,苍绝看得失神,片刻后才回神道:「也对,命里有时终须有,你生具官命,这一考定是榜上有名的,便在一二榜之间。」
沐华大奇:「大哥何以如此断言,我已知你博学多才,却不知连这命相之术竟也懂得。」
苍绝但笑不答,岔开话题道:「你想任何官职?」
沐华失笑:「这官职也是我想当便能当得吗。」想一想又道:「若有机遇,我倒想进刑部看看。」
「为何?」
沐华想到孙氏一家,怒气暗涌,低声道:「刑部是个光明正大杀人的好地方,我要诸般宵小奸恶之徒无所遁形,各个伏诛法下。」
苍绝见他神情有异,还要细问,忽听院外一阵锣鼓声,店小二领着几个差役进了院子,隔着老远便向沐华打躬作揖道贺:「恭喜沐公子高中二甲六名进士。」
赏下银子打发走一干报喜之人,沐华笑道:「大哥当真神算。」
苍绝一笑,「今日大喜,走,去满华楼喝上一杯。」
扯着他出了门。
又过得几日,吏部文书下来,差沐华做了蜀中青阳县知县,即刻便要赴任。
沐华现有官职在身,不怕孙家知道他活着再来行刺,修书一封托人带回家去,也不返乡,径直收拾行李,便要前去青阳上任。
直到此时,苍绝仍无去意,帮着他收拾好一应物事,这才笑道:「这青阳县我是知道的,山清水秀的好地方,只是上任知县是个糊涂官,捉不来贼盗,断不了案子,一窝儿山贼在他眼皮子底下作乱也收拾不住,惹得百姓背后唾骂。他那衙里的差役也滑头得很,不好使唤,不若我跟了你上任去,好歹充个都头帮你捉贼。」
沐华正为两人分别在即闷闷不乐,听他这样说,叹道:「大哥如此身手,岂能屈就这小小都头,必是担心小弟此官不易为之,特来相助,」叹罢又是一笑,「只是小弟实在舍不得同大哥就此分手,这番好意,少不得便受下了。大哥若有朝一日厌了当差,只管天南海北去,小弟必在除夕备下美酒候你。」
巴蜀之地素来富庶,青阳县位于蜀中偏南,平原上阡陌纵横,稻田一眼不见边际,民风淳朴山水秀丽,端的是块好地方,只要不赶上天灾人祸,百姓家中总有余粮,因此上人人安居乐业,便在整个大宋也算得上是个中上等县。
沐华来此接掌县衙已有半年,有苍绝相助料理了一干山贼,政事上便处理得顺手,平日里只花半日处置往来公文,闲暇时换了便服,或在县衙内院看书作画,或往乡下巡视。
蜀中多为阴云笼罩,平日里难见晴天,这日竟难得的除了日头,照得一片片稻田碧油油,似块绿毯铺稻田边去,让人看了便心中舒畅。沐华索性下马步行,一边观景一边牵着缰绳进了县城。
已是初夏时分,天气一日比一日热起来,沐华去乡下巡视一日,下午方回,入城时正值未时,热出一身薄汗,进城见街边一座茶寮,将马系了,进去喝茶消暑。
「沐大人来了,快快坐,老汉给您沏壶好茶来。」
开茶寮的郑老汉一眼看见沐华,笑出一脸褶子,捧了今春的新茶沏上一碗碰到桌上。
着茶寮中作者十来个纳凉解渴的客人,见了沐华纷纷上来见礼,沐华一一含笑回礼方才落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