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丘仲信一起去到精神科，左右张望着等在诊室外形形色色的病人，汇奕才体会到了当初那位缺乏口德的汇清医生所说的，当今被逼成变态的人越来越多，只是不晓得他们的生活和正常人之间又有多少区别。注意到保持静默的丘仲信，他更是觉得，心里的防线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展现给任何人的。他说自己是好人，那是因为他知道了他算得上是不可告人的秘密，却并未因此反感甚至张扬出去。
啧，他汇奕果真像丘仲信说的，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大好人。
可他又想，虽然他一直坚持让丘仲信来看病，但如此一来，他的秘密就有很大的几率会被汇清知道，那这样又算不算得上是对他信任的一种背叛呢。
念此，汇奕不得不停住脚步，“丘总，你也知道为了配合治疗，你必须把心结告诉给医生，这样……你还想去吗？”
“我们都到这里了，”丘仲信有些不解，这小子不老在叨念着要让他来瞧医生，现在怎么又是满脸为难，“还是你认识的医生不肯帮你忙，或者，你觉得，你有比这个更好的方法让我好起来，嗯？”说到这里，他还不忘对着汇奕眨眨眼。
也是，哪有人帮忙帮到一半时撤退的？汇奕在心里暗煽了自己两耳光，做人哪能这么不干脆，又看了一眼等待他下一步动作的丘仲信，他还是捞出手机，告诉汇清他们已经来到了医院。
才挂上电话，就见走廊尽头诊室紧闭着的门被拉开，走出来的正是汇奕的姐姐。
套着白大褂的汇清朝弟弟招招手，示意让他们过来，在见到一身黑的丘仲信后，她习惯性地打量了他一番。
“进来坐。”汇清让两人先进了诊室，自己进去后随手将门关上，“喝不喝水？”
“姐，我自己来。”难得老姐会这么主动问他喝不喝水，汇奕受宠若惊地摆摆手，跑去饮水机那边取了两个纸杯，给自己和丘仲信一人倒了一杯。
“小孩子自作多情个什么，我是在问你朋友。”汇清开玩笑地说着，让丘仲信坐了下来。
对于汇清的调侃，汇奕做作地叹了一口气当作回答，把水递给丘仲信后，自己大口地喝了起来。而汇清和丘仲信谁都没有说话，仅是好好瞧着补充水分的汇奕。
“什么？”察觉到四道盯着自己的目光，汇奕只好停下来。
“工作时间，闲杂人等不得入内。”汇清看了看坐在一边的丘仲信，盈盈笑道。
“今天又不是你的班，我在里面等着又不会碍到你，再说丘总是我朋友，我也想听听他的情况。”
“汇奕，这个病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够看完的，你先回公司去。”这时丘仲信也开口让汇奕离开，用的还是上司的口吻。
“行，我回去继续站岗值班，您二位慢慢聊。”
想不到两个人才见面就不约而同地让自己离开，这让汇奕竟觉得有些气闷，悻悻说着，把手中纸杯揉扁丢进废纸篓里就开门离去。
盯着被汇奕丢掉的纸杯，丘仲信摇摇头，看来这小子真的还只是小孩子，脾气居然还有这么拗的时候。
“在开始之前，我会给你做一份测试。”
听见汇奕的姐姐开口说话，他才抬眼去注意眼前的医生，虽然两姐弟长得相像，只不过在她脸上倒是看不到任何能够在汇奕脸上瞧见的东西。
如今正统上司狄娜出了国，临时上司丘仲信在医院里治病，现在就算回公司也没人会给他派任务。大家肯定认为他陪着丘总出门办事，所以整个下午，汇奕是自由的，既然这样，不如给自己放个假，反正丘总也批准让他先离开。
穿梭在行人间，汇奕打算在段菲菲下班前，把余下的时间里拿去电玩店里耗着，自从开始找工作到现在，他都有很长时间没碰游戏了，现在想起来还真有些手痒。
想到这么早就被丘仲信放行，多少让汇奕有些难以接受。替他找到了医生，他连让他站在旁边看着的机会都不给，真是枉费他一片好心。
“大叔，把那个手柄拿给我，我也要玩。”
就在汇奕独自享受着游戏中杀戮快感时，旁边跑来一个看起来个头不高的男孩儿，指了指摆在汇奕手边的手柄。
“喏，”把手柄丢给小孩儿，转头一看怎么是个小屁孩儿，长得跟霍比人一样，还一脸很臭屁的样子。
“看看你，操作相当臭，我平常打这关能找到比你多出两倍的资源。”开启手柄开关，小孩儿也加入了战斗，说话时还带着很专业的神情。
等等，这小孩儿居然喊他大叔？
“小娃娃，我哪有那么老，你应该喊我哥哥！”汇奕又暂停了游戏，声声纠正道。
只是满脸神气的小孩儿完全不顾汇奕抗议，径自解开暂停，“来这里的除了学生就是游手好闲的叔叔。你怎么看都不像拿零用钱出来偷偷玩的中学生，那就只能是大叔了。喂，你打不打嘛，不打的话我让老板过来搭档。”
呃，现在的孩子都是这样的么？脑袋灵活，说话都不饶人。知道说不过这小孩子，汇奕无奈地加入游戏，只是小孩儿用大叔唤他，真是让他有些……
他当时也这么唤过丘仲信，如果没有记错的话，应该是他们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左一个大叔又一个大叔地喊，却没发觉他有什么不快。
不过他现在都唤他为丘总了，那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好像是他们第一次出去，在海边他对着丘仲信说，让他当他的弟弟之后，结果换来的是丘仲信一整天的冷言冷语。
还有在公司洗手间里……
想到这里，汇奕总觉得胸口上吊着一口气，上不去也下不来。
只是丘仲信看着他的时候，瞧见的必定是霍然。
他毫不犹豫地说之所以相信他是因为他是一个好人。
他如果是好人的话，那他为什么还要敦促他去看医生，想要让他忘掉以前的不幸呢。从某种角度来看，记着一个人也算是一种幸福……
“喂，你到底要让我救你几次啊，老板，过来一起玩啊。”小孩儿的声音打断汇奕的胡思乱想，当他回过神来，只见小孩儿正想抽走他手里的手柄。
“我付了钱的！！”不给，他可是付钱来玩的。
“你不认真玩，付了钱也白搭！”小孩儿继续用力扯着手柄。
“老板！！”说不动小孩儿，汇奕朝老板投去无助的眼神，只是老板继续整理着堆满桌子的游戏碟，完全不顾一大一小的顾客你争我夺。
“好，给你！”懒得再和小屁孩儿纠缠，汇奕索性放手，谁知小孩儿往后用力，一个踉跄倒地，几秒过后呜哇哇大哭起来，惹得老板黑着脸地把游戏机一关，扶起小孩儿哄他别哭时，还瞪了汇奕一大眼。
他……他有付钱啊。
去到秘书小姐家里吃到她亲手做的东西，还是叫汇奕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女性在做家务的时候是否都会不经意透露出母性，至少从她做饭到现在，都让他觉得很亲切，大概因为许多年没吃到母亲做的饭，加上汇清也很少下厨，今天能吃到另一个女人特意为他做的饭，汇奕甚至感到有些感动。
“真不需要帮忙？”汇奕斜倚着厨房门，手里还有半口葡萄酒在杯里晃荡。
“不必了，你就在客厅等着我，”段菲菲埋头洗着碗，戴着塑胶手套的手往身后客厅指指，“不介意的话帮我放上点音乐，我做起事来也麻利些。”
看着褪去职业装的秘书小姐，汇奕忽然觉得她现在“命令”自己的样子特别有他老姐汇清的风范。
又端详了秘书小姐一眼，汇奕独自转身回到客厅，找到音箱放起了音乐，不过他对音乐一窍不通，唱片里的人唱得如痴如醉，他却认为歌词里大多数都是无痛呻吟，生活当中的无奈又何止感情上面的。
这可是第一次来女同事家里，再怎么都应该亲自掏钱带点东西过来，最终汇奕选择带了一瓶葡萄酒，这酒度数不高，而且只此一瓶，就算他酒量不好，也不至于喝了发生什么事故。说来这酒不贵，喝起来却异常来感觉，忍不住地把杯里余下的也喝了下去，之后继续加酒。
“怎么样，我的手艺不错吧？”又过了十分钟左右，段菲菲这才取下围腰，恢复了都市小姐的模样。
汇奕满意地点点头，“非常难得，现在的女朋友很少有能够做这么好吃的东西。”说着，他又倒了些酒到杯里，完全没有意识到他的话给秘书小姐造成的影响。
“那你说……以后我做饭给你吃，给你做女朋友，行吗？”只要两人独处，段菲菲自然可以不去掩饰情绪。
“做我女朋友？”放下杯子，汇奕开始打量起她，先是从眼睛，然后到鼻尖，嘴巴，“做我女朋友……唔，其实，我觉得你更像是家人……”
汇奕降下语速，忽然变得很认真，这个样子似乎很快就把泛红的脸色压了下去，他并不忌讳地伸过手，轻拂着段菲菲的脸，“对我好得就像家人……”
由她带来的亲切感在这间屋子里不断滋生，让他忍不住想要把这种感觉告诉这个从一开始就对自己很好的秘书小姐，那种想把心里面的东西说出来的冲动呼之欲出。
“一家人？你该不会想让我直接嫁到你家去吧？”段菲菲笑道，伸手握住了汇奕摸着她的脸的手。
汇奕挠挠脑袋，不再像平日里嘻嘻哈哈，“是家人才能给的那种感觉，”他说着继续观察着段菲菲转化的情绪，“我，我不知道，我也以为对你很有好感，而且是那种男女之间的好感。但今天来了你家之后，我突然发现，那种好感是因为你对我一直很好，好得让我觉得我俩就像一家人……甚至就像我和我姐在一起时的那种亲切感……”
这才是他对段菲菲最为真实的感觉？
在看到段菲菲诧异神情的同时，他也惊讶自己刚刚说的那些话，可他知道，那些话确实是内心所想，是他把美味的菜放入口中的那一刻就开始酝酿起来的情绪。
“一家人……”段菲菲兀自来回消化着汇奕的话，“你说我让你感觉像你姐……我有那么成熟吗？”
秘书小姐的反应简直出乎了汇奕的意料，她收回之前的吃惊，现在挂着的笑脸让汇奕心生暖意，让他觉得，两人就像是一对认识很久的朋友，并且互相开着无伤大雅的玩笑，结果就是大家心照不宣地开心笑着。
他的家人似乎就是，这样的吧。
仿佛平日能说善辨的功能转移在了段菲菲身上，汇奕一时不知回应什么，只是笑着，任由段菲菲轻轻地用手捶在自己身上。
“那以后我们，见面应该不会觉得有什么不自在吧？”在彼此释然地笑了一阵后，汇奕问道，他发现这样奇妙的亲切感让他想去保存下来。
“不会，”段菲菲又往汇奕坐近了一些，张手抱住他，“你不是说像家人一样吗，那还有理由觉得奇怪么？”
同样抱住段菲菲，汇奕心里唯一悬着的感觉也落了下来，换来一个不错的朋友，这算是上班以来最大的收获，不是女朋友，而是一个比女朋友更为有意义的人。
带着愉快的心情离开了秘书小姐的家，汇奕似乎已经忘记今早为何最终决定跑来段菲菲家里。只是好心情之时似乎总能够被不怀好意的人窥探到，随后非常不友好地利用某种手段，让人再次回到现实中。
当汇奕看见来电显示的那个号码时，他就知道，今天老天是不会让他抱着美好的心情入睡的。
“美女，难道晚上打电话不用花电话费？”汇奕没好气地接了电话，话筒那头是他前任女朋友。
只是那边的人没有吭声。
“不说话？那我挂了。”汇奕此时真是巴不得把电池都取出来，然后再连续关机一到两个星期，他还当那位小姐已经嫁给大款冲出亚洲了。
威胁起效，那头连呼别挂，“汇奕，你好不好？”
“哪会有不好的时候，你不是说过，汇奕，我相信你一定能够照顾好自己的。”什么叫做厌恶，汇奕觉得现在心里的感觉就是厌恶，他撕着站牌上贴着的非法小广告，差些没掏出钥匙去刮。
“我知道那个时候对不起你，可我现在才发现，你才是真正对我最好的人……”那头的声音断断续续，说话的人好像在抽泣。
“你也发觉我是个好人了？”不适适宜地，他想起了丘仲信的“好人定论”。
那头应了声，开始列起往日他对她的种种好。
然而这样的回望流金岁月，却让汇奕胸口那阵不爽急剧膨胀，最后……
“你们都他妈的觉得我是好人，老子哪里好了，嗯？！！滚！！”
平生第一次骂了女人，他不是好人，汇奕龇牙咧嘴地挂上电话，连忙把电池抠了出来。
好人，呸，谁耐烦当什么狗屁好人，他不是邻家小哥，也不是楼上小弟，更不是好人专业户，他是—且只是汇奕！！
一招手，汇奕跳进出租车。
目的地，丘仲信的住处。
目的，他得让那位上司知道，在这个小白兔也会咬人的世界里，好人也不过是种莫须有的装饰头衔罢了。
开门，丘仲信快点开门……
一边按着门铃，汇奕一边在嘴里念叨着丘仲信的名字。
门铃在响了足足十声之后，里面的人才总算来应了门。
“你不回家，来我这里干什么？”丘仲信开门问道，“进来。”他敞开门，给汇奕让出了一条道。
汇奕没说话，进屋后视线一直没有脱离丘仲信。
给汇奕拿了一瓶矿泉水，丘仲信也坐了下来。汇奕阴沉的表情，到现在都还没开口说一句话，这可还是他头一次见识，“你该不会是想来看看我这个病人有没有死在医院吧？”
“不是，”显然他此刻并没有开玩笑的心情，“那是什么？”
“什么？”丘仲信顺着汇奕的眼神看过去，他是在问桌上那张照片，那是他从办公室带回来的照片，他想把它再贴回属于它的那间屋子里去。
还没等丘仲信回答，就见汇奕拿起那张皱巴巴的照片，怎知漂亮的笑脸能这么刺眼，看得他不禁蹙眉问道：“这是霍然？”
丘仲信顿了顿，随后点点头。
汇奕抿着嘴自己在一边点头，之后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起身径自朝那间贴满霍然照片的房间走去，见状，丘仲信也起身跟了过去。
打开灯，那些照片的确还是像上次看到一般原封不动地呆在墙上，走了进去，汇奕手里依然攥着那张照片，手上的力气不自觉地越来越大。
“……你觉得这么对我有什么意思？”仰头对着照片里人的眼睛，汇奕张口问，他在想，有的问题趁早问了，或许可以省去很多麻烦，也不会在这种时候看见一个和他毫不相干的人，胸口里会有那么多的气，撑得他快要抓狂。
丘仲信赶忙从汇奕手里拿回那张早已经变形的照片，疑惑此刻他脸上的表情为什么如此不甘心，“把话说清楚点。”
“对你而言我只是他，是不是？”汇奕指着墙上的照片，投给丘仲信的目光居然让他想要避开，“……凭什么要把和我没关系的感情硬丢给我？”
汇奕的嗓门随着问题一声比一声大，一双眼睛更是瞪得让丘仲信内心收紧。
“我从来都没逼过你……再说你也没跑，不是么？”对着汇奕的眼睛，丘仲信开始在心中搜寻能形容此种眼神的词“你知道你今天有多奇怪，你要让我跟着你去医院，我去了，你还想怎么样，别在这里无理取闹了，有什么我们出去说。”
只是汇奕仍旧站着不动，之后苦笑道：“我没想过我活了二十多年，居然只赚来了一个垃圾桶的角色，呵，这个角色居然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好人……”
这句话让丘仲信的心几乎都快缩成了一团，“你……不是，我们出去说好不好？”
丘仲信上前想去拉汇奕，却被他一手挥开，“不要，就在这里。难道你害怕被霍然瞧见你措手不及的样子？不顾别人的感受，只为了让自己好过，这不是爱，丘仲信……”
汇奕的话把丘仲信想说的统统堵在了喉间，他居然也说他不懂爱，那他是不是连反驳的权力都没有了？
又环顾了四周的照片一眼，汇奕忽然伸手一抓，数张照片就被扯了下来。
“是不是照片没贴在墙上，你就能跟我说清楚了？”
汇奕像是疯了一样，看得丘仲信大惊，连忙过去阻止。
只是看到丘仲信慌忙的模样，汇奕却更是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撕着墙上的照片，像是想要把羁绊住自己的外壳统统毁掉，他只想让丘仲信看见的是自己，不是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