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五天,你就从北平到边关跑了个来回。看不出啊!你小子的腿脚功夫什么时候这么了得了?”
给他们倒茶的是个青涩的男孩,约摸十六七岁的模样。
易箪竹毫不掩饰自己的劣性,一抬腿,一转身,就欺上了舒然,“告诉我,你都看到了什么?”
“我也没有必要骗你,连夜换马不换人的赶也是做不到的。”舒然略显疲态的脸上有着不该在他身上出现的沧桑,“搭了顺风车,一眨眼就到了那里。”
易箪竹不移身不插话,整个人崩得如弩弓之弦。
“火家人突然袭击守脊梁关的赤家军,周边几个小国趁乱派出一批又一批死士攻进脊梁城。我到的时候战火已经蔓延了整个脊梁城,在尸野中大部分都是赤家军,没有找到风使。”
挥出一拳敲在桌子上,震得屋子里灰尘飞扬。
“我连夜央求那个巫师将我送了回来,没想到,北平城里也是四处战火燃烧。反军就快攻打进皇都了,月,你怎么还坐得住?”
易箪竹反常得吊起一边嘴唇,在舒然不敢置信的眼神中闷住了他的嘴。易箪竹一松手,舒然人一弯,倒在水镜的怀里。
水镜叫住一只脚已经迈出屋门的男子,“为什么要这么做?”这是使卫第一次质疑使。
易箪竹视线里只有天际那弯斜月,风中一阵阵浓郁的月桂香。
“只要是姓舒,这一次无论是永乐帝还是煜君都不可能放过他们。你留下来,帮我照看他,算是我给你的最后一个任务。”
待他再抬头,只有满园的清风朗月影。
反军在八月十九晚从北平城的北面鸦禄门攻入,比昭文王预测的提起了一天。那天夜里更敲了三下,守城的两个士兵相约煮了一盅烧刀子,对饮不忘感叹这风从东向西,冬天不远。
一骑棕毛良驹飞驰而至,翻下一个身姿挺拔的青年。那青年二话不说直接爬上城门,极目远眺,手里放出一枚长箭。箭冲入天,哗得在天空绽开炫目的花火,刹那间似乎整座城的天都亮了。
远方传来呐喊声,敲锣鸣笛声,越来越近。不一会儿从城门两侧面窜出一群士兵,在城门前站成十排二十列,总共二百人。
那两个守城的士兵放下酒碗,踢了炉子,翻手脱去袍子,就上来几个人为他们换上军服。
先前的那个青年跪在城门前,“大人,大军马上就到。”
易向阳依旧是红色黑纹外袍,腰间珠玉琳琅,风扬起那纯金色的妖冶长发,漫漫沿沿,发尾突然燃起火,那是华贵男子心头突生的思虑。
“带兵的应该会是舒才子,蝴蝶公子如今是领军先发,煜君怕是无良才了。”昭文王披上重甲硬盔,两眼炯炯。他带领的是上一任帝君特别派给他的精兵部队,总共三千人,后来死的死,伤的伤,但他再没增加一兵一卒过。
如今剩下的也不过一千人,但各个都是精英中的精英,经历过无数次的战场,面对过无数次的生死。
城门内地士兵还在不断增加,不消片刻,城门上黑压压的一片。昭文王身披乌金甲,手持凌云枪,破碎的烽火打在他略显粗旷的脸蛋上,仰天纵笑。
“兄弟们,哥与你们一道,将那乱臣贼子生擒活剥,让全天下的人瞧瞧我们天凌军的厉害。”
“吼吼吼!!!”
城门一开,万千军马冲了进来。领队的果然是舒墨然,他儒雅的五官在看到昭文王一刹那皱成一团。
枪与刀交锋,战火瞬间引发。
一千天凌军面对十万的反军还是蚍蜉撼大树,坚持了半炷香的时间,五万帝御军及时赶到。
和参尚的马停在易向阳跟前,狐狸眼眯成线,“这里就交给昭文王和本官,君佐大人快去皇都保护帝君。”
保护帝君不过是个幌子,那个无事不欢的女子这刻应该就在他的府上饮茶赏乐。
后头惨烈悲壮的嘶吼声,血肉乱飞。策马奔驰,直达皇都。
那里三千帝御军不到一半,旬泽清丽的笑容在一片血红中是那般突兀。
这一战到第二天清晨还没有结束,整座城除了震天的呐喊声,别的声音一概淹没。城里什么行当都停了,家家门窗紧闭,热闹的街道,刮着萧索的西风。
一直到二十日晚上才有人敢走出来,站在空旷的大道上,面对瑟瑟西风,大声尖叫,疯跑在尸体遍地的大街上。
所有相关的人都集中在了皇都,煜君站在他当初跳下去的那个祈福台上,神情淡漠,那过人的容颜浮动战火。
他面朝大殿方向,风鼓吹起宽大拖地的袍袖,发丝飞扬在空中,“永乐,本君回来了。”
台下一片吵杂,反军长枪敲打,脚跺地,极有节奏地呐喊,“煜君为帝!永乐为寇!煜君为帝!永乐为寇!”
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人群里钻出一个二十几岁,花容月貌的女子,她媚笑不止,手指勾着一块玉块,又从胸前扯下相同的一块玉块,合并在一起,纹丝不差。
那竟是一块连玉,左龙右凤。当年老帝君将一块交给刚刚成年的煜君,说——龙者为王。又将另一块给了年仅八岁的永乐,什么都没说只是饶有深意地看了她一眼。
大皇子煜君德才兼备、文武双全,深得百官拥戴,是太子的不二人选。
七公主小小年纪已经出落的款款大方,和已故的前皇后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从来聪慧狡黠,是整个皇都里的妖精,谁见了谁都要躲得远远的。唯有当时的三皇子文嘉最疼她,天天把她当掌心宝呵护着。
文嘉皇子善武少才,但人品佳、个性好,广结好友,只要入得了他眼的,管他是富家子弟还是江湖草莽,各个称兄道弟。
这样的两个皇子,老帝君却将文嘉皇子立为太子,此言一出,朝野喧哗。奏折连连,但老帝君就是金口不改。
这其中的理由也只有皇宫后院里的人知晓,当时的皇后也就是文嘉皇子和永乐公主的母妃与煜皇子的母妃是对姐妹。皇后走后,颜妃马上坐上。老帝君喜新人、念旧情。但真正的原因却无人知晓。
老帝君一崩,煜君立刻集结几个大臣逼宫。文嘉拿出圣旨,宣读永乐为帝。整个国家都沸腾了,这女子当帝君还是头一遭。可是,圣旨上写得明明白白,帝君永乐四字。而且,当时的太子文嘉也鼎力支持,站出来说誓死效忠永乐帝。那个年仅十九岁的年轻女子就这样坐在了龙椅宝座,坐守江山。
不到半年的时间,煜君掀杆造反,得到了那个时候的四大药堂之西金堂和官宦世家舒家的支持。内战就这样爆发。在这场皇位争夺战中,谁都不是胜者。永乐帝年纪轻轻,但手段狠毒,又诡计多端。
煜君吃了一惊,摸了摸自己的腰间,又马上镇定下来。他轻蔑地瞧着脚下众生,高雅迤逦,“永乐,一块玉岂能扭转乾坤吗?”
“那是自然。”底气十足又低哑耐听的声音,昭文王平静地接下了煜君的惊讶,“可这四十万大军又能否扭转乾坤?”
“想不到,想不到。”煜君抚掌大笑,“永乐还是如此爱算计啊!哈——”
“大皇兄,这帝王梦你何时才能放弃啊?”永乐帝被赶来的林家军和叶家军还有九王爷的小骑将拥上龙座,她一身黑色皇袍,金线绣飞龙,头顶珠冠,半张脸都被珠帘遮住,正中的夜明珠光彩夺目。
“呵——成王败寇,多说无益。”煜君惨笑一声,飞身一跃,和五年前一样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可这次他却跳向了枪头冲天的士兵群中。
昭文王同时从马背上飞跃而起,却握着一条纯白的天蚕丝衫俯跪在永乐帝跟前,高呼,“千秋大业!帝君永霸!”
所有人都跪下高呼——千秋大业!帝君永霸!
第二次的内战因为主事者的死去而结束,永乐帝处死了当时在场的所有反军,将几个主事者打入天牢,困死终生。
而于此牵连的帝夜军上将墨君扣俸禄三年,杖责一百,四使扣俸禄一年,同时迁出北平城。
漓家五岁孩童漓人泪正式任漓火堂堂主;易水堂左水分堂堂主易显夺总堂主之位失败,不知去踪。
昭文王在第二天早朝上坚持辞去骠勇将军一职,并请辞不再过问朝政。永乐帝暂且留下了他将军的职位,还其自由三年,三年后还是那个骁勇善战、保家卫国的昭文王。
那天晚他离开水镜和舒然后并没有去皇都参加战事,只是让线人四处打探云子夜的消息。
戒备森严的天牢对于高手来说并不是难事,可易箪竹不是高手,他只是个药师。但他是个施药出神入化的天才药师。天赋予他这种天份,他便就将它发挥地淋漓尽致。
瞧着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十多个狱卒,他的眉头都没有皱一下就走到狱卒长模样的人身边,踢了踢,勾起一串钥匙接在手,嘴角不经意翘起。
这皇家的天牢真的是铜墙铁壁啊!他绕了九曲十八弯,头都转晕了还是走进了死路。打算折回去拖个狱卒问问的时候,一个闪身,整个人都贴在了墙壁上。
没想到,关犯人的地方就在这栋墙的后面,可他怎么走就是走不出。
竟是被人捷足先登了!
“今年酒,去年事。我和易显争来争去,还是你最行啊!”
易箪竹的心一下子吊到了嗓子眼,胸口更是被大石头堵住,闷得紧。
“彼此彼此——”声音低沉,又有点哀伤。划过易箪竹的心口,生疼生疼。
“呵——也好,庆祝我们一道失去了他!”那人激慨一喝,杯子相撞声。
又响起第三人的声音。“向阳,旬泽,也给我来一杯。”
是舒墨然!
“舒先生何苦淌这趟浑水?”易向阳问。
舒墨然,现在应该称他为舒松了,苦笑道:“当年,我单凭一首词就名满北平,得帝君亲赏‘蝴蝶公子’,一时风光无限。忆当年,叹如今,疑是蝴蝶庄生梦。”
“先生。”
“呵呵——向阳,先生送你一句,功高盖主,你可要小心了。”
“五年前,舒大学士是……”
“怕是满朝文武百官都知道,父亲的为人,哪来的野心。只可惜,他老人家一心为国,却飞来横祸。”
接着,似乎三个人都陷入了沉思,只有杯碟相撞的声音。
易箪竹握紧了手中的“连城诀”,汗唰唰流了下来。他不断调节气息,就怕被人察觉。一块连城诀也就只能救一个人的性命,他是从舒然那里骗过来的,现在,到底该怎么做?他心里已经有数了。
“走了?”
“走了。”易向阳与易旬泽相视一笑,便低头不语。
大殿早朝上,有人提议将那些反贼都给杀了,以绝后患。其实丢入天牢那已经跟死刑一样了,可就是有人不放心,毕竟还有像有易箪竹的身手,但脑袋聪明得多的人存在。
永乐帝笑得颇有意味,“爱卿说得有理,不过,本王想听听君佐的见解。”
一下子就把麻烦丢给了易向阳。
君佐易向阳,二十岁,风范却是无人可比的。
“臣有一事相求。”
“直说。”她吹了吹妖艳的红色丹蔻,全然不顾这是在庄严威武的大殿上。而下面的人似乎也习以为常,一个个低头不语,神色漠然。
易向阳把东西交给卫官和参尚,和参尚又交给帝君。永乐帝弹弹袖摆,懒懒开口,“连城诀,本王给过一个人,本来是打算给他条活路的。”
“君佐,尽管提出来,什么要求本王都答应你。”
易箪竹来找他,他早有准备,就等着箪竹先把架子放下,然后两人重归于好。可易箪竹却仍过来一块小巧的牌子,说——我要易旬泽的命。
易向阳笑自己傻,傻得以为这个人的心里只有自己。但他还是接受了易箪竹的要求,带着连城诀上了早朝。
“请帝君放过舒松,这是舒大学士给他儿子的免死令牌。”
永乐帝只是把眼角弯起,十分狡诈,说:“向阳,你果然是个很有趣的人。”
粗陋简单的马车停在南边虎肓门郊外,一堇衣短袍、高靴提领男子坐在车前,半个时辰里他最起码换了十八九次姿势。
正是傍晚时分,家家为柴米油盐而忙,城门也显得安静不少,只有几个赶路的人行色匆匆。一个青年飞马快驰而来,一出城门便下马跪在易箪竹跟前,而他后面站了个青衫中年。那种儒雅的风度,他死了都不会认错。
向阳,骗他!
扔了马鞭,飞身跳上枣红马,快马加鞭绝尘离去。
等他急急赶到君佐府,大老远就看到一人候在门外大道上。长身玉立,说不出的风华绝代,那般华丽,那般雍贵。
不等那人旁边的侍女福身问好,他把马鞭往地上一摔,扬手就是一巴掌,用足了力道。
“一块连城诀只能救一个人。”易向阳挥手让那小侍女下去,掏出丝帕想给易箪竹擦汗,可却被对方躲开,他扯扯嘴角,笑得别提有多难看。
易箪竹哪会管这些,他现在眼里、心里、脑里就只有向阳骗我这几字。
“竟然骗我!”
“我以前也骗了你不少,怎么就这次动如此大的气?”
“那是因为你以前是逼不得已,是瞒我!可这次,竟然骗我,向阳!为何骗我?”使劲摇晃着他的肩,势要逼出他的心里话。同时却又在害怕——矛盾的尖利一直撕扯着易箪竹的身。
“你又如何得知我这次就不是逼不得已,就是心甘情愿了!”易向阳嚷完,转身就欲朝府里走。却被易箪竹一把扯住手臂,再往后一拽,他一个重心不稳就仰面跌倒在泥泞的田间泥路上。
易箪竹趴在他的胸口,用带点哭泣的嗓音说:“救他,求你。救他——他疼过我,护过我,他是我的兄长。求你了——”
“但他也曾害过你,伤过你。”感到身上的人一震,他叹息道来,“箪竹,你应该什么都知道了吧?他是个怎样的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那些东西和时间都无法磨灭。”
易向阳的手抚上易箪竹的头,另一只手又慢慢缩紧,最后将他死死拥进自己怀里。
苍蓝的天空,雨过后,清澈透明。可是,用仰躺的姿势看上去,却又似蒙了一层水雾,有着淡淡的不易察觉的朦胧。
清风送来的不再是舒爽,带着丝丝凉意,不断侵入皮肤,直达内脏。
“我答应你,我可以救他。但你也得答应我。”
得不到回应,却还是可以感觉到怀中人的默认。没来由的一阵心慌。“箪竹,至此以后永远待在我的身边,寸步不离。”
云子夜问:你想救他吗?
易箪竹毫不犹豫地回道:废话少说!一如既往的傲慢。
两个人他都想救,可是事事难两全。
就因为那个拥抱的姿势,易向阳错过了易箪竹眼中的脆弱和坚定。
这个娇邪的男子是何等的不顾一切啊!他答应了云子夜提出的建议,毅然把所有代价背下。易向阳的,易旬泽的,还有自己的。
云子夜说的好——我也没兴趣一直看下去,反正一开始我就是为了看你演戏的。易箪竹,你的东西,我收下了。
易箪竹问他:你要记忆做什么?
云子夜的手心上浮着好些五颜六色的透明珠子,说:人类的记忆,无论是丑陋的、美好的、灰色的、彩色的还是透明的,都有灿烂的光彩。我喜欢有趣的东西。说完,朝易箪竹妩媚一笑。
三天后,易箪竹突然消失在君佐府,易向阳把整个宅子都翻遍了,还是没有找到人。他心急如焚,发动帝御军在整个北平找。
直到夜幕降临的时候,一辆小马车嘀哒嘀哒向他们驶来。没有人赶车,慢悠悠行进在通往君佐府的山间田道上。
风扬起了车帘,易向阳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虽然仍觉诡异,但找到人就好。
易箪竹醒来后回复到了两年前的状况,他睁着纯净的眸子瞧着他说:“你是谁?”
易向阳慌了,又气又急,这三天来的压抑一触即发,朝着易箪竹咆哮:“你问我是谁?你问我是谁?箪竹,你把眼睛睁大一点,把你心里的那只眼睛也睁大一点,仔细的好好的瞧瞧我是谁?”
易向阳不知道,易箪竹忘了,不止是忘了他,连他自己还有这二十一年的人生他都一并忘了。就好像记忆被人从大脑中抽走,他像个刚刚出生的婴儿。
他去找永乐帝,找那个巫师。但永乐帝毫不留情地打断他的妄想:“云子夜回去了,要找他的话,你可以去东武。”
“对不起,向阳,我帮不了你。”
不止是永乐帝帮不了他,谁都帮不了他。他还记得那天易箪竹匆匆跑出去追上那个神仙一样的男子,他就躲在远处看。他听不到他们说了什么,但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箪竹的害怕。或许,在那个时候箪竹就已经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也定下了决心要担负起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