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肆寂----鉴微
  发于:2009年03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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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朗揽着她的肩膀,轻声道:“姐,有我在,你放心。”
穆少夫人走后便再没来过,一连两个月过去,日子过得平静,容馨的身子越来越不方便。
颜朗把家里的活计都揽下之后,又进一步把容馨的针线活也收走了,不让她费神。容馨说家事都让他做了,自己做做针线也好打发时间,这才又从他手里又要了回来。她把之前做的那些小衣服又拿出来一遍遍地看,在衣角上绣些小图案。
颜朗从外头买了本浅显的诗词,从第一章开始读,说是给孩子启蒙。容馨就笑,说我都听不懂更何况是孩子,你有心读这些,还不如给他讲个故事。
颜朗笑笑说:“那我明天去买本故事书回来,一天给他讲一个,一直讲到他出生。”
颜朗一大早出门,容馨托他买些棉花和结实布料回来,说天渐冷了,她要再给孩子赶缝几件小棉衣。
她把他送到小院门口,嘱咐他早点回来,一直看他走远。
已到了秋末,道路旁的树干枯了,遍地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
颜朗不由得想象容馨的孩子挥着两只小手在落叶上蹒跚的模样。他会有跟容馨一样的酒窝,眨着一双汪着水的杏眼,像小狗一样扑上来,奶声奶气地叫他舅舅。
他早已想好了,等孩子一生下来,他会带着容馨和孩子离开。他不会让容馨继续留在穆柯身边再受委屈,更不想让这孩子再过得像自己小时候一样。天涯海角,随便在哪里都能落脚,他只想让她们幸福。
他想着,不觉笑了。他采买了不少东西,还给孩子买了几样小玩具,满载而归。
只在这朝夕之间,一切不同。
空气里有血腥的味道,颜朗离开纷争久了,几乎对这种气息变得陌生。
有刺客的尸体倒在院子里,燕楚钦提着的剑上,有血淌下来。
颜朗扔下怀里的东西,飞掠进屋,一切已经结束。
容馨已阖上了眼,她的手仍然护着肚子,身下流出的血还是温的。地上还零落着做到一半的小衣服,被血洇的斑驳。
狂风狂卷起漫天枯叶,狂舞而逝。
他手指颤抖着触碰她的脸颊,消逝了生气的躯体渐渐变冷。他跪倒在地,衣襟上沾满了鲜血,泪流满面地搂紧容馨。
燕楚钦站在门外,静默片刻,低声道:“是我来晚了,没来的及救她。”
“……是穆家的人。”
燕楚钦低声道:“是穆家少夫人指使的。”
颜朗轻轻放下容馨,推开燕楚钦掠出门去。蓦地冲入眼帘的,是一片燎天大火,他几乎能感到一股热浪扑面而来。
纪扬从那一片冲天大火中走出来。他一身白衣纤尘不染,脸上却沾着浓稠的鲜血。仿佛嗜血修罗,浴火而生。
“一共一十二口人,都是挑断了手脚筋再浇上松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
颜朗看着那片火海地狱,闭上眼,仿佛又看见容馨的血从身下漫出。
寒风呼啸,火焰猎猎撕扯,仿佛烧不到终竭。
颜朗将容馨好生安葬了,又把穆家残迹中剩余的枯骨收集到一起,一并埋了下去。
他回到颜莹的坟前跪下,说容馨之仇不能不报,只是如今因他一人之祸害及无辜,使穆家从此灭族。他虽受穆家薄待,毕竟做下了灭伦之事,苟活无义,不如追随着去陪母亲和容馨。
他说着拔剑,竟欲自刎。
纪扬夺下他手中的剑狠狠掷在地上,说穆家人恶事做尽,早该死绝。更何况你根本不是穆家子弟,杀了他不过是为容馨报仇,何错之有!
颜朗抬眼看着纪扬,你什么意思,什么叫我不是穆家子弟?
纪扬自知失言,别开眼不敢看他。
颜朗仍是步步紧逼,你那句话到底什么意思,告诉我。
纪扬被逼不过,冷笑道:“当年陆景投靠霄云教时,也曾留了几本武林密事。其中便有你的身世来历,我无心得知,却也不知是真是假。你赋雪城中人才济济,应涉更是自称无所不知,你若想知道,问他总该是错不了的。”
颜朗冷声道:“这种事他又如何得知。”
纪扬微微一笑:“这种儿女私情若是换在平凡女子身上,恐怕的确没人会知道。可若主角是当年的江南第一美人颜莹颜赋雪,说起当年之事,定然有人记忆犹新。”

放逐

赋雪七宿中,应涉年龄最长,平生嗜好不过赌博而已。有人说他最出名的是他能够乱真的易容本事,更有人说他这十几年来在赋雪示人的那张面皮都是假的。其实易容不过是他的求生手段,他真正的本事是一杆春秋笔记武林众生,大到江湖纷争,小到儿女私情,都尽在他笔下。只不过,他早在十年前就封了笔。
应涉虽然嘴皮子刻薄,毕竟作人还有原则。他手里的消息按价出售,五十两一个问题。无关发问者自身的问题,他拒绝回答。即便如此也招了不少人觊觎他手里的秘册,成日有人混上山来借咨询之名行盗窃之实。应涉不胜其烦,最终金盆洗手,成日拉着人猜板子赌钱,忽男忽女地易容来打发时间,他虽然说话不饶人,说到底毕竟心里也寂寞寥落。
山上天寒,早已有了入冬的冷意。午睡时听着外头悉悉簌簌,推开门时,屋外已覆了层白雪。应涉呼出口白气,缩起脖子,正要转身进屋,眼角的余光却停在道旁的枯草上。
原本应该也浮着一层雪尘的枯草上,有水滴凝结,草根处散落着些雪粉。
雪地上不沾半点足迹,草叶上遇热化开的水珠尚未凝霜。这人轻功不错,身法也够快。
应涉直接道:“既然来了不妨现身,外边天寒地冻的,阁下有话直说,咱们都免得挨冻。”
衣袂猎猎作响,那人一跃而下,却是面无表情,淡淡叫他,二师兄。
应涉没想到颜朗还会回来,神色一僵。他忙左右看了看,赶紧拽他进屋,关上门。
“你还敢回来,不要命了!为了上次的事老三和老七都挨了罚,这次回来若是让师父知道了再要处置,你让那些人怎么办!”
颜朗垂着眼:“我只想知道一件事,问明白了我就走。”
应涉脸色微变:“小六,你莫忘了我几年前就洗手不做消息行当了,这些年我在山里待着消息闭塞,你要问的事恐怕我连听都没听过。”
“我不问最近,”颜朗抬眼看他,目光不容他回避,“我只想知道,当年我娘颜莹的恋人,到底是谁?”
应涉脸白了,几乎是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二师兄!”
应涉不再看他,背过身烦躁地说:“这种儿女私情,我有怎么会知道,你问错人了!”
一张薄纸飘落在他脚边,他定睛看时,却是张足额的银票。紧接着一声钝响,颜朗跪在了他的身后。
“我知道你不在乎这点钱,可我真的不想再被瞒下去。二师兄,算我求你。”
应涉连忙拉他,颜朗不起。应涉急道:“你别逼我!”
颜朗仍是默不作声。
应涉狠狠一拂袖,指着他怒道:“你就在这儿跪着,等什么时候有人来了撞见,我看你还走不走的了!”
他说着进了里屋,狠狠关上门,直到入夜也没出来。
应涉一晚上没睡好,第二天早晨一开门,见颜朗仍然跪在那儿,一动不动。
应涉瞪着他,气急败坏:“跟你爹一样,脾气又臭又硬!”
颜朗抬眼看他,神色淡漠而坚持。
应涉咬牙切齿,半晌却又揉了揉额角,无可奈何。
“当年的事,你听了要去认亲还是怎么着都随你,我也没本事让你闭嘴。只是从今往后,你再别进我这地方。”他说着长叹了口气,“隔墙有耳,你跟我进里屋来吧。”
外面虽然天寒地冻,人来人往却都带着些喜气,只是看那些人笑语着,寒冬也变得暖意融融。
再有两个月就是春节,人人脸上都带了些期盼。练武场上,教习弟子领着一群孩子扫雪,年纪小些的趁人不注意,抓起一把雪灌进同伴的脖领子里,冻得人乱蹦乱跳,龇牙咧嘴地扑上来,抓一把雪没头没脸地抹回去。虽是打得连滚带爬,却也乐在其中。
颜朗自小就远离了这种乐趣,他十一岁那年就被师父送去闭关练剑,那时候旁人有艳羡也有佩服。如今他再回想那五年没日没夜的岁月,却觉得一晃而过,记忆里只有凌轩的悠悠箫声。
颜朗突然想再去看看他。
凌轩园子里的花早已凋了,惟有苍松负雪,亭亭如盖,掩去半扇雕窗。
屋里有女子的笑声,娇蛮任性,却是格外甜蜜幸福。
袁曦蕊展开一匹绣着龙凤的红缎子,在上面比划裁衣用料。一会儿又想起什么似的噘起嘴来:“这时候的嫁衣都要加棉,要不然一路坐轿子过来,拜完天地再出来敬酒,冻也冻死人了。可是加了棉又显得臃肿,不够漂亮。”
她抱着缎子,一本正经地苦恼着。凌轩失笑:“你一个未嫁女儿跑来跟新郎倌说这些,羞不羞。”
袁曦蕊做了个鬼脸:“谁说要嫁给你了,我特地拿过来让你看了嫉妒呢。”
凌轩笑道:“那我倒要看看谁还能比我更趁你意。”
袁曦蕊抱起缎子:“不跟你说了,就用这匹缎子。我还约了裁缝,你也一块来量尺寸。”她到了院门口,转身叫他。凌轩笑笑说:“你先去,我刚想起有些事,随后就来。”
袁曦蕊走远了,颜朗跃下来。
“好久不见。”
凌轩淡淡道:“确实是好久不见了。”
颜朗看着屋檐上的积雪,轻声道:“……你要成亲了?”
凌轩道:“是,正月二十,曦蕊挑的日子。”
“恭喜。”
凌轩轻轻笑了:“我没想过,这话会从你嘴里说出来。”
颜朗沉默片刻:“不管之前如何,我希望你能好好待她。”
“这你放心。”
静默了片刻,颜朗道,我走了。
松枝上有喜鹊跳跃,雪层塌了一片,扑簌簌地落下来。
凌轩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林间,轻轻垂下眼帘。
颜朗的心静如止水,应该说,像一潭死水,再难起一丝波澜。
师徒之情、兄弟之谊已与他无缘,就连容馨也离他而去。从此已再没人记挂着他,他已是孑然一身。
他只觉得人生如浮云一般,转瞬即逝,倒不如及时行乐。
无论他走到什么地方,总有个人影跟着他,却只是冷眼看着,任他过得醉生梦死。颜朗白天在酒肆里买醉,晚上回土地庙里过夜,有时遇上山贼,那人替他出手摆平。再漂泊半个多月,他身上的钱用尽了,翌日一早,身边多出几块碎银。他视而不见,却拿自己身上的东西当了换酒。再过几日,佩玉锦冠都被当尽,他解下了腰间的长剑。
眼下的他,与落拓江湖的浪子没什么两样,手头拮据,连兵器都拿去典当。
伙计看了他那把剑一眼,赶紧进去叫了掌柜的出来。
颜朗身上酒气熏人,狠狠一拍桌案:“让你当就赶快,多少钱都行,别磨蹭功夫!”
他身后有人身手按住剑身:“你何必这样。”
颜朗看见燕楚钦,笑了:“你在,纪扬就在。你跟他说,别这么偷偷摸摸地跟着,老子不待见他那作态!”
燕楚钦抿紧了嘴唇,突然狠狠一拳揍到他脸上,几乎把颜朗打倒在地。
他扑上去抓起颜朗领子怒骂:“你算什么东西还配这么说话!你别以为他喜欢你,你就能随便糟踏他一片心意!你他妈给我站起来别装死!”
他看着燕楚钦怒不可遏的脸,没有还手,任他一拳拳打在身上,格外清醒。
燕楚钦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来,拖出当铺,恨声道:“你想见他,好,那我就带你去,让你亲自去看看他成了什么模样!”
连过几条长街,深巷里一家独门小院。推开门,一个小小的黑影晃过,窜进屋里。纪扬的声音带着些笑意,轻轻地传出来。
“小朗,别乱跑,外头下雪了冷着呢。”
颜朗被燕楚钦推进屋。纪扬看见他,却是睁大了眼,胸口一震,止不住一连串咳嗽。他身边的黑猫抬起头,幽蓝的眼睛望着他,身子偎到他怀里,像是给他取暖。
燕楚钦急了:“早晨我走时给你端过来的药,怎么到现在还没喝!”
纪扬没说话,瘦骨嶙峋的手掀开被子下床。燕楚钦连忙拿了皮裘给他裹上,转身去关门。
纪扬叫住燕楚钦,笑笑说:“你帮我去把药热一热,我这会儿想喝了。”
燕楚钦端起碗出门,临走前狠狠瞪了颜朗一眼。
纪扬的手轻轻落在颜朗脸上:“瘦成这样。”
他的手寒冰一般,几乎没半点温度,手指瘦的竹枝一般。他慢慢绽开的笑容恍如冰雪,透明清澈,仿佛即刻就会消融。
“你来了就好,陪陪我罢。”
他的庭院里种着些紫竹,颜朗在竹林旁看了许久,斩了一段,空闲时便拿在手里雕琢。隔了几日便有人送来杆白玉箫,纪扬把它送给了颜朗。那箫通体莹润,声音清越。颜朗却将它放在一旁,仍是每日刻那根紫竹。纪扬只是笑笑,任由他去了。
颜朗刚回来那会儿自我放逐,把自己弄得落拓不堪。整个人瘦的形销骨立,全然没了之前英姿勃发的模样。头发随便一束,发丝散下来遮住半张脸,下巴上更是一片乌青。失魂落魄的模样让人看了心疼。
纪扬没多说什么,叫燕楚钦给他把衣服换成新的。再隔几日,纪扬的精神渐好起来。赶上晴暖的天气,他在院子里撒了些谷粒,开着房门等鸟来啄食。一边把颜朗按在椅子上,拿剪刀给他修剪头发。
纪扬的动作细致轻柔,让颜朗不由得想起小时候,容馨轻轻拍他的脑袋笑着的模样。那双手温柔里带着些暖意,虽然单薄,却能给他被保护着的感觉。在外面飘零久了,竟也不由得想,所谓家,应该就是这种感觉罢。
纪扬给他剪着,突然停了动作,忍不住一阵咳嗽,却是越咳越厉害,手里的剪刀拿不住跌落在地,随之洒落在地的,是一片鲜血。
纪扬的手指发颤,一时间竟手足无措,慌乱地把手背到身后。
颜朗站起来,看着他:“怎么回事!”他抓过纪扬沾满血的手,“怎么会吐血的,你告诉我!”
纪扬强笑:“没什么,有点伤寒罢了,真的没……”
“你是不是寒毒还没去根?”
纪扬沉默。
燕楚钦端了药进来,看见雪地上的血迹,神色一黯。
他放下碗,轻声道:“回去罢,让其风给你好好调养些时日,不急在这一时。”
纪扬的目光黯淡下去,片刻道:“去收拾东西罢。”
纪扬这次回去不出一个月,江湖已翻天覆地。霄云教一连灭了十来个小门派,之后更是把青城派屠了满门。江湖上人人自危,一提起霄云教,就如同说起了阎王,直让人觉得遍体生寒。有人说纪扬多年沉寂,就是在练那几本魔功,如今一朝功成,便开始为当年的事清账。六年前曾攻上砌□的门派一个个轮过来,收拾完了小门派接着就轮到三大派,早晚的事谁也跑不了。
酒肆里的人几乎都在议论霄云教的事,颜朗充耳不闻,只叫酒家把酒打满,提着葫芦穿过人群。
“颜朗!”
他被人叫住,那人的声音急切里带着一丝释然。
“终于找到你了。”
邵其风一脸疲惫:“我这两天一直在打听你的下落,你跟我回一趟霄云教。”
颜朗苦笑:“我回去能做什么,帮你们霄云教一统江湖?”
邵其风冷下脸:“不是要紧的事,我也不会特地来找你。你跟我回去,教主他时日不多了。”

表白

记得上次离开时,曹贤曾说他不出半年还会回来。如今相隔五个多月,他果真又回来了。
院子里阳光很好,纪扬倚在躺椅上,眯着眼晒太阳。他的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他的手搭在藤椅扶手上,骨节分明,青筋浮出来,嘴唇毫无血色。整个人比上次见到时更瘦了一圈,憔悴已极,仿佛是尊冰雪筑的人,一会儿就会消逝。
燕楚钦拿了狐裘出来,迎面看见颜朗。他怔了一怔,却终是一笑,把大衣递给他。
颜朗走过去把衣服给他披上。纪扬睫毛轻微动了几下,慢慢撩起来。他见了颜朗,渐渐笑了,把手按在他的手上。颜朗轻轻回握住他。
邵其风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
“教主身上的寒毒一直没去净,这段时间又一直在练含英咀华,原本还能撑一年的身体垮得厉害,两个月前开始吐血。他就这样还不听人劝,一直跟着你把身子拖得越来越差,自己没法看着你还叫燕楚钦暗地里照看着。后来实在撑不下去了回霄云教,却又强撑着灭了那些门派。他前些日子和青城掌门交手时又吐了血,怕是撑不过四个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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