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司令被对方的臂膀紧紧的束缚了,心中却是一种很安然的恍惚,甚至还慵懒的歪了头枕在了小顺的肩膀上。青年的身上散发着温暖的肉体芬芳,那是真正的人的气味,健康、可亲,带着生命力。
何司令想起了自己的那些所谓情人们的味道——蓝拜山是东洋香皂;白苏臣是古龙水;李世尧是关东烟——全不是人味!
此时,小顺的声音在他耳畔轻轻的响起来:“我……我喜欢你。”
何司令闭上眼睛微笑了:“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喜欢。”
“我是你爸爸。”
“那我也喜欢。”
“你可没少挨我的揍。”
“那我也喜欢。”
何司令心想这孩子真是长大了,有主意了。先前见到自己就跟避猫鼠一样的小崽子,现在竟也敢一口一个的“那我也喜欢”起来!
十八岁,好年华。能把恋爱谈的像世界大战那样轰轰烈烈。人都有这么一场的,就像小孩子出水痘一样,非得死去活来的闹过一次,往后才能落得平安。
像自己这种吃一堑却不长一智的傻瓜,其实是很少的。
直到夜深寒重之时,这二人才回房去休息。一路上小顺紧紧的拉住了何司令的手,走两步便扭头看他一眼,神情是郑重而认真的,仿佛是要从他的脸上求得一个保证一般。
何司令有点觉着哭笑不得了,同时心里又有点小窃喜,觉着自己是被追求被爱慕的!
因他睡了整整一天,故而回房后也毫不困倦。坐在桌边就着温茶吃了两块点心,他忽见小顺还站在一边望着自己,就挥了挥手:“你睡去吧!”
小顺答应了一声,在回卧室之前,却又走到何司令身边,弯下腰搂住他的肩膀,在他的额头上用力的吻了一下。
何司令“哼”的笑了一声,心想这孩子还真是爱上我了?
翌日清晨,何司令带着小顺去了营里。小顺自去履行他那团长的职责不提,只说冯国忠见何司令来了,便笑嘻嘻的迎了上来:“司令,您来的正巧,我这儿刚收到了两件消息。”
司令部门口有一棵大树,何司令坐在大树下的椅子上,一边解军服领口的扣子一边道:“说!”
冯国忠见他额上冒了汗,就从裤兜里抽出一把折扇打开,对着他扇风不已:“第一件消息,就是新二师昨天和警备大队的人开了仗,好家伙,一下子就把警备大队给全窝端了,六百多人,连带着日本顾问组,一起都让李师长给埋了!”
何司令在习习凉风中点了点头:“第二件呢?”
“新二师刚派人送来了请帖,要在塔克庙的瑞东祥酒楼里请咱们吃饭。当然了,塔克庙也是我们的地盘,去是不怕的;只不过李师长是抗日的队伍,咱们若是去赴宴了,会不会要惹来麻烦呢?”
何司令把上衣脱下来,四处看了看,发现无处可放,便递给了冯国忠:“没关系,咱们去!”
冯国忠的眼中亮光一闪:“哎,我知道了。”
风满楼
塔克庙是第三路军的地盘,所以何司令前去赴宴之时,只带了一个警卫连随行。同他一起去的,还有冯国忠、吉京浩等高级军官们。
瑞东祥是一家北平风格的酒楼,算是旗里最有名的的大馆子了。何司令一行人抵达之时,李世尧已经站在了门口迎接。双方见了面,便是一阵嘻嘻哈哈的寒暄。李世尧握住何司令的手,朗声笑道:“司令啊,咱们热河一别,可是好久没见啦!来了这一阵子也没去拜访你,还在乌拉库伦冒犯了你手下的弟兄,真是对不住的很啊!”
何司令也是笑:“李师长心细啊!乌拉库伦庙的事情不过是场误会,你不要放在心上!”
李世尧拍拍他的手背:“司令你真是大人有大量,让我不佩服都不成!”说着他那目光向下一扫,忽然那看见了对方手上那形状狰狞的粉红伤疤,眉头就顿时一皱。
何司令怕他要当场询问这伤疤的来历,便连忙又开口道:“李师长初来此地,也晓得塔克庙的瑞东祥?”
李世尧会意的将目光调开,若无其事的答道:“司令,不是我说,这个地方真是比不上当年热河。你看这么个馆子就是第一流的了,我想请你吃顿好的都难!”说着他望向何司令身后的冯国忠:“哎,小冯!听说你现在高升了啊!”
冯国忠笑了笑:“那还不是司令提拔我。”
李世尧不再理他,而是向旁边退了一步:“司令,请进吧!”
瑞东祥一共两层,何司令等人在二楼雅间中谈笑风生,气氛十分融洽。其间李世尧不住的去拍何司令的手背,而何司令当着席上众人,对他这种举动颇觉尴尬,得空儿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
后来李世尧索性就放开了,明目张胆的凑到何司令耳边低声问道:“又挂彩了?”
何司令哈哈的笑了两声,端起酒壶给李世尧倒酒:“没事儿。”
李世尧赶忙抬手去拦:“哎——这怎么敢当。”
何司令笑道:“你别乱动,这壶很重,我这杯酒可是倒的不容易。”
李世尧望着他手背上的伤疤,口中胡乱的感叹着:“这个这个……”
双方正在围绕着酒壶说笑,雅间的房门忽然开了,一个店伙用块大白毛巾垫着手,托了一大盘烤鸡走了进来。众人先前已经听说这家馆子的烤鸡乃是本地一绝,此刻一名参谋就起身伸手帮忙将桌上的几个空盘子摞在了一起,以便给这烤鸡腾出地方来。李世尧部下的一名旅长笑道:“这个鸡啊——”
他对鸡的点评也就到此为止,因为那店伙忽然扔了烤鸡盘子,抬手对着何司令便是一枪。何司令正坐在首席等着吃鸡,这时便应着枪声连人带椅子的向后仰了过去。雅间之内登时就大乱起来!
李世尧几乎是在一瞬间就拔了抢,见那店伙已经被自己手下的旅长毙了,便蹲下来抱起何司令,声音七拐八扭的夹着哭腔从喉咙里发出来:“司令……”
何司令对他连连摆手:“我没事……”他拍拍胸口中弹处,表情痛苦的咳了一声:“有防弹衣!”
李世尧一松手把他又扔了下去,翻身靠墙坐在地上:“哎呀我的妈……你这是要吓死我啊……”
何司令挣扎着爬了起来,见身边窝着顾诚武团长,便急急忙忙的问道:“冯国忠呢?”
顾诚武双手握枪,正在侧耳倾听着雅间外面的动静。此刻听了问话,就东张西望了一圈:“屋里没有啊!”
何司令的脸白了:“这不对……”他紧张的回头看了眼李世尧,随即吩咐顾诚武道:“喊警卫连,快点!”
警卫连就在楼下吃喝。顾诚武也没有喊,直接用枪对着脚下楼板扣动了扳机,心想楼下听了枪声,自然就会跑上来一探究竟。哪知一枪打下去,楼下的警卫连毫无反应。而此时外面就起了爆豆一样的枪声。顾诚武大着胆子起身从玻璃窗子向外望,只见瑞东祥大门前两方军队已经打成一团,看那士兵服色,一方是新二师,另一方就是自己这边的第三路军了。
“司令!”他蹲下来:“这怎么回事儿?不知道是咱们哪部分的兵,现在正在楼下和李师长的人打着呢!”
李世尧听了,就插嘴问道:“哪边占了上风?”
顾诚武不假思索的答道:“我们人多!李师长的人太少了!一拼刺刀就完!”
刚说到这里,忽然一粒子弹穿透玻璃窗破空而至,直把对窗的木格子房门给打了个洞。顾诚武一缩头,六神无主的趴在地上道:“司令,咱们撤吧!”
李世尧靠墙坐了,此刻就一把拉住何司令:“别动!外面危险!”
何司令似乎是终于反应过来了,立时神色大变:“冯国忠……是冯国忠!他这是要造反!”
李世尧把他搂在怀里压在地上:“别怕别怕,有我呢!”
顾诚武见何司令不肯走,便也爬了回来,又试探着弯腰起身向窗外望去,一望之下,他又惊叫起来:“司令!少爷带兵来了!”
这回他话音一落,楼下的枪声骤然就密集起来,其间又混杂了人仰马翻的惨叫。
任凭外界打的如何天翻地覆,何司令一直躲在雅间之内。末了,他终于等来了小顺。
小顺是一路飞奔上来的,冲进房内见到何司令后,便几大步走过来蹲下,将他一把拉过来抱在了怀里:“爸爸,你没事吧?”
没等何司令回答,旁边的李世尧开了腔:“哎?我说司令,你认这小子当儿子了?”
何司令推开小顺:“我没事。”然后转向李世尧:“是。”
冯国忠的叛乱,在二十多分钟内便以彻底的失败而告终。这失败的缘由,自然是由于从天而降的小顺。
冯国忠被当场生擒,何司令将他带回了四子王旗的大营之内。
这两人在司令部内的会议室内相对而坐。冯国忠被五花大绑了,面如土色、目光发直。
何司令面无表情的望着他:“为什么?”
冯国忠的嘴唇颤抖起来:“我……司令,我不是人,我对不起您。”
何司令一字一句的重复了一遍:“为什么?”
冯国忠抬眼看了他:“我……”
他大概是极端的紧张,所以说完这个字后便闭上嘴深吸了一口气,接着才继续道:“日本人……您不和日本人合作,所以他们找到了我……让我取代您……”又吸了一口气:“我没想杀您……日本人要我杀了您……可我没打算真杀您。”
何司令点点头:“你的意思是——你这人很念旧情,是不是?”
冯国忠流下泪来:“司令,您饶了我这次吧……我走的远远的,我这辈子也再不在您眼前出现了……您高抬贵手饶了我吧……”
何司令起身,动作僵硬的走到了冯国忠面前,抬起双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冯国忠……”
冯国忠泪眼婆娑的仰望了何司令:“司令,我不是人,我知道错了……您给我个机会吧……”
何司令叹了口气,眉尖蹙起来,射向冯国忠的目光中满是悲凉。
他俯下身,一手抱住冯国忠,一手在他的后背上拍了拍:“冯国忠啊,当年我离开芦阳时,身边跟着的人就只有你和小顺。你记不记得咱们刚到北平时,在西车站食堂里你告诉我你没地方去,只想跟着我。你记不记得?”
冯国忠在他怀中涕泪横流的点了点头:“记、记得。”
何司令抚摸着他的后背:“从那一刻开始,我就把你当成亲人了。一个你,一个小顺,我把你们两个是放在心上的啊……”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再开口时声音里也带了哽咽:“你原来只是个副官,现在要钱有钱,要权有权,队伍里除了我就是你了,你怎么还想……你这是往我的心里捅刀子,你知道吗?”
冯国忠哭出声来,抽噎得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点头。
何司令放开冯国忠,从口袋里掏出手帕给他擦了脸上的涕泪:“这几天你好好反省一下吧。”说着他对着门口的卫兵一招手:“押他去牢里。”
冯国忠挣扎着从椅子上溜下来跪在了地板上,嚎啕着磕下头去:“司令,多谢你不杀我……我以后当牛做马报答你的恩情……”
何司令后退一步,没再说话。
两名卫兵走过来把冯国忠搀起来,然后押着他出了会议室,沿着走廊向司令部大门口走去。
何司令站在会议室门口,用左手拔出手枪,对准了冯国忠渐行渐远的背影。
泪水模糊了视野,他用手擦了又擦,可那眼泪擦之不尽,瞬间就流了满脸。
他痛苦的喘息起来,举枪向前大踏步的走了两步,随即一横心,扣动了扳机!
何司令的枪法其实不好,平素射击之时多凭直觉。可是这次他是竭尽全力瞄准了的。
他务必要让冯国忠一枪毙命。他舍不得让他害怕,更舍不得让他零碎着受罪。眼望着冯国忠的后脑爆炸似的破碎开来,他拎着枪靠在墙上,身体随着压抑着的抽泣,开始剧烈的颤抖起来。
小情郎
何司令备了一口金丝楠的棺材,把冯国忠给葬了。
下葬那天是个阴天,何司令从坟地上回来后,就一直在隐隐的闹头痛。他晓得这军队里起了外心的不会只有冯国忠一个,可是处决了冯国忠之后,他便当众表示对此事不再追究。稳定军心是最要紧的,他将队伍发展到今天不容易,最怕的就是内讧了。
独自坐在光线黯淡的房中,他向后仰靠在沙发上,一颗心在腔子里被荆棘捆绑了,一跳一痛。
小顺轻手轻脚的走了进来,擅作主张的坐到了他的身边。
何司令扭头望了他:“你怎么回来了?”
小顺一身戎装,没戴帽子,一头乌黑短发梳理的很整齐:“营里没什么事,我就回来了。”
何司令不知道小顺那天怎么就会那样巧的赶过来营救自己。据小顺自己说,是他从营内人马调动上看出了异常,同时又不明原因的感到心慌,便索性带着兵一路飞驰去了塔克庙。平心而论,这个解释毫无逻辑,几乎就没有什么说服力,可是何司令很相信。
何司令这人瞧着是冰冷无情到了一定程度了,其实他的内心感性无比。只可惜他的热情无处奉送,无人接受;所以在经过长久的搁置之后,就有些变质,转化成了一种类似疯狂的冷漠。
自从冯国忠死后,何司令在营内就再没有了心腹将领。现在他很看得上小顺了,觉着他是个可造就之才,便命他和吉京浩参谋长负责了冯国忠留下的那一摊事务。小顺跟着吉京浩,一是学习,二是监督;正好就凑出了个一箭双雕的效果。
小顺现在终日忙着营里的事,无暇再去伺候他的起居。何司令对此感到很不习惯,可是也没有多说什么。对于“自己人”,他永远希望他们好,有出息。冯国忠搞叛乱,被他毙了,同时也让他觉着自己的心好像被人挖去了一块;而在另一方面:小顺当了团长之后,行为说话越来越像样,总是弯着的腰也直了起来,这又让他觉得十分欣慰。
此刻这父子二人并肩而坐,小顺凝视着何司令的侧影,沉默无语,眼神热烈。
何司令后来也有了觉察,下意识的扭头扫了他一眼,不想正与他那野火一般的目光相遇,就怔了一下:“你……”
小顺似乎是有些脸红,低下头用双手握住何司令的左手。
何司令也随之望下去。
他的手本来生的很好,手指修长而不枯瘦,皮肤也白皙细腻。可惜毕竟是被粗洋钉穿透了许久过的,留下的疤痕就鲜艳刺目,仿佛那一处肌肤上有肉无皮,让人瞧了就替他害疼。
何司令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外表烦恼过,可是此刻望着自己的手被小顺很珍惜的握住,就忽然惭愧起来。
他想把手收回来插进衣袋里,然而小顺却不肯放开;不但不肯放开,还将他的手抬到唇边,轻轻的吻了一下。
何司令的手背触到他柔软的嘴唇,并没有生出什么异样感觉,只是觉得很有趣,好像在人生中临时客串了一个新角色。
“爸爸……”小顺松开他的手,随即抬手将他的上身揽到了自己的怀里:“我在营里,一直想着你。”
何司令注意到了一点——近来小顺在言谈中对于自己,已经把“您”改成了“你”。
他没有挑这个理。爱情这东西从来都是既强大又可怜的,将心比心,他可以去肆意的蹂躏当年的狗崽子小顺,却不好继续践踏眼前的青年何承礼。
“想我做什么?”
小顺扬起头嗅着他的头发:“什么也不做,就单是想你。”说到这里他手臂用力,竟将何司令抱到了他的腿上。
何司令没认为自己受到了冒犯。同床共枕这么久了,抱一下有什么关系?
小顺的手臂拢在他的腰间:“爸爸,你……想不想我?”
何司令听了这话,出乎意料之余又觉得非常幼稚可笑,心想狗崽子长到了年头,还一本正经的发起春来!
扭头望了小顺一眼,这孩子灼灼的单纯目光让他心中一软。
“想。”他回答道。
腰间的手臂勒的更紧了一点:“爸爸,我不配让你想我……只要你肯让我想你就够了。”
何司令忍住笑,奋力一挣站起身来:“说的真可怜。”
然后他走到穿衣镜前,仔细的将自己上下打量了一番。
镜中的男人身形高挑,肤色苍白。至于长相——何司令晓得自己相貌不错,可到底不错到什么程度,他就不肯定了,只记得在少年时代里,同班的男同学曾统一起来,用英文喊他作瓷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