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到这里便住了口。面上虽有笑容,心中却是黯然——他即使死,也只爱那个人而已。这确是不能更改的事实,可以输得起是人,输不起的却是心。
他拿自己保全那个人的江山,保全自己的孩子,保不住的是自己的命。这样那个人终其一生都摆脱不了他。
记得那年春天他穿着水青色的长衫,带着犹是稚女的自己在京城里落脚,正巧有一名女子在街上哭着送她丈夫出殡,那女子十分年轻,却突然当街撞死在那沉重的棺木上,头上破了个大洞,血涔涔地从那里流了出来,在地上蜿蜒成河。那双眼睛却是睁着的,像是在盯着她。
她看着这幕发抖,他带着她离开,她终于忍不住问了,为何这世上有的人,明明命就不长,却偏要求死?
他笑,你可知道这世上,有比命还重要的东西?
彼时年幼,当然是不能理解:她不是人类,兽族都有强烈的求生本能,何况是一只狐妖?她着实是不能理解。
他又笑了,道,无瑕,你现在是不会懂的,我告诉你一些话,你记得的话,以后若还能记得今日的事情,自然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些话她果然记得了,还记得很深刻,想忘也不能忘。
他说,这世间就是有一种人,失去了心中所系,便只得形如槁木,心如死灰。这样的人,是决计活不愉快的,恐怕只有一死,反而解脱。
那时侯他笑靥如花,日光柔撒在他身上,如谪仙一般神采飞扬。
看着那青石墓碑,轻触片刻便如预料般满手冰凉,她尽量让自己的话说得平稳些:“颜卿虞,你真是个傻瓜。”
每一年,都在这个时节来这里,来他面前,说这句话。
决不例外。
“小靖——”
没来由地被人从后面拍了肩膀,梦非,扶苏以及无瑕都转过头,看着对方。
这个人年纪似乎与他差不多,个子比他高一些,五官十分鲜明,给人一种张狂之感。
他见扶苏回头,笑容僵在脸上,然后慢慢转为歉意的神色:“抱歉,我把你认做是我的一个熟人了。”
扶苏笑:“我同他长得很像?”
对方也笑:“的确很像,不过公子的下颌弧度却要柔和些,他却生了一张瓜子脸;而且公子比他略高。”
扶苏又道:“他名字中有个‘靖’字?却不知道是哪个字?”
那人道:“左立右青。”
扶苏的面上了然:“未敢请教公子名讳?”
那人笑道:“公子务须客气,在下姓轩辕,名凌云,未请教公子大名?”
扶苏道:“在下扶苏,这位是我的挚友,梦非;这位是无瑕。轩辕公子,在下居于京城的寒音楼,若是将来公子得空,不妨过来一聚。”寒音楼是白无瑕的妓馆,京城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轩辕凌云脸色不变:“在下记得了,先行别过。”
扶苏看着他的背影,道:“原来是他,倒不失是个人物。”
无瑕道:“你怎么就知道人家是个人物?”
扶苏道:“我看人一向很准。”
无瑕道:“哼,你那是什么看人的眼光?说出来也不怕遭人笑话,你请他来寒音楼做什么?”
梦非笑道:“听你这口气,倒像是很不喜欢他。”
无瑕白他一眼:“这世间男子都是浪得虚名下流无耻之辈,他自然也不例外——所以说,岂止是不喜欢,简直讨厌透了。”说着自己上了马车。
扶苏笑:“之前分明还夸那个送茶叶的贵人呢,这时候又说这样的话,女人心果然如海底针。”
梦非也笑:“说得没错。”
两个人也登上马车,一同回寒音楼去。
这边轩辕凌云也回到家中,被他妹妹又拦了个正着,要他立刻去他爹的书房。轩辕暗自叫苦,他这个爹平日说教成瘾,一点小事便能说上个半日,今日清明他没跟家人去先祖墓前,还不知道要被说到什么时候。
果然进了书房,立刻被他爹轩辕琛喝令跪下,从教不严父之过说到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整整喝完了三盅茶才算停。
轩辕凌云捂着膝站起来,轩辕琛道:“你先坐下,我有点事想问你。”
轩辕凌云依言坐下,等他爹开金口。轩辕琛却像是有些迟疑,又喝了几口茶,直把轩辕凌云等得心焦,他才道:“听说你常在宫里与十七皇子相见。”
轩辕凌云一愣,他怎么知道他父亲想说的居然这一件事情,于是赔笑道:“爹,我只是——”
轩辕宸道:“你不必说,我见过那十七皇子,的确是生得一副好相貌,看那样子虽然文弱,倒不输给其他几位皇子——只是天威难测,不知道皇上心里是什么想法,迟迟不立太子。”
轩辕凌云道:“父亲,就我对十七皇子的了解,此人个性要强,却偏偏不屑于这皇位争夺,若是父亲想站到他那一边去,恐怕有些不妥。”
轩辕琛听了只是叹气,隔了半晌方道:“这我又何尝不知?只是皇上昨日突然召见我,说了一件事情,实在是吓了我一跳。”
轩辕凌云问:“什么事?”
轩辕琛道:“皇上想要把凌霄,许配给十七皇子。”
轩辕凌云立时站了起来,一掌拍在桌上:“不行。”轩辕琛被他吓了一跳,喝道:“凌云,你这是做什么?”这皇上的圣意,哪里容得了他说不许?
轩辕凌云被他爹这句话唤回了点理智,道:“我觉得此事不妥,先不说旁的,十七皇子在朝中无势,皇上这么做分明就是为了要让我们轩辕家做他的支撑;再者,凌霄那个性子,日日在家中口无遮拦说自己是将来的皇后,这样让她去做静王妃她岂能甘愿?无论如何,都不能让凌霄嫁给十七皇子。”
他还有一层私心,这一段时日相处,他越发的喜欢颜思靖,就算日后颜思靖要娶妃也绝对不能是自己的亲妹妹。
轩辕琛心中其实也赞同他说的话,便道:“这事情皇上也只是私下与我说过,并没有在朝堂上说过,也许还有转圜的余地也说不定,我日后再同皇上说,凌霄实在不适合做王妃,希望他能改变主意。”
轩辕凌云道:“爹,你一定要尽力才行,这表面上只是关乎凌霄终生,可是说到底还是为了我们轩辕家,所谓一步走错,满盘皆输啊。”
轩辕琛叹气道:“你说得很是。”
第二日轩辕凌云进宫,到了朝华殿找颜思靖却被宫女拦了下来。
“殿下有客,请轩辕大人去御花园到处走走,隔一会再过来。”
轩辕凌云奇道:“是什么客人,是男是女,为什么我不能去偏厅等着?”那宫女笑道:“大人,小的不能说。”再看看轩辕凌云的神色,又道:“小的再奉劝大人一句,不必费心去向这个朝华殿的人打听,因为殿下说了,谁多一句嘴,拔去舌头,乱棍打出宫去。”
轩辕凌云道:“我知道了。”
那宫女转身进殿,轩辕凌云想了想,绕到朝华殿的外苑后面去——颜思靖素来见客的地方朝这个位置有一扇小窗。
哪知道他刚屏息到了窗下,颜思靖“啪”地推开窗,这下正好撞到他鼻梁上,立刻红了一片,还好没出血。
思靖先是一惊,然后立刻怒道:“轩辕大人,你在干什么?”居然趴在自己的窗子前。
轩辕凌云装傻:“朝华殿的风景好,我正在赏花。”
思靖笑道:“既然如此,请大人继续赏吧,在下不奉陪了。”说完又是“啪”一声把窗摔上。
轩辕凌云苦笑,他要赏的是人啊,又不是真的要赏花。
他这边才这么想,窗子立刻又撞到他的脸上,思靖笑眯眯地看着他:“轩辕大人,真是对不住,怎么你还没赏完花?”然后再一次当着他的面把窗子给摔上。
轩辕凌云立刻退了一步,道:“你是故意的。”
窗子又开了,这次没出事故,思靖扬起他好看的眉毛:“轩辕大人,你可知道有句话叫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轩辕凌云摸着鼻子道:“小靖,你知道不知道有句话叫做,附小人者必小人?”
思靖抱臂斜睨他一眼:“后面一句是,附君子者未必君子,这说明我是君子,你却未必是,蝇之附骥,即千里犹蝇耳。”
轩辕凌云道:“你这是比喻不当,我不是苍蝇。”
思靖道:“你当然不是,轩辕大人,你是要继续赏花么?”
轩辕凌云道:“可是我想进去。”
思靖道:“里面没花。”
轩辕凌云已经窗而入,他笑盈盈地道:“赏花不如赏人,你的客人呢?”
思靖道:“和你没关系,你到底要做什么?”
轩辕凌云道:“我有事找你。”
思靖道:“你说吧。”
轩辕凌云想了半天,不知道要怎么开口,最后终于觉得实在没什么好犹豫的,于是道:“你知道不知道,我妹妹可能要嫁给你为妃?”
思靖道:“我听我父皇说过。”
轩辕凌云拍桌子:“你想娶她?”
思靖道:“这可不是我想或者不想的事情,你明知道。”
轩辕凌云道:“那你就别娶。”
思靖道:“娶了你妹妹,至少你们家就会成为我在朝中的支撑,这样没什么不好。”
轩辕凌云气道:“那我娶你好了。”
思靖笑道:“怎么又说到这里来,根本就没关系——”他话没说完,就被轩辕凌云给拉过去强吻住,回过神来立刻把一拳正中他腹上,轩辕凌云吃疼,不得不放开他。
他苦笑:“小靖,你真狠心,竟然用了全力。”
思靖拿起茶用来漱口。
轩辕凌云皱眉道:“小靖,难道我不可以?”
思靖道:“是不可以。难道你能跟我父皇请旨要我下嫁于你?莫非你们轩辕家的家业毁于一旦也无妨?如果你这样做,我就嫁给你——轩辕,你的话三分真情,七分假意,我不居庙堂,但也不是无知小儿,你难道光是为了你喜欢我?你分明也是为你轩辕家打算,怕我日后不得势反而把你们连累。”
轩辕凌云叹气,他也知道这些思靖也能猜透,便道:“你若是想有人在朝廷里支持你,我不可以么?我妹妹那个人很任性,她要做皇后,可是你对皇位根本就没兴趣。”
思靖道:“对什么事有没有兴趣,那是我说了算。”
轩辕凌云沉默。
思靖道:“不过你说得对,我对皇位,全无兴趣,你妹妹嫁给我,恐怕不是件好事。”
轩辕凌云跟腔:“对啊对啊,所以你跟皇上说,你绝对不娶她。”
思靖慢慢地盯住自己手里的茶,上用的君山银针,产于湖南岳阳君山,芽头如箭,白毛茸然,称为尖茶。碧绿纤细的芽叶沉浮于杯中,那馥郁的茶香扑鼻而来,品饮过后,鲜爽怡人。
他道:“轩辕,就算我不要皇位,但我至少也要能自保吧?我求得不多,仅仅是要活着罢了,虽说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但假若我不娶你妹妹,也希望你能看着今日的情面,不要为他人谋我性命。”
轩辕道:“我是真的喜欢你,绝对不会加害于你。”
思靖摇头,苦涩地一笑:“我知道,但那又如何,人生在世总有身不由己的时候——若是为了你的家业你的仕途,也是有可能的。”
轩辕凌云心中不忍,拉着他的手柔声道:“思靖,我可以抱抱你么?”
思靖没说话,轩辕凌云走过去将他抱入怀中,嗅到他身上的香气,觉得自己像是要沉在那沁人心脾的甜美里,再也无法自拔。
轩辕凌云回到家中,径直去找他爹。
轩辕琛正在书房中画兰草,轩辕凌云进门便道:“父亲,假如凌霄不做静王妃,我也想做十七皇子在朝野中的势力。”轩辕琛手一抖,几点墨汁落在上好的徽宣上,一幅好好的兰草生生给毁了,他搁下笔怒道:“轩辕凌云,你发什么疯,凌霄若是当静王妃,我们家为他所用那是不得已,假如凌霄不嫁给他,你又何必去趟这浑水。”
轩辕凌云道:“爹,周肃此人道貌岸然,我们家不是他的势力,他已经在耿耿于怀,况且他又多疑,此时你贸然去支持他的女儿静妃所生的十一皇子,他若是信我们便好,若是不信,到时候他怕我们成为他的后患,暗地里倒打一耙,我们又如何?六皇子的母亲虽然是皇后,在朝廷中无势,但六皇子为人阴骛,向来不被陛下所喜;九皇子之母是苏贵妃,但他的情形也同周家无异,苏家世代军功,在朝野里的势力不输周肃,这两家,一为文臣,一为武将,皆是朝廷的肱骨,任是立了哪一个也怕要争闹个不休,我们轩辕家本就不是这两股势力之一,现在若是站错了边,将来又要如何?”
轩辕琛沉思道:“你继续说。”
轩辕凌云笑道:“虽然皇上看似不重视十七皇子,但他也是皇妃所出,我记得宫中之人说过,颜妃在时圣眷浓厚,宫人莫进;颜思靖虽从母姓,但他却是皇家血脉无疑,难道爹会不知道,他是皇子中唯一一个刚出世便封了王的,这难道不能说明君心所向?”
轩辕琛摇头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这个静王爷,可是来头不小,那个颜妃,更是——”
轩辕凌云奇道:“爹,这是什么意思?”
轩辕琛道:“这些话我说了,你记得便是,切记不可张扬。”轩辕凌云见他面色沉重,于是立刻应声称是。轩辕琛眉头深锁,沉吟了好久才道:“颜妃并非是女子。”
轩辕凌云反应不及,呆立当朝,半晌方回过神来。
轩辕琛又道:“他的身份,这后宫中人却不清楚,只知道他是皇上从宫外带回来的,据说此人才貌双绝,天下无人能及。当时宫里虽说将他的是男子的身份保密,但传言总是有的。后来他身为男子竟然有孕,产下两子。之前又有传言说皇上下旨修洛阳别宫也是为他,他生产之时皇上亲自去洛阳监督布置别宫,谁料到后宫中不知道是哪一个妃子向太后进谗,让一帮道士前去朝华殿除妖,那人就此香消玉殒。十七皇子却是被那朝华殿中的人抱出去亲自交给皇上的,那人也不知道是谁,竟然能逃出生天。”
轩辕凌云道:“慢着,那么这个颜妃便不是人了?而且,皇子不止颜思靖一个,而是两个?那另一个皇子又是谁?”
轩辕琛道:“这个颜妃也许不是人,也或许是,只是身体与常人相别;后宫争宠,这样的事情哪能作得了准?也许他就是个女子,只是被人诬陷。这些谣言,在宫中尚且众口不一,何况隔了一道宫墙?这皇子到底有一位还是两位,也不过是当时的传言罢了,后来皇上下令此事不准再提,那个进谗之人太后也不肯说出,皇上总归孝顺,只得作罢。所以此事才渐渐消停下来,而且依皇上当时所为,颜妃所生的必定只有一位十七皇子。”
轩辕凌云道:“朝中旧臣中知道这事情的人,恐怕不会让皇上立十七皇子为太子。”
轩辕琛道:“你终于明白了。”
轩辕凌云又道:“爹,退一步说,虽然面上说我们扶助十七皇子,但若他无意于皇位,周素与苏家必定也不会太为难他,至于我们,既不与他们作对,自然也不会惹恼他们,这样任他们狗咬狗,若是情势相宜,再考虑偏帮他们哪一方;要是最后十七皇子若是能做个安闲的王爷,对我们也无坏处;再者,皇上这么多年,一不选秀女,二不册封新妃,想来对颜妃是情有独钟,那么他肯定是要保全十七皇子的。”
轩辕琛道:“依你所言,偏帮十七皇子对我们轩辕家都是好处了?”
轩辕凌云道:“我可没这么说,不过也没差。”
轩辕琛斥道:“你这个不肖子,生生毁了我一幅兰草图。”
轩辕凌云赔笑:“这怎么能算是毁了?”说完上前执了笔,就着那几点墨渍,描出一只蝴蝶,道:“这不就结了?”
轩辕琛道:“可惜兰草无香,不然——”
他这话感触良多,像是在说画,又像是在说人。
卷六.流水落花春去也
夜中无月,连半点星光都没有,苍穹却越发的显得阴沉庄重,仿佛一块纯黑的幕布,欲要遮掩了天地。无月,却有风,吹得枝叶沙沙作响,周围显得越发地静,那些花木扶疏,只隐隐地看出点轮廓来,并不分明。
自然很静,无论是哪一朝哪一代,宫廷总是很大,有许多人,却总显得空荡,又很寂寞。
远远的看着有些光亮,走近了看原来是宫中制的六角纱灯,纱面上绘着数枝应景的桃花,下面缀着如意结,提灯之人的脸却沉在黑暗里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