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说比起那时候的火爆情况来说，眼下所看见的男人似乎是脾气收敛了许多，但那股不怒而威的强大气势还是照样震慑住所有人，让人丝毫不敢喘口气。
男人单手牵着慕家的大少爷，不时关切地低声说话。说什么大伙儿当然是没胆子敢去听啦，不过光是看到慕少爷这么任由着男人拉着他就已经够吃惊的了，居然还一反当初的态度，不再对那男人冷冷淡淡地，可以两人和睦地相处、并肩同行。
“重、重楼……”
“嗯？”
“那、那个……嗯……你可以……不要这样拉着我？”人来人往的，很难为情。
“我想牵着你……就这么点微小的心愿你都不能成全我，嗯？”
“我……”不自在而脸红地撇过头去。
“吶，小紫英，我现在，可是非常、非常想要毁灭这里……如果不是你坚持要听这群人类的解释，本尊绝对要让这里彻底从此消失。”看似平静的赤瞳里却压抑着一丝愤怒，闪闪发亮着；打从找到小紫英后他重楼早就想让这座邻近荒漠的小城镇就此掩埋在风沙之下、永不见天日，好宣泄他的烦躁与怒火。
不能原谅，这群该死的人类居然敢这么对待他的小紫英。
“不行！”闻言不禁惨白了一张脸，慕容英惊慌地双手缠扯住眼前男人的手臂。
望着重楼转过身来，挑眉望着自己无声地询问，慕容英低声叹道：“我……我不希望你为了我如此大开杀戒，如此涂炭生灵。在我还没搞清楚事情所有的一切时，我还是慕容英、是慕家的少爷。”
“你？”重楼诧异。“明明所有的事实都已经摆到你眼前了，你为何要如此执拗地认定他们是无辜的？”
“全部小镇的人们都没有错认我，一致喊我为『慕少爷』……我想，这里面一定有什么隐情；况且，我想不起来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慕容英吶吶地低声开口。
梦中所见的一切、脑海中经历过的，彷佛就像是再度重现一般，活生生地在恶梦中吞食他的全部，嘶声竭力地大喊却仍然找寻不到出口……只有那抹堪比骄阳还要耀眼的火红，将他给从恶梦里拉出来。望着身前的男人，慕容英不禁闭了闭双眸，感谢苍天让他能够拥有他。
可现实的情况却不允许他就这么轻易带过。
慕家的一切记忆，甚至清楚到他几乎记得童年跟华妹两人所经历的一切……不管是他因为调皮爬上树、或是存心逗弄华妹惹得她受怕嚎啕大哭、气得爹抓起家法惩罚他，惹得娘一见到他背上的红痕就拼命掉泪，最后爹不得不哄娘、直到娘收起眼泪为止───
一切都还清晰得彷佛昨日。
……这些，都是他二十多年来的记忆与珍贵啊！
然而，脑海中交错的记忆、一切复杂得彷佛两世界般平行于他的，不可能同时发生的经历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不解，也想不透。
茫然混乱的思绪，纷乱的心神却在一个冷不防地碰触下陡然神智清醒过来；慕容英一震，这才发现是重楼的大手包覆住了他的。
“镇静下来。”低沉的嗓音有着一股不可思议的力量，轻易地抚平他原先烦躁的心情。
“……嗯。”
大街上两旁的行人就这么静默地望着两人逐渐远去，望着这奇妙又诡谲的情形，只能沉默以对、惊吓地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大街顺着这条路的尽头，就是慕府。
望着大门上方那高高悬挂着的匾额，秀气挺拔的「慕府」两字，慕容英不禁闭上双眼。
门的另一头，有着他想要知道的真实……
“走吧。”
睁开双眼，眸光里流露其中的，是坚定的眼神与其主人的意志。
“嗯。”
今天很不对劲。
慕家现任当家，从今早起床后就发现他的眼皮一直跳个不停，胸口更是一股莫名的烦闷说不上来。
一直觉得心神不宁，无论做什么事情都无法抹去心头的那一股不安，只会更加觉得烦躁。再加上家中仆人来报，少爷不见了的事情……大略地处理完商行的事情后，慕老爷决定早早回家。
甫刚踏入家门，就接到下人来报夫人正待在大厅等盼着老爷；人才刚到大厅就望见一脸担忧的夫人眉头深锁样望着自己，还没来得及出口询问英儿到哪去了，就听见下人慌慌张张地大喊“少爷您不能这样子啊……少爷───”
声调越来越近，一路迫进了大厅。
“啰嗦。”重楼不耐烦地瞪了下人一眼，仆人一看见重楼那不甚耐烦的凌厉眼神，立即吓得连忙连滚带爬地跑走。
“英、英儿……这……这是……”慕家老爷颤抖得连话都说不好。
重楼大步一跨走到他的面前，手一伸就将男人给揪起：“说吧。”
“说、说什么……要我说什么……啊！”男人的气势太过吓人，慕老爷是真的快哭出来了，只差没有屁滚尿流。
“不、不要这样……”慕容英连忙制止重楼如此无理的举动。“他是我慕容英的父亲啊！”
“都这时候了犯不着跟区区人类客气！”重楼狠狠一瞪。“只要你敢说任何一句假话，本尊立刻把这里、这小镇给灭了！”
“重楼！”
“你、你究竟是谁……”慕老夫人抖着声哭问。“慕家跟你无怨无仇，为何三番两次要一直找我们的麻烦……”
“住口！再啰哩八嗦的本尊即刻毙了他！”重楼大吼。
“重楼！你再这样我真的要生气了！！”慕容英伸手去拉住重楼的，不让他继续揪着慕老爷。“快点放手。”
“哼！”重楼悻悻然地放开了手。
“咳咳咳……”一重获自由，慕老爷连忙喘着气。
“对不起……”慕容英很是抱歉。“我没想到他会突然这样……这么粗暴……”真的是很羞愧啊。
“咳……英儿……这、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慕老爷喘气地开口：“爹才刚接到家里的下人来说你失踪了的消息，你娘担心得食不下咽、华儿病倒了紫嫣正在照顾她；正想说要派下人出大街到处去找你，你就带着这位……呃……这位大侠回来……”
“……”慕容英将慕老爷和慕夫人给扶到上座后，缓缓开口道：“慕老爷、慕夫人，我想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我应该不是慕容英。”
慕老爷及慕老夫人为慕容英所说的话感到惊愕：“英儿？你、你在说什么啊？你是英儿没错啊！”
眼前他们所熟悉的孩子却以着一种悲悯般的目光望着他们……那眼神不禁让人狠狠一震。
“我不懂……”慕容英哀伤地开口：“为什么可以如此心平气和地对待我……彷佛我真的就是你们的儿子一般。”
“英儿……”
“我是『慕容紫英』。”慕容英，不，应该称之为慕容紫英，眼神灼灼地望着眼前两位老人家开口道：“早在百年之前，我的师门就已经墬落亡毁于昆仑山下，不复存在。”明显地看见两位老人家的脸色惨白，紫英不禁神情黯然。
“百、百年……”慕老爷低呼。
“那、那不就是妖怪吗……”慕老夫人无法抑制地大喊。
“闭嘴！”重楼狠狠一瞪。“无知愚昧的人类啊，你们那所谓虔诚的信仰原来不过是嘴上说说而已；一遇到自己无法理解的事物，就只会凭着本能加以排除异端，真是可笑！”
“重楼别说了。”紫英劝阻道，不想重楼把话说得太无情难听。
“哼！”
“既然两位老人家待我视如己出一般，想必在下的剑匣应该也是为贵府所保管……”紫英和蔼地开口道：“能否将剑匣还给在下？”
“这……”慕老爷犹豫地开口：“能否给老夫一个机会，让老夫将个中原由详细说来？”
“老爷……”慕老夫人扯住慕老爷的手哀求道。
“夫人哪！事已至此，也不能再继续隐瞒下去了……”慕老爷双手回握住夫人的：“英儿早已不在人世……只不过是我们一直不愿意接受事实罢了。我们究竟还要蒙蔽着双眼苟活到什么时候？英儿……英儿相信他在天之灵也不会替我俩感到高兴的……”
“呜呜……”慕老夫人无法自抑地泪流不止：“英儿……我儿啊……”
绝望恸哭的情感，就连紫英都不忍心。
一双沉默却熨有热度的大手突然从身后揽住了他的肩膀；紫英转过头去，却是重楼不知何时悄然扶住了他，给他无声的支持。总是平常老爱吐露些戏谑话语的薄唇，此刻却是沉默无声，却更胜平时反而更能给与他无形的力量。
“既然慕容公子不计较我们的过错，那么老夫也不好意思再继续隐瞒下去了……”慕老爷轻叹了口气。
“请慕容公子跟这位……呃……老夫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大侠？请你们先坐下来，让老夫好好交待解释一番。”
紫英点了点头，转身拉着重楼往一旁的客椅坐下；重楼不觉得怎样，也就任凭紫英拉着他。
看着两人就坐后，慕老爷轻叹了一口气，开始娓娓道来那一段对他们来说，是太过沉痛的过往、不堪承受的伤痛───
宁静的房间内，浮动着一丝沉缓的馨香，冉冉上升，逐渐熏染整个空间。
床榻上沉睡不醒的人儿、守候在床畔前的人儿，一股担忧着急的情绪无声地散布开来、感染整个空间；再多的安神素香都抚平不了的紧张感明显充斥着，让人不由得感到神情紧绷。
望着床榻上那张憔悴的丽容，绿萼不由得幽幽叹了口气。
小姐的病情一直时好时坏、反反复覆的，让人担心……本以为少爷回来了小姐的病情会有好一点的起色，没想到突然少爷一声不响地从慕府失踪，严重刺激了小姐，惊吓过度导致如今病卧在床，甚至失了神智，到现在仍然还没有回复过来
双手握住小姐的，绿萼如今眼眶里满是泪水，颤抖着就要落下。“小姐、小姐……呜……绿萼求您快些好起来……失去少爷的老爷夫人绝对禁不起再一次的打击了……”
“……哥……大哥……不要……不要……别走！别抛下华儿啊！！大哥……”
“小姐、小姐！”绿萼一愣，抬起眼来望见床榻上的泪眼朦胧、满是泪水撕心裂肺地大喊，却彷佛陷入噩梦一般紧闭的双眸不愿睁开半毫。
绿萼紧紧双手拉着那犹自挣扎着的手腕，绿萼试着想要唤醒那躺在床榻上陷入噩梦的小姐，却毫无半点效果。
“小姐，您醒一醒啊！少爷没有离开您，少爷一直都在慕府啊……少爷还等着看您睁开双眼瞧瞧他呢！小姐……”
“大哥……华儿从来都不敢奢望……难道您就一定要这么狠心做绝吗？！华儿只有这么一点微小的心愿，为什么大哥要这样……大哥！大哥───”一声比一声急促的语句最后末尾陡然拔高，居然成了嘶声力竭的尖叫声。
“小姐……”绿萼哭的说不出话来了。
慕蓉华痛苦得几近绝望般的梦呓，同时也是在折磨着绿萼自己；长久以来一直都是绿萼服侍慕蓉华的，所以她能明白，少爷在小姐的心中到底占了多大的份量……
虽然她也曾经怀疑过，小姐那近乎执着的态度有些异常得让她不禁有种错觉，小姐深深爱恋着少爷，但那只不过是她无谓的猜测罢了，毫无凭据。慕府上下没有人不喜欢那温文谦卑有礼的少爷，待人一直都是那么客气的少爷……就连绿萼她自己本身，也爱慕着少爷哪！
只是身为不过是名小小婢女的她很清楚自己的本分，明白也知道自己不够格高攀少爷。所以她只是，将那份爱意深深地，隐密地藏放在心底深处。
爱慕着少爷，也喜欢小姐；望着小姐这般痛苦，绿萼真的很心疼。
“大哥，你别走！别离开华儿，是不是华儿那里做错了？华儿可以改，求求你别走、别走───”
“小姐妳清醒过来啊……少爷一直在！小姐！小姐！”绿萼着急地握着慕蓉华的手心，不断地呼唤着那躺在床榻上、一直不肯睁开双眸的人儿。
“小姐……”
“不能勉强将小姐给唤醒。”
绿萼转头一看，竟是紫嫣不知何时已然走进房里。
“紫嫣姊姊……”绿萼含泪望向紫嫣。“为什么不该把小姐给唤醒？让她承受着噩梦太痛苦了！”
“如果勉强把小姐给唤醒、小姐的心却还徘徊在梦境之中就糟糕了。”紫嫣伸手握住慕蓉华放在被褥中的另一只手；说也奇怪似的，原先还在挣扎哭喊着的慕蓉华却慢慢地安静下来了。
“紫嫣姊姊？”绿萼有些敬畏地望着眼前的景象。
“没事了，让小姐好好静一静吧。”紫嫣温婉地开口道。“这一阵子实在是发生太多事情了……”
“嗯……”绿萼站起身来，对紫嫣说道：“我先去厨房看看小姐的药煎得怎样了，等等煎好了我再端过来。”
说罢便离开房间往厨房去了。
“这样只会变成活死人罢了……我怎能眼睁睁看着妳失魂落魄？”紫嫣低声喃喃自语道。
眼眸深处隐藏着从未他人知晓的情感，只为慕蓉华所有……紫嫣叹息似地凝视着眼前的人儿。
还能够隐瞒多久？
“───这，就是全部的实情。”
慕老爷沉重地解释完所有的来龙去脉后，厅堂里一片静寂；除了慕夫人不住的低声哭泣之外。
“……”紫英沉默地站立着，任凭重楼即便因担忧他而主动抓着他的手也不管。
他还能有怎样的反应？慕容紫英有些茫然注视着眼前他方才不久前还亲昵地呼唤着『爹娘』的亲人，如今却什么都不是了……虽说早已明白自己的的确确是『慕容紫英』，但却没想到『慕容英』这身分却是背负了如此沉重的一段伤心过往。
脑海中不禁自动回溯过往，随着慕家两老的话语而重现……那日听着下人惊报的恶耗，全军覆没的商队、奄奄一息的传讯者，连尸骨都无法寻获的荒野大漠……连自己的儿子最后一面都无缘再见，这对年事已高的老人家来说怎能承受得住？
“呜呜……英儿啊……呜……”
“夫人……”慕老爷安慰似地抱住慕夫人，低声开口道：“别再哭了……我们早就知道了不是吗……迟早……迟早会有这么一天的……该来的还是逃不掉……”
“呜……我儿啊！慕家就这么一个命根子哪……为什么会这样……他还年轻啊！我心疼啊……呜呜……呜……”
“我知道……夫人……我都知道的……”
“老爷……呜……”
彷佛要把这积累多日来的委屈与强烈的悲伤痛苦都倾泻出来，慕夫人嚎啕大哭，哀切之声让人听闻都感到肝肠寸断的凄苦……就连慕老爷，虽然看起来一脸平静、似乎是强忍着悲伤不住安慰着妻子，可那在时间岁月的洪流中留下的深刻痕路、那张满布岁月痕迹的脸庞，无声无息地沾满了泪水。
丧子之痛，沉重的打击几乎是让他们无法承受哪！
无声地望着眼前的一切。重楼高大有力的身躯支撑扶住了此刻被强烈的悲伤所包围垄罩、几乎无力承受的情人，有点半强迫似的将他扯进自己的怀里，不想让他一人苦苦支撑着强自忍耐。
他不能懂，也不懂人类悲伤的理由为何，所以也不会明了为什么紫英会感同身受、这么一副悲伤得像是要被击倒似的……重楼除了只能默默拥抱着紫英以外，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抚平紫英的悲伤。
虽然他明白，也清楚地知道，怀中的人是真的在难过着。
但，除了关系紫英以外的事情，很少有其他事能牵动他的情绪、他的情感；只要此刻他重楼能够确认，紫英平安无事，这就足够了。
－－－魔虽然比起神族来说，相对地显得多情，不过这是构筑在他们那我行我素的自我认知上面……没有兴趣的话，论起无情他们比起他界、甚至神族可也不遑多让。
重楼默默地、有些笨拙地伸出手掌抚上紫英的那头青丝，来回一上一下地轻抚，似乎是在安慰着他。
“重楼……”紫英偎在重楼怀中不由得轻闭上了双眼，叹息也似地轻声开口。
光是在这里悲伤是没有意义的。
不论他再怎么为慕家感到伤心难过，已经逝去的生命是不会重新醒过来的，除了顺应天道、听从轮回生死的安排以外，他无力去改变什么。
他不是『慕容英』，虽然这段亲情让他感到温暖，可这一切终究不过只是镜花水月，终归只是个谎言；真实的沉重一旦揭晓，甚至不是谁都能轻易承担得起……他终究只是『慕容紫英』，无法背负着他人的期待、也无法代替『慕容英』完成他的人生，他只是他自己，再多的期望也负荷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