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嫣默默地闭上双眼，脑海中浮现的，是当初那日在山上慕蓉华救了牠的情景───
若不是当初慕蓉华可怜牠孤苦无依，将牠从猎犬的口中抢救下来带回慕府，寸步不离地悉心照料着牠……直到牠的伤势完全复原，将牠野放回归山林。
如果没有当初的救命之恩，牠又怎会如今化练成形，修得成果？
早就立下誓言，只要是为了慕蓉华，就算要牠把命奉上，牠也绝对无怨无悔，毫无怨尤……所以当牠得以修成人形时，立刻就决定要报答恩情。
在牠找寻到慕府所在的小镇时，便听说了慕家少爷出外经商不幸却被盗贼洗劫，连命都没能留下的悲惨消息。
牠化作人形出现在慕蓉华面前时，所见到的慕蓉华已经是一脸憔悴消瘦，几乎快香消玉殒的状态。
“英哥哥、英哥哥？！你醒过来啊……再睁开双眼瞧一瞧，我在这里，我是华妹啊！！”
肝肠寸断的伤痛，牠不大能理解。只知道牠的救命恩人似乎很痛苦，哀恸逾恒。看着她的父母着急、伤心，为她的消瘦无能为力，除了以泪洗面以外再也别无他法。
牠不想看着事态这样发展下去，所以牠出现在慕蓉华，牠的救命恩人面前。
“我可以实现你一个愿望，我愿意以此回报妳当初对我的救命再造之恩……那么，妳怎么说？”
“我要英哥哥还活着……”慕蓉华望着前日被镇民外出救回的男人，昏迷不醒地沉沉睡着。
那张脸，简直就像是英哥哥还活着似的……
“就算是谎言也好，虚伪的假象也没关系。我只要他还在我身边陪着我！我要英哥哥还活着！！”
“打从妳救了我的那一刻开始，我想……我就已经喜欢上妳了……”紫嫣逐渐松开还抱住慕蓉华的双臂，喃喃自语道。
“紫……嫣……？”慕蓉华混沌不明的神智在剎那间有清醒过来，愣愣地望着眼前的人倒下───
“我爱妳……可惜时间不够用呢……未偿还的恩情，如果有来世……我一定会找到妳……”
紫英想上前去扶住那倒下的身躯，却眼睁睁地望着紫嫣在闭上双眼断气之后，一阵白光闪过。
再睁开双眼，紫嫣已经不复存在了。只有地上遗留下一具动物的尸体，生前应该具有霜雪般的光彩毛皮、却如今因死去而变得黯淡无光的狐狸；牠所最醒目的特征，最叫人移不开双眼的，是牠身后那九条尾巴。
死去的狐狸尸体旁，出现了法阵的符号痕迹，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方剑匣。
以寒月冰魄为素材锻造而成的，极具上等质感的剑匣……也只有紫英才有的、独一无二的专属物品。
望着眼前所发生的一切，紫英不禁眼眸闭了闭，苦涩的感觉似乎都在眼皮底下泛了开来。
明明事情都不是他所希望、所想要见到的，可为什么到头来却都会变成这样的结果？
“小姐？！小姐！！”
耳边突然传来绿萼惊慌失措的大喊，紫英睁开双眼却看到慕蓉华跪倒在地，满身是血。
慕老夫妇双双围在女儿的身旁，慕老爷着急地要人连忙去请大夫过来，绿萼连忙跑离开后花园找人去；慕夫人双手颤抖地握着女儿苍白的手哭得泪流不止。
“华儿……华儿……妳醒醒……呜……呜……怎么会这样子……”
“爹……娘……”慕蓉华气若游丝地开口：“怎么没有看到……英哥哥……”
慕老夫妇都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英哥哥……他在哪……他在生华儿、生华儿的气吗……咳咳……”唇角不住地流血，一咳反而咳得更剧烈、流出更多的血。
“太迟了，她的性命与紫嫣所立下的契约相牵连……已经无药可救了。”冬佾悄然摇头，开口道。
“呜……妳哥、英儿他……”慕老夫人真的不知道怎么跟如今已经神智错乱的女儿解释，她的大哥早在之前就已经不在了。
连想好好地送女儿最后一程都办不到吗……
一旁的慕老夫人无声地哭泣着，慕老爷除了抱着自己的妻子默默流泪之外，他什么也做不到。活到这么大的岁数了，他才第一次恨起无能为力、什么都做不到的自己。
“华妹……我在这。”陡然地，一双温厚的手掌握住了慕蓉华那沾满鲜血而显得湿滑的手。
是紫英，他将恢复了原样的如霜雪长发再度染成墨发青丝，让自己充当慕容英，让他的胞妹慕蓉华能够安心离去───
“我在这里，那里也不去，就只陪伴着妳，好吗？”紫英低声开口。
“英……英哥哥……你、你可以再对着华儿笑一笑吗？就像以前那样，说来世下辈子愿做夫妻，永远伴着华儿……”咳着血，慕蓉华只觉得越来越冷，天色越来越暗……可她不怕，因为她知道，她的大哥，英哥哥一定陪在她身边。
她爱慕着自己的兄长，明知道这是不为世道所容的情感，她却仍旧义无反顾地将自己所有的爱恋都投注在兄长身上……
小时候的童言童语，因为年少无知所以显得纯真而可爱；成年后接受世俗的洗礼，才知道以往的情感都是不该存在的。可那些情感，她无法释怀、也无法说放就放，每每折磨着自己却又无可奈何。
本以为这一辈子只要将情爱，默默地存放在心底深深封印起来就好了……她只要举目之处能够望见大哥的身影，她就觉得知足，那怕一辈子就算要独守空闺她也甘之如饴；就算爹娘要逼她出阁，她也绝不把心给轻易交付。
……这辈子，她就只恋慕着她慕蓉华唯一的兄长，慕容英！
“英哥哥……我……答应我……好吗？”慕蓉华湿滑黏腻的手掌紧紧揪着紫英的，努力张大了逐渐失焦无神的双眸，期盼似的望向紫英的方向。
她真的希望，来世能与她最亲爱的兄长长相伴，结为夫妻。
“嗯……华儿……若有来生，容英绝不负妳。”紫英悄然回握住那小手，慎重地开口。
如果可以，他衷心希望她们的来世能够过得比这一生还要幸福……
微弱地感觉到掌中的手不再有脉动的反应，紫英知道眼前这曾经他称之为「华妹」的少女，已经离开这人世了。
“呜呜呜……呜呜……”
“华儿……我的心肝女儿啊……”
紫英木然地站着，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
说不上来是一种怎样的感觉……虽然有点感伤、有点悲哀，可是却又有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充塞其中，绝不单单只是悲伤这种感觉这般简单。
她们各自的理由、坚定的决心及存在意义，并为此而活……也许在他人的眼里会替她们感到悲哀惋惜，但她们却有她们存在的理由足以支撑他们眼中那所谓的幸福。
所以别说她们不幸，那等同于是亵渎了她们所选择的。
正发愣间，突然一具厚实且温暖的身躯拥抱了过来。
只有重楼，才会这般亲密地与他接触；也只有重楼，才能这样让他感到心安与放松。
“六界众生，唯人有情；她已经获得了她想要的，这就足够了。”
重楼只说了这么简短的一句话。但紫英知道，那是他对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切的感触，不只是说给他听，同时也是自己心底的批注。
……无所谓幸或不幸，他人说的再多总不如当事者自己的认定与想法。
只要自己觉得幸福就好……
那，就是所谓的『幸福』。
───慕府那天的哀痛，连带感染了整座小镇。
之后慕蓉华的丧礼，紫英以着黑发的姿态全程参与。无关是否抱着赎罪的心态也好，或是想尽点微薄之力也好，他的存在，至少对慕老夫妇俩来说是种安慰。
全镇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自动为慕家守丧百日，心底为着慕家的遭遇感到叹息；大街上的气氛不若往常热闹，人们会刻意降低音量小声交谈，稍为关心一下地问候。到处目光所及之处放眼望去几乎是一片玄黑素色，好不消沉。
慕家沉痛地表达对小镇邻里乡亲的感谢之意，虽然晚年痛失血脉是一件很令人打击的事情，但慕老夫妇俩已经决定晚年长伴青灯古佛左右，盼望夫妇俩的努力，能多少为归向黄泉的儿女祈点福报。
客栈里一如往常的热闹，只是相较于往常则多了几分沉静。
人来人往的外旅商队旁的一角落桌椅，坐落着两位客人。
两位客人都是男子，可他们却格外引人注目；一男子长发披肩只半梳了个发髻戴上道冠，一身青蓝色道袍背后斜背了个巨大的匣子。引人注意的不是因为他背后的剑匣，而是他那一头赛雪霜也似的发色，还有那超然出尘般的清秀面容，衬得他更加出色绝群，更像是不属于这尘世浮华之地的谪仙───
男子面前的男人，则是隐隐约约散发出一股不容挑战的绝对威严与气度；虽然他用一身暗红色的披风将自身给裹得密实、瞧不见半点内里，但那头红艳如赤火般的发色是绝对让人想忽视也很难的。更何况，男人虽然一脸淡漠却是气宇轩昂，看得出并非一般泛泛之辈。
两人就这么一边喝着茶水，一边望着窗外大漠荒野的风景。
“……冬佾呢？”
“……我叫她先回去了。”
“……喔。”
“……”
“……”
……
……
又过半晌。
“……重楼？”
“……嗯。”
“你……差不多……该回魔界了吧？”再不回去，魔界会大乱的吧。
重楼闻言挑眉。
“吶，小紫英，就这么想赶本尊离开？嗯？”
紫英愕然。“不是……我不是这意思。”
“那么为什么要我回魔界？”重楼反问。
“我……我……”紫英说不出口。
慕蓉华的丧事告一段落之后，紫英与重楼等人便向慕家辞别离去；也许是明白此去之后再也无相见的可能，慕老夫妇将他如同视作自己亲生儿子一般，殷殷切切地吩咐他要好好照顾自己……简直就像是即将远行出门的游子一般。
紫英隐隐含着泪光不被发觉，他淡笑着向慕家挥手道别。
回想起这段日子的经历，紫英隐约感觉得到，自己的心境起了一点变化波动。
他暂时还不想离开人界，总觉得现下这般心情还不够沉静的自己，实在不适宜回去魔界。
“让我陪着你……这样不好吗？”重楼双眼深深地凝视着紫英的，直到紫英双颊不自觉地泛出红晕。“你不想回魔界我可以理解，我也不会现在马上就逼你一定非要跟我回去不可。”
紫英微微瞪大了双眼，似乎是有点感到惊讶一般，完全没料到重楼会对他这么说。
重楼见状，忍不住笑了出来。
“让我陪着你走遍人界，只要是你想去的地方我就去……反正短期内也没什么需要我紧急处理的事务，就当我放个假，你陪我到处走走如何？”
“……”
望着眼前的人儿沉默着不说话，却不自觉地抿住嘴唇，眼神有些飘移……重楼不由得暗自感到好笑。
小紫英就是不够坦率，明明就已经被自己的提议给打动了还不肯大方承认。
“吶，就这么说定了？那我们走吧。小二，结账！”话一说完的重楼将银子给顺手放在茶桌上，然后不待紫英反应过来便拉着紫英走出客栈。
“客官慢走咧！”小二利索地跑过来收拾茶桌上残余的杯碗茶具，还有结账的银子，面带微笑对离开的客人大声喊着再见的话语。
门窗外，却还隐隐约约听得见两人的些微对话───
“为什么不留黑发？本尊也喜欢你黑发的样子。”其中一个男人戏谑地开口。
“皮、皮相只不过是身外之物，没什么好在乎的。”只听见另一个男子结结巴巴地脸红回答。
“……”
“……”
渐去渐远，逐渐模糊、听不清楚。
突然一阵强风吹来，让人不得不闭起双眼以遮挡躲避风所挟带来的沙子避免吹入眼内；睁开双眼，却再也不见那一红一蓝的身影了。
只有漫天黄沙，卷起一阵阵的热潮风流，风去复来，不间断地持续吹着───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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