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统换了一身鸦青的锦衣,领口袖口各有一圈雪白的狐狸毛,发上系的珍珠头带垂了一根在胸前——竟是数排米粒珠串缀而成,被深色的衣服衬得格外闪亮。这厮大马金刀地坐在圆桌边,还给自己倒了杯茶。
心思转了几转,公孙策站直身子,也正了神色:“王爷,深夜到访不知所为何事?”
庞统吹吹茶沫子:“天儿还早着呢,这算什么深夜?笑话!”
深吸一口气,公孙策还是听见自己磨牙的声音:“那么王爷仗着身负武功便不告而入主人之室,又是何道理?”
“主人?公孙公子只是客居于此吧?那焦什么的县官儿说凡是他的就是本王的,既如此本王才是主人吧?”
冷静!公孙策暗暗告诫自己:这人千里迢迢来到这荒野边陲,多半便是来找晦气的,所以不能急、不能气、不能被他抓到发难的把柄!
于是乎公孙策傲傲然一甩袍袖:“那王爷自便,公孙策告退……”一转身,鼻子直接撞到一条坚实似铁的胳膊上——怪只怪庞统的身形太快!
“你!”捂着鼻子,公孙策愤然抬头,却发现庞统已把他圈在了自己的双臂和墙壁之间。离得太近,近得可以看清彼此眼眸中的所有情绪。心慌的感觉顿时涌了上来。公孙策强作镇静,抬眼望着他。
庞统很仔细很仔细地盯着他看,半晌口中喃喃道:“之前你躲在包拯后面,从不与我正面对抗,却在太庙把我和赵老六玩弄于股掌……听说还挨了打。如今呢?你这个样子,其实还是怕我的么?”
“我才不怕你!”是可忍孰不可忍?
庞统好似没有听见他的话,竟又凑近了些,声音也压得更低了:“公孙策,哪个才是真的你?你到底是什么人?”热气抚上如玉的脸颊,为之染上一抹浅红。
公孙策怒极了——管他什么心狠手辣武功高强!他公孙策岂是任人欺凌的主儿?当下用力推开那人疾步便走,到门口才猛一回头,目光冷冽,语气更是冷得扎人:“我是什么人,你庞统,管!不!着!”
四、你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么?
冲出房间,耳中还能听见身后传来低沉的笑声,公孙策气得发疯,一路狂飚进包拯的房间,从随便跳崖给人添麻烦一直数落到口无遮拦被庞统钻空子,骂得包拯也跳了脚:“公孙策你少拿我撒气,不带这么欺负人的!”
公孙策桃花眼横起人来也是很利的:“是不是你把那客栈跟细作有关的事昭告天下的?”
“……是,可是……”
“是不是正因为如此,焦赫才把咱们圈到这县衙不让走?”
“本来咱们也没打算放着那客栈不管的不是吗?”
“自己查和被县官看着查一样么?皇帝要是知道了怎么办?”
“……那要怪庞统……”
“哼哼,也对呀,天下第一聪明人在此,焦赫是傻了才会不找你来破案!”
包拯快哭了:“公孙,你直说吧,到底想我怎么样?”
公孙策得意洋洋一甩头:“不怎么样!我就是提醒你:你现在的身份不是钦犯却胜似钦犯——拐了皇上的未婚妻,正跟朝廷的心腹大患庞统混在一处……虽然我估计庞统恨你也恨得牙痒痒……偏偏又卷进了一场疑似敌国相关的灭门血案!包拯,我要是你,就好好练练‘好自为之’四个字怎么写!”
包拯瘫倒在地。公孙策转身出门:撒完气真舒坦!不过……刚才说的也是真的。若那客栈是辽国布下的暗桩倒也罢了——檀渊之盟效力仍在,辽国内部的皇权之争又在节骨眼儿上,辽国这时候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但若是西夏的,可就麻烦了。
李元昊,德明的那个二儿子……并不是名义上的王位继承人,明眼人却都明白他继位不过是时间早晚、名正或名不正的问题。最可怕的是,传说他武艺高强、兵法娴熟,又极擅权谋,连他的样貌都轻易不令人得见,可说是绝对的乱世之枭雄。
此时大宋正属君臣相疑、百官动荡之时,这边城又在三国交界,西夏若此时发难,即便不起干戈,也是后患!公孙策摇头:当初和包拯展昭商议,本想将客栈之事暗中指挥官府便罢,如今出了人命又被庞统利用县官绊住,必得早些解决了才好脱身。
回到房中,庞统自然已经离开。他得意地哼一声,上床睡觉。次日清晨,他被展昭和白玉堂吵闹的声音惊醒,无奈地起身洗漱——自白玉堂同行以来日日如此,他已经提不起精神生气了。
到了前堂,庞统不在,心情顿时大好。众人商议一起去现场找找线索,焦赫满口感恩戴德,当即唤捕快头儿“乌远”进来给众人见礼——人一露面,众人都觉眼前一亮。
这乌远不过三十上下年纪,高大魁梧、相貌端正,一身红黑官服干净挺括,最重要的是他满脸都是憨厚而亲切的笑容——这对见惯了趾高气扬、年少轻狂的人们来说,实在是养眼得紧!包拯、公孙策和小蛮立刻粘上了他。展昭?展昭在忙着和白玉堂练以眼杀人,没空搭理他们。倒是乌远很感兴趣地看着两个少年:“两位好俊的小哥儿!”展昭看看他,点头一笑。白玉堂也看看,却“哼”了一声。
正要出发,外面忽然一阵大乱,一个衙役跑进来顾不得行礼,趴在地上就喊:“大人大人不好啦!有一群蒙面人要烧义庄……”
义庄!从被烧的客栈收殓回来的几具受损较轻的尸体都在那里呢,那可是仅有的线索了!
一群人,包括乌远带的三班衙役,立刻赶过去一看——那些蒙面人还真值得人同情。只见义庄门口有十几具伏尸,八名飞云骑战士手持各色兵刃傲然环伺。庞统白衣白裘,负手淡然而立,仿佛脚前的尸体不过只是蝼蚁。
见众人来,他挑眉讥诮道:“就这么点儿线索还四敞大开地等着人家来毁尸灭迹,你们倒是大方!”
众人一时语塞,小蛮气不过,怒道:“庞统你别说话夹枪带棒的,你又好到哪儿去?你为什么把这些人都杀了?为什么不留活口?”
“活口?”庞统冷笑,背着手踏过尸体扬长而去,只有嚣张的大笑传回来,“本王参与此事不过是觉得好玩,谁管你们破不破得了案!”
包拯等人早知道他的脾性倒还好,乌远却愕然道:“中州王怎么这般……”
白玉堂接口:“这人真讨厌!”包拯、小蛮、展昭点头,乌远及众衙役偷偷点头。公孙策看着庞统离开的方向,沉默不语。
当即几人验尸的验尸、勘查现场的勘察现场、谈情的谈情、捣乱的捣乱,待吵吵闹闹回到县衙住处已是傍晚。乌远已经跟他们混熟,嚷嚷着要请他们喝酒讲奇案,长长见识,换了便装便去拉人,不想被展昭笑眯眯拦住了:“公孙大哥跟我有事要谈,让白少侠陪你和包大哥、小蛮姑娘去吧。”
乌远顿时苦下脸:这几个人里最可怕的就是白玉堂!之前查案他不过是跟展昭多说了几句话就被那人砍了不少眼刀,如今哪里还敢请他喝酒?谁知白玉堂瞪了展昭一眼,居然便催着出发,唬得乌远一愣一愣的。
其他人走了,展昭却根本没什么事要谈,只说“最好有人在县衙留守”,便撵公孙策去睡,自己三晃两晃就没了影儿。公孙策气结:怎么就活该我留守?待四处转转随便吃了些东西再回房,却见庞统又不请自入地坐在桌边喝茶。
公孙策蓦地想起他今日踏尸而过的样子,心不由得一颤,脱口而出:“庞统,你到底是什么人?”
庞统静静地看着他,语气轻得仿佛羽毛掠过湖面:“我是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么?”
五、原来你是个美人!
转眼五日过去了,案情进展艰难。毕竟客栈已是一片灰烬,只是几具七零八碎的尸体(还有两具是被卷入的客人),能查出什么来?别说凶案的证据了,连客栈是敌国暗桩的证据都没了。如今支撑包拯等人查下去的,无非是两件事:死了这么多人,总要还死者一个公道;杀人的不管是谁,居然不惜公然闯进义庄也要毁尸灭迹,可见那几具看起来没什么的尸体,还是有玄机的。
展昭和白玉堂开始配合乌远的人巡逻警戒——展昭是帮忙,白玉堂纯粹是凑热闹。乌远也明白,所以围着展昭“少侠”、“老弟”转个不停,看见白玉堂就躲老远。这就可以了,偏偏展昭好死不死说了一句:“乌大哥虽然只是一个衙役,可是精华内敛,真是气度不凡!”乐得乌远走起路来连胸膛都更挺几分,白玉堂却气得牙疼。
大概是受了这些人的影响,焦赫和乌远原本对包拯那是敬若神明,慢慢地却识破了他在三人组乃至现在五人组里最没地位的事实,转而对公孙策逢迎起来。然而公孙策自己明白:他们这样做才是徒劳——和市井里长大的包黑炭不同,自己出身官宦之家,从小见多了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事和人,除了自己人那真是谁也不信,猜疑心重得和他那不知人间冷暖的贵公子外表一点都不搭。
所以当他首先提出对县衙有内鬼,以及乌远可能是奸细的怀疑时,几个知他颇深的人都没什么太大反应,连硬要参与内部会议的庞统也只是挑了一下眉。
只是小蛮最爱热闹,翘着纤纤玉指点着他道:“看见没,这才叫人心凉薄呀!那乌远对你公孙公子比大包对我都好,你居然毫不犹豫地怀疑他,真是……啧啧!”
包拯终于抓到机会报仇,做痛心疾首状:“公孙,都怪我步步血雨腥风,连累得你落下了疑心病,看谁都像疑犯,真是……啧啧!”
展昭笑弯了眼睛:“我一见那人就觉得他不可靠,相比于他的身份,武功好像太高强了些。可是我也只是和玉堂分别保护你跟包大哥,都没好意思直接说出自己的怀疑!嘿嘿,毕竟人家对我真的挺不错的,还偷拿了县太爷二姨太的蜜饯给我吃呢……”
本来笑得捂肚子的白玉堂一跃而起:“臭猫,我怎么没吃着?”
“……好吃,我自己就吃光了。”
两个小的打起来了。公孙策气得脸粉白粉白的,看见庞统翘着腿很有看法地地正要开口:“本王……”立刻跳起来指着他:“你不许说话!”
庞统笑眯眯举双手:“不说、不说!可是,本王本来想说其实我也觉得乌远有问题来着……”
“切!”众人嗤之以鼻,“我们都觉得他有问题!”
这下公孙策真的跳脚了:“都觉得他有问题你们还挤兑我!”
包拯、小蛮异口同声:“有趣啊!”
展昭又笑:“下次我再帮你挤兑包大哥把场子找回来就好了嘛!”
白玉堂愤愤:“这次我可什么都没说啊。”蜜饯啊蜜饯……
庞统:“确实有趣。下次……继续?”
然而乌远若是奸细,也太惨了点儿:才隔一天,他就在公孙策的眼前被突然杀来的十余个蒙面人围攻,被砍得七零八碎……咳,其实没那么严重,没碎,但也只剩了一口气——若不是展昭不放心公孙策单独和乌远在一起来寻,庞统又安排了两个飞云骑暗中跟着公孙策——这口气也早断了。而公孙策神奇地只有一些磕碰擦伤,倒是惊吓吃了不少。
浑身血迹的两个人被带回县衙。那时候已是傍晚,焦赫看见烛光下乌远一片血肉模糊,便惊叫一声晕了过去,然而身子还没倒地就被一脚踹开——庞统沉着脸,跨过焦赫,一言不发地从展昭手里接过了公孙策。
公孙策还有意识,本是不愿的,奈何浑身发软力气不如人,最要紧的是他看见庞统的眼睛便说不出话来;展昭本也不愿别人来搀公孙大哥,奈何庞统手快,白玉堂手更快——他只不过抬头喊了一声“包大哥来帮忙”,手就空了,随即自己也被一把揪进一个怀抱里呼噜得晕头转向:“猫儿,受伤了吗?怎么衣衫上都是血迹?到底伤了没有?”
包拯和小蛮伸着手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无奈,只好去照顾乌远。
公孙策被庞统直接带进卧房,然后便被命令去洗澡。公孙策瞪着桃花眼推开他怒道:“不劳王爷费心,公孙策还没软弱到看到杀人就晕倒的程度!”恨就恨底气不足说出来没什么气势。
“本王并不认为你软弱,但是本王认为你需要换了衣服检查伤口……马上。”庞统倒是不慌不乱,语气却不容置疑。
“那我也不劳……”
“公孙公子,若是普通的细作案,就算出了人命,你以为本王会耗在这么个破地方?你应该知道我是为什么……为谁而来。莫非你想给我借口让我发作么?”
公孙策警惕地后退两步,及时扶着桌子稳住虚软的身体,盯着庞统,凛然道:“当初坏了王爷的事,王爷若要怪罪,公孙策无话可说!不过我虽一介书生,却不会坐以待毙就是了,还请王爷不管有什么企图都明白地示下!”
一时沉寂。庞统盯着公孙策,脸上阴晴不定。公孙策心跳犹如擂鼓,却没半分退缩。忽然一个烛花爆开,发出脆裂的响声。公孙策一惊,再回神却见庞统已到自己身前。
呼吸交缠。
公孙策惊得往后便仰,却被庞统抬手箍着腰压了回来:“小心你的伤。”另一只手捏着他擦伤的手臂,小心——但不容置疑地——收拢到他身前。
“庞统你放庄重些……”公孙策又羞又怒,心说本公子是腰细,可也不是细来给你随便搂的!用力挣扎、挣扎……可惜除了让自己更别扭之外,毫无用处。
庞统装作没听见他的话,沉声道:“我的企图?我的企图就算说出来你能阻止我吗?就像在太庙一样?嗯?” 又往前贴了贴,鼻尖顶着鼻尖。
公孙策不甘示弱地抬起头直视着他的双眼(顺便把鼻尖挪远些),却在那双颜色略浅、仿佛在诉说着什么的眼眸里,失了神。
庞统忽然低哑地一笑道:“我知道你是什么人了!你呀……”飞快地在他唇上亲了一口,“原来是个美人!”
……“庞统,我杀了你!”
六、我是自己人!
杀庞统?公孙公子,杀人可是要看实力的啊。
公孙策一声大吼,没震住庞统,倒是把展昭和白玉堂引来了。
旁边是一派老神自在推窗看星光的庞统,面前是两个眨着无邪大眼睛的可爱少侠,公孙策一下子犯了难:两个孩子倒是有实力,可难道要本公子召告天下说被庞统(这个坏蛋登徒子没节操的混蛋!)亲了?当然不行!我应该只说“庞统要害我”,让展昭揍他一顿便罢!……啊呀也不行,庞统自己有嘴,他若是肯乖乖挨打而不说些无赖话,那才叫见了鬼呢!
思前想后,最终公孙策一咬牙决定忍了,一指庞统:“我以后不想再看见这个人,展昭,不要让他靠近我!”
谁知素来贴心的展少侠为难地抓抓头、搓搓手,赔上一幅乖巧的笑脸……拒绝了:“可是公孙大哥,我们刚才还商量以后就让庞统带着他的人保护你呢。”
“啥?”公孙策颤抖地指着他,“你不管我了?”
白玉堂抢道:“你想累死猫儿么?现在县衙的人靠不住,咱们只能靠自己,他顾得过来么?这儿有现成儿的人干吗不用?庞统不保护你就要去保护包黑炭——那不是送包黑炭去死么?”
“那我不用人保护!” 公孙策斩钉截铁地道。白玉堂立刻给了他两个大白眼,而展昭干脆地忽略了他,直接对庞统道:“庞统,我知道你居心叵测,但你总算对公孙大哥没什么恶意……算我们欠你的人情,帮我照顾公孙大哥可好?”
公孙策惊恐地瞪大了眼:展昭你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到庞统没有恶意的?
庞统眯着眼哈哈一笑:“展少侠打得好算盘!本王凭什么替你们卖苦力?”
展昭眼睛眨啊眨的,笑得像个小魔怪:“难道你自己不愿意保护公孙大哥吗?”
“……”庞统无语,半天才“嘿”一声笑出来,“展少侠,有你的!”
公孙策则直接跳起来:“展昭你……”然而展昭一脸严肃地看着他:“公孙大哥,这次的事显然不是单纯的细作案,包大哥已经开始调查本县过往卷宗寻找所有蛛丝马迹……至少要知道他们到底是哪国人、为什么会被杀、被何人所杀吧?就算是敌国内讧狗咬狗,咱们也要心里有数呀!这些事情你又不是想不到,就别闹别扭了——难道还要让今晚的事再发生一次?你知不知道我赶到的时候看到你浑身是血简直要吓死了?你知不知道要不是乌远护着你,你根本等不得我赶到就会被杀掉?”
公孙策不敢吭声了,倒是庞统“哼”了一声:“本王派的两个人难道是吃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