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处----壬申
  发于:2009年04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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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他一生周全

8
那是他回来后的第一个秋天,我站在南苑书房往外望,满窗满眼萧瑟之气。嫁去四王爷家当儿媳妇的大姐缇炀小产。没熬过这个秋天。裴府上下都挂了白帐,那是太夫人走后又一次的丧礼。我始终记得大姐温和淑良的脾性,不如二姐那般直热肠子烈性子。
家眷还是那些个,只是大多衰了几分颜色。我娘哭地最凶,灵堂之上,泪湿了帕子,拽着一个就狠命哭诉:“淑妃刚得宠那会儿,我随他爹远调回京,我儿刚进了京,皇上恩慈,赐了婚,都没在我身边享上几年好日子,活活嫁了人也要看着别人颜色度日,如今这可好,干脆撒了手,舍了我……”
我在一旁沉默着跪好,往火盆里面填了些纸钱。二姐今儿个倒是静地快,随我一边跪着。眼中却是说不清道不明的神色。小泓从廊外又送进来一包元宝:“小姐少爷,让泓儿也来送送大小姐吧。”二姐微微颔首,小泓跪了下来,手法娴熟,一只只银元宝入了火舌,顿时被化成细灰。我偷偷瞥一眼,看见她眼角的泪珠挣扎着坠了下来,她把头埋地更低。这丫头是心善的人,沉在肚子里的泪更多罢。
“堂堂王爷家竟然欺负人,也不怕被天下人耻笑了去!”二姐狠狠攥着拳头,颇有女侠之气。
“小姐,这话还是自家说说,堂上人嘴碎,怕是传到那边去。”小泓一急,低声一句。
“那就任由他们欺负?”我扯了扯她的袖子:“姐,如今我们矮他们一截,怕是只能强忍下这气。”我大姐夫是个什么东西?谁人不知?全京城最桀骜不羁的公子哥,红楼香院踏遍,茶楼酒馆逛全。又谁人不知,我大姐是出了名的逆来顺受的甘苦命?皇帝一心要找个人收了大姐夫的性子,我姐这一嫁,表面风光无限,实则悲哀连连。如今大姐这一去,也万分蹊跷。
哭嚎阵阵,安慰声声,怕是再也唤不回我那苦命的姐姐,这一去许是超脱。
“他们欺人太甚,灵堂也不让设在王爷府,说什么夫人生辰,怕浊了喜气。”二姐进了内堂再也忍受不住,“差个管家来就指望着了事,他赵承嗣就是个千刀万剐的混帐东西。”
“好了好了,收了声吧,你大姐还在那里躺着。”我爹双手扶住额头,闭着眼睛,声音萎顿,“小泓,夫人怎么样了?”
“老爷,刘嫂刚服侍夫人睡下了。”
“能歇歇也好,不用伤心劳神。”我爹仍是不抬头,良久,黯然出了内堂,挥退了一众下人,独自去了书房。我望着他远去,那枯瘦的身形告诉我,他的老去,迅速地如同我长大那般。而我要接过那支起裴家的担子,却还需时日。
一回身,却见二姐睁着双泪眼看我,又急急抹了一把:“我决不让他们这样待我!大姐软弱,就只有甘受欺凌的份儿。湛毓,人善人欺,你也明白的,切莫如大姐那般自己委屈。”
这是第一次看着二姐如此和我说话,平日里泼辣嚣张的裴二小姐,也会梨花带雨,是悲愤是愁苦,是感慨是无奈。
回南苑,他坐在油灯下看书,那愈发消瘦的身影,在火苗映衬下影影绰绰。我坐下来,拨弄着砚台里面的墨柱。“我大姐,那么好的人,嫁错了人家。”停顿了会儿又去为他磨墨。
“殊琉,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况还是皇上赐的婚。要如何能推地了?”他又在柔光中朝我一笑,端方中透露凄然。我乏力地抬起眼睛看他:“那你以后若是被赐了婚,娶了自己不喜欢的人,心里会不会很苦?就像大姐那样?”
“殊琉,我会!”他毫不犹豫作了答。
“那就遇到自己喜欢的才娶,你有喜欢的人了么?”我心里其实害怕他说那个有字,索性倾身上前搂住了他的肩膀,“算啦,别说。让我抱会儿罢,真的好软。”
一早去我娘那里问了安,文冽被爹喊去了书房。二姐拉住我往小亭里拽:“泼猴,知道么?朝廷出大事了,卢将军离京途中遭了埋伏,全家没留一个活口。”她看我恍然,更加急切,“你怎么就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呢?”
“是仇家所为。”我尚有些困乏,脑子里面还没有细细想过一遍。
“这京城卢将军的官威怕是一般仇家动不了的,况且那些人个个都是高手,见血封喉,一击致命。”她眼睛颇有深意地眨了眨。
“是他下的手!”
她连忙捂紧了我的口鼻:“心里明白便是,这几日千万别惹事。爹也是他眼中钉。这些日子大姐刚去,他也不便动我们。小心落了把柄去。”
“二姐又换男装上街去了?”
“不这样能打听出那么多消息么,爹嘴紧,又不说。”
“我看二姐是心系卢家大公子。前几年来提亲,太夫人见他习武便不喜欢。你可是最喜欢他那样的俊哥哥。”
“京城谁家姑娘不爱慕他?喜欢自然多了去了。小卢将军翩翩君子,只可惜,被人下了软筋散,毫无还手之力,白白丧命在远郊。”我姐似乎是有些不忍与悲愤,“他权势大,总有一天,这些债要讨回来!”
“他可是王爷,要等也不是一年半载的事。”
“殊琉,你会怕他么?”
我歪着脑袋仔细想一想:“不怕。”
好些时辰,他从爹书房出来,眼睛有些湿潮。
“我听说卢将军的事了,文冽你哭了?”我去拉他的手。
“殊琉,我是为国丧良将而哭,不知道入仕是荣耀还是凄哀。若为国尽忠,做个清廉之官,难免处处受敌,暗箭难防,总会让所亲所爱承受痛苦,但大丈夫也应为树,密阴遮日,护佑家人。我不知如何取舍。”
“文冽!”我从未见过他如此愁苦的模样,不禁抱住他,“我做你的树罢。”
我听见他在我头顶轻轻笑了。
十六岁的我,立志要做他的树,护他一生周全。

远恨绵绵

“,淑景迟迟难度。年少傅粉,依前醉眠何处。深院无人,黄昏乍拆秋千,空锁满庭花雨。”潋滟一曲唱罢,整个京城都能觉着哀伤凄恻。
“这词哀切得很,下次唱别的罢。”我放下酒杯,抚着她壁上挂的琵琶琴,琴弦纤细而强韧,要是人心能比,纤细如此,又怎能为一丝一毫求而不得的情愫而强韧如此?
“痴情之人,却听不得这诉愁肠的歌。”她笑地纯美,“大人的‘怨’字似乎不能自圆其说,奴家怎么瞧只像是个‘暖’字。李大人是暖心的人,大人怕是陷地甘之如饴。奴家想问的是,大人这树做地可算称职么?”
“你可是取笑我?”我颓然,“你要是不愿再听,那就不说了。”
“那大人给鸨母送的银子可是更低了一份价值,大人何苦要对潋滟如此呢?”
“你我都不道破而已,我只是想替别人还罪罢了,你为何也不来成全我?”
“大人心性也是真纯良善,奴家遇着的竟都是良人。足够了。”她收了古琴,又给我斟上一杯,“听了个头,却忍不住要听个全,大人要是不再说了,可不好。”
那年,卢将军一除,四王爷权势日胜。我爹忍得辛苦,时常称病不上早朝,若和他有意见相饽,也总改了口和他一词。这日子不好熬,爹是清明的官,但迫于眼前形势,无奈妥协了去,痛在心里,脸上也难掩愁苦。
那日夜晚在南苑,爹对着我们一席话说地悲切。
“阕儿,你姨父愧对朝廷,愧对百姓,昧了良心,为了保这个家,委曲求全,没想到,他还是不肯放过我们。”
“姨父,四王爷他要做什么?”
“阕儿,缇炀的死,多半是他们亏待出来的。那赵承嗣如今还要缇阮去受这个罪。他是要个裴家人去他府上做人质!好让我们永世受他摆布。”灯火孤明,爹脸上的皱纹却让人看地真切。
“爹,千万不可送二姐去受苦。”我紧紧握着笔,任凭黑墨滴在白宣上。
“皇上给二表妹赐婚了?”文冽蹙眉,脸上也压抑不住惊诧。
“皇上尚未颁旨,日子却是快了。如今也不能瞒你们,你和毓儿想想法子,明日便帮缇阮逃出去,离了京。躲过些时日。”
“爹,就无他法?非要这么快让二姐出城?”
“殊琉,这是最好的时机,皇上一旦下旨,二表妹再走,不但自己性命不保,还要连累亲族。”
良久,我才搁了手中的笔:“爹,毓儿有办法,但要委屈姐姐些。”
事情仓促,二姐的愤恨不舍已经到了极致。小泓哭,只会默默掉泪,从不出声。
“泓儿,我走了,你便好生照顾湛毓罢,你待他就如同待我。”二姐说着话,也泣不成声,她从小就离不开泓姐姐,这一走怕是一年半载再难相见。
二姐留书和人私奔。作风符合她一贯的气度。我娘手里哆哆嗦嗦握了一张纸:“成何体统?成何体统?成,和,体,统!” 说着说着身子颤颤悠悠,昏了过去。文冽手快,一把扶住:“殊琉,快喊大夫!”
急急赶回来,娘已经卧在床上,神色萎靡,我爹坐在床沿握牢了她的手,看地情深意切。
“爹,早知道,也不该瞒了娘。”
“毓儿,你娘最藏不住事,为了你姐姐,你娘也只好受些委屈,你勿担心,你姐姐可托付好了?”
“我让小元送去姨母家了。”我见不得爹再劳神挂心。
“我娘看了我的书信自然会明白的。”文冽劝着我爹往宽处想。
“也好。”爹仍然难掩倦容,蜡黄的脸上显出连日的辛劳。
我手里握着二姐事前写好诀别书,这样一来,一旦赐婚,也好呈上去,让皇上给她个不孝的罪名。“女儿鲁莽,但愿爹娘勿怪,今与陈氏六郎两情相悦,愿结连理,共度余生。望爹娘成全。”
待爹娘安寝,我和他才回了南苑。二姐为了莫须有的陈六郎,背上不孝的骂名,离乡背井,我不知这样的办法是不是苦了她。
“文冽,我怕,我怕二姐被抓回来和大姐一样受苦。”我的头靠在他的肩上,心里似乎藏了只兔子,蹦来蹦去,不得安生。
“殊琉,看着身边人一日日离散,总是心不能安。但若想着他们在远方能活着,能免受苦难,我们心里也不会觉着味苦,你说是不是?”他的话最能让我一瞬间平复焦虑与不安。他怀里,也仿佛是我心神安乐的极乐之地。只是我立誓要为他挡风遮雨,当他的树,此时此刻便把他抱在怀里:“文冽,这样的离散,我不忍再目睹,但我们也总有不能避忌的一天,有你这番话,到那时,我想我便不会觉得孤苦。”我含笑转身,那人却哭了。心一疼,也顾不得其他,由了自己,吻上了他的唇,薄而酥软,有我想要摄取的暖意。他没有推开我,在我怀里怔了片刻,身子倒软在我怀里。
我十七岁才明白自己要的是什么,也许这样偏执的意念早就埋在我脑中,早在和他第一次同榻而眠,早在和他第一次执笔书写,早在和他第一次在槐树下相见。三年,那样的心思,在我心里已经越发激越。

美玉之人

10
再好的日子总有到头的一天,那隐隐不安的伤怀之情并非毫无缘由。裴家衰落之势日显,自从皇帝立了正宫周皇后之子为储,姑姑裴淑妃在那些朝臣眼中俨然失了势。登门造访之人越发难得。然而,门庭奚落,却也能迎来冤主—四王爷。此次便是大姐死后,四王爷第一次回访。也许也是来看看二姐是否真如那日爹在朝堂所奏,随人私奔了。
茶是好茶,摆在他面前怕是他早就失了细品的心思。我和文冽随着爹一一向他拜礼,我眼角偷偷看他,这般英武之人,逼死了我大姐,逼走了我二姐,如今他又要打着什么样的算盘来算计我裴家?
“这位便是闻名江南的少年才子李阕?”他的眼定在文冽身上,胡子在嘴唇上一颤,笑得我心里不是滋味。
“王爷,学生中人之质,实在愧对少年才子之称。”文冽把头沉地低,那谦逊的样子想必也是用来回避他的目光灼灼。
“三年前你省试缺考,我是故意调出了你前两科的卷宗,才华横溢这样的形容给了你再合适不过。不出几年,朝廷栋梁之臣你必在其中啊!”
“王爷错爱,学生羞愧难当。”文冽额头微微沁出了汗。我伸手便去拭了拭。那一动,四王爷又转回目光,将我打量一番:“这便是裴大人家的独子吧。”文冽一惊,转过头来看我。我心中凛然之气,眼露出冷冽,声透着和谦:“王爷好眼力。”我爹一笑,苦涩难奈:“王爷,小儿鲁顿,不识规矩,怕是得罪王爷。”
“年轻之人,少些规矩才好,我倒是不讲究这些。”四王爷看我的眼神也是似笑非笑。
和文冽告退,爹继续和四王爷留在书房中。我隐隐感到他那盛气凌人之势,压得整个裴家安静地有些令人不安。
“你在怕他?”我执着那冷玉般的双手,停在廊道中,问得低声。
“殊琉,省试在即,还是去书房看会儿书吧。”他在刻意避忌,他的确是在怕的。我此刻心中的焦虑又添一分失望。我以为他这般惊才绝世,傲然不羁理应显出傲睨自若,洒脱随性,然而他却在四王爷面前恭谦低卑,这不应该是他啊。
“文冽,今日烦躁,不如陪我上街罢。”我此刻是万分静不下心去思书虑经的。
“也好。”他轻置一笑,却展不开愉悦的眉眼。
和他上街也不是头一回了。往日共乘一顶轿子,如今却突生兴致要走一走。他着白色长衫,镶边宽带束腰,袖口迎着风鼓起来,举止目光真纯不羁,引得路人纷纷侧目。十八岁的我,已经如他一般高了。他身子嬴弱,站在我身旁,旁人竟然分不清谁稍年长。小泓一席男装,显然又一个风流俏哥儿。前些年,二姐心野,她们主仆两人上街也换成男儿装束,而我那时收敛顽劣的性子,很少出门,如今这京城倒是她比我要熟。
“少爷,咱们进去听歌。”小泓指的便是京城最大的勾栏之地--咸宜阁。“好!”我自然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却不知道丫头领着少爷进这种地方算不算大逆不道,但不由使性子要进去,尽管文冽阻拦。他那张愁苦的脸,扭不过我们两个的倔强,最后只好随了我们。
我坐定下来才觉察出自己刚才的执意是有些生他的气,但为什么倒是说不出个确切。想着想着也有些懊悔,我怎么能对他生气?平日里的崇敬和爱慕无不彰显他在我心中如仙谪般的地位。我看着他,那张微微羞却的脸,泛出不安神色,他平日一向对自己约束得紧,这种地方是万万不会来的。和他这些年朝夕相伴,我已经爱他所爱,厌他所厌。顺从他便是我唯一的习惯。想来想去,这次突生的违逆,我还是怕他伤心的。我伸手过去把他的手握住,给他一个会意的眼色,文冽,我只是听个歌,喝口茶,仅此而已。
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夕照和潋滟。
“少爷,那是个小姐,着男装我也看得出来。”小泓对我耳语。我抬头去看那坐在一旁的人,眼中透着焦急,手里的扇子摇得慌乱。我在一旁看得好笑。她见潋滟小姐下楼,收了摇晃的扇子,准备去迎。潋滟那时候正如我二姐那般年纪,略施粉黛,杏眼柳眉,肤若凝脂,面若桃花。她是姿颖貌端之人,只是那时还有着青涩稚嫩。
我快一步把潋滟拉过来,让她坐在我和文冽那一桌。那男装女子脸上透出不悦,踱到我面前,言语中尽带着嘲讽:“这位公子向来是用巧取豪夺来对待美玉之人的么?”
美玉之人?她在指潋滟,然而在我心里除了眼前的文冽还有谁能配得起这样的雅称?我暗笑,只是好奇为什么这年头女子都爱易男装往勾栏跑,忍不住要逗弄一番而已。 嘴上不会让她半分:“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我却不知道原来也是‘女子好求’!”
她和潋滟神色中都有惊讶,小泓和我倒是心中得意。转头去看文冽,他似乎无心我们的谈论,只是低头喝茶。
“今日可不想两位公子因奴家而起了嫌隙,不如大家同坐一桌,潋滟给两位赔罪,大家喝杯合乐酒,冰释前嫌。”她嘴巧,神色自如,笑得人心软。
“刚才是我失礼,公子不介意尽管坐下来,在下敬一杯你当做赔罪。”我虔诚一笑,还是称呼她公子,不去点破大家的心知肚明。
酒上来,我斟满,文冽突然开口:“公子,在下这弟弟不会喝酒,又有疾病在身,但刚才唐突之举也不好不向公子赔罪,不如在下代弟弟向你敬一杯。”说完夺了我手中的瓷杯一饮而尽。这是我头一次见他喝酒,也是头一次知道他是个一杯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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