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居答应着往后去了,博雅心里有事没胃口,晴明神色如常地说,总不能怠慢着让博雅大人空手白眼看着我们两个吃。顺口又道,可惜保詹师兄这几天都不回来,他最爱瓜羹了。
他把今天用的书卷收拾了一下,走到书架边抽一只卷轴打开来,看了会儿又抽了另一卷对比着,博雅只望见他的背影,依旧端正纤雅的模样,忽而说,那我写咯?真写咯?
晴明回头瞄他一眼,像是没会过意来,博雅手点在那封信上敲了敲,晴明才想起来,张嘴要说什么又停下了,博雅略歪了歪嘴想笑,忍着道,怎么?
啊,我是想说,晴明拿眼神示意唐柜那边,保宪师兄前几天送了些上好的色纸给我,横竖我是用得少,可以借你几张。
嘿,晴明你——
博雅气息特别不顺,眉毛耸了耸,冲到柜子边果然翻出晴明说的纸,心一横随便抽两张回到文台前坐好了,抓起笔龙飞凤舞。
晴明拿着卷轴过来寻笔墨往上面添注释,点着博雅的肩头说,干吗用我的笔?你的在柜子里自己去拿。
博雅充耳不闻,颇专注地写着东西,连个顿都没打,晴明只得坐边儿上等着。
也许是情势所迫,一首答歌做得很快,尾上写着“夜好月明,翘望佳人会”,亲自从外面院子里扯根瞿麦花缠上,花茎比想象中的坚韧,指节上竟被勒出血痕。
北居端了三碗瓜羹回来,招呼着,博雅大人来吃吧。
博雅把回信塞他怀里报个地点和一个女子名字,说把这个送到那里去。
晴明伸手接着瓜羹,点头给北居说那地方从什么路绕过去,北居歪着头说,可是我没去过会不会送错?
博雅说你只管去,送错了算我倒霉,送对了我赏你一串珠子。
北居还在说什么珠子我拿来有什么用,晴明推他一下,说快去吧,要不瓜羹不给你留了。北居拖着音调“啊“了一声,被迫去了。
晴明把手里东西放下说,来吃吧,现在还是温的,等一会儿冷透就不好吃了。
博雅脸色不怎么好看,也不怎么搭话,晴明像没注意到端碗羹放他面前,博雅真是被气着了,又说不出为什么自己要那么听他话,心不在焉地想,你可真放心啊,你是吃定了还是怎么着?
其实他对晴明的心情总是把握不住的感觉,一时觉得他挺专情,一时又觉得无所谓似的。他和晴明闹过了几回想通了一些事,但偶尔还会恍恍惚惚的,有时也想我就往别人船上踩一脚看你会不会醋。
今天是真的要踩了晴明却置身事外的模样,博雅的神色更复杂了些,闷闷说声我走了,晴明端碗看着他,你才来就走?
我要为晚上准备。博雅咬牙说着,晴明点点头,说,那你走吧,晚上路黑小心点。
博雅调头就走,脚步莫名的很沉重。小安路过等着他走过远了,探头进来问,中将大人怎么了?晴明,你们又吵架了?
谁和他吵?!晴明放下碗,自寻烦恼的吧。又把博雅的那份给小安,说,拿去别浪费了。
他的瓜羹还剩一半,却不太想吃了,和北居的一起放在边上,回头收拾了卷册笔墨,发会儿呆,站起来走到庭院中,摸了摸被博雅摘过的瞿麦,心想,挺柔软的嘛,真是个笨人。
待到入夜,博雅气呼呼到了那处宅院,跟着侍女循着小道进到里屋,但闻香氛缥缈,似桂似兰,三尺几帐后面隐约窈窕背影,顺泽的头发顺身而下,无比服帖美好,想其面目也当是俏媚风流。
博雅大人……女公子缓缓开口,声音娇丽,充满了说不出的旖旎。而博雅甫一听此声,却心惊肉跳起来,慌慌忙忙道,抱歉我突然想起来还有要事在身先告辞了以后有缘再会啊。转身就走,留得一屋子人目瞪口呆。
出得门,心神又犹豫了,博雅站在人家小门外面茫然无措。俊宏歪头小心翼翼地问,大人是要回家还是去别的地方?
别吵!博雅口气很冲,随便走了几步,停下来,不知思忖什么,又回来几步,停停走走徘徊不定。
俊宏看得些许眼昏些许担忧,不怕死的继续问,大人,不如回府吧,王妃今天有差人送几件衣袍过来,请大人早试了看有没有需要修改的地方交代下去……
博雅仿佛下了决心,推开唠叨的俊宏,拔腿就往未坤邸的方向走,俊宏急忙跟上说着,大人,车在这边。
回去回去,别跟着我。
诶,大人!
听不见啊?!我要一个人走走!
博雅少见地带着怒气,俊宏愣了愣,招手让牛童先牵车回府,自己和别的人默默跟在主人后面。
到未坤邸的路程不算近,期间博雅又磨磨蹭蹭,数度停下来叹气,叹着叹着怒气就消失了大半,无奈之色横生密布,待在常走的偏门外问守门杂役话时,语气都恢复到平常的亲切随和。
都睡了?
大概吧,大人您瞧都没光亮了。
唔——
前天刚进行了季考,据说题目特别刁钻搞得人仰马翻,好不容易结束了估计大家都疲倦得很,这两天晚上也没人熬夜了。
博雅拉他靠门边悄悄说,我进去找个人,别和其他人讲,等下次来我送你好吃的果子。
杂役又不是不认得他,也知道他要去找谁,觉得他怎么突然装起神秘来像偷情,但也不多想,点了点头。博雅再吩咐俊宏几人先回去,明天早上过来接他,便轻手轻脚上板廊往熟悉的房间去。
晴明早睡下了,听见敲门声迷糊地问“谁呀都半夜了”,慢慢爬起来揉着眼睛开门,博雅嗖的溜进来反手带上门,晴明愣了下,打着哈欠说,中将大人果真神武,速战速决,
博雅一边拉他回寝台一边压着声音说,什么战啊决的?
第一次就这样早早离开可是很失礼的,小心天没亮就先收绝交信。
嗨我说你——博雅推他一把。
想着屏风那边的北居是个睡着了雷打不醒的,他不太顾忌,但力量也用的不大,可是晴明刚被吵醒头昏昏的,顺势就倒在了寝台上,胡乱摸着衣被听博雅沉沉的声音说,有你这样的吗?要是我没有及时悬崖勒马,你就一个人哭吧你!
中将大人呐,没本事不驱魔,您要寻开心我拦得住么,又凭什么拦?晴明抓着衣被往身上扯,博雅摁着他,高高的放视线凝视着,我说过的那些话,你当是玩笑吗?
我哪儿敢,大人可是手压家宝发的誓,天打雷劈的后果很严重的。
你还记得哟?!博雅扑在他身上揽他腰说,我是顶怕顶怕疼的,所以绝对不会食言。
晴明被压得气喘,起来,重死了。
不行,你害我跑来跑去又丢了次脸,说什么也要补偿一下。
去你的。晴明踹他一脚。
博雅闷哼一声,脸上却欣欣的,说老实话,当时我说要去的时候,心里有没有那么一点醋?
晴明不理他,使劲扯被他压住的衣被。
说嘛说嘛,你偷偷点个头,我不告诉别人。
这有什么好说的?晴明暗自哭笑不得,还是不吭声。
博雅没等着答案,搂着他装伤心,你可真是不坦城,哪像我……
放手。
不。博雅蹭在他脸上只觉得热热的,咦了一声,再贴近,简直是有些烫,我就说嘛,面子上无所谓的,其实心里在意的不得了,看看,被我说中,羞了吧。
晴明反肘捅他,胡说八道。
嘿,我才说了我怕疼你就来。博雅不由分说伸了手就在他腰上乱戳,晴明最怕痒,博雅就最喜欢这样逗他,两个人在寝台上猫捉老鼠般地偷偷闹着。
晴明眼明手捷抓到博雅的手,告诫他说,北居还在呢。
博雅顿了顿,有些颓然的倒在寝台上,不好玩,在这里你总要想着这啊念着那的,我常常来,外面的流言也多,真是困扰啊……以后你到我那里去算了,四条的别院,人少。
嗯,以后我的传闻就多了,也是困扰啊。
经提醒,博雅也想到这一点,默默叹口气,怎么都是困扰……
困扰这么多,就请博雅大人发挥聪明才智,寻找个万全之策吧。说着晴明站起来略整整衣服,博雅奇怪的问,你干吗?
拜中将大人之福,一点睡意都没有了。晴明在夜里的视力好不点灯就在黑暗里找东西,与其浪费时间不如去观测星象,很快拿了笔墨纸去开门。
不要说得都是我的错好不好,明明是你下午的时候故意激我来着——
晴明回头瞥他一眼,门外极淡的夜光按理说照不亮他的脸,但博雅感觉自己看见两道“还说不是?”的眼神,好吧我错了,你也没必要出去吹冷风吧。
今夜无月,正是观测的好时机。晴明扶着门又小声说,柜子里有点心,要是饿自己拿来吃。
博雅怔一会儿,捏捏鼻子拖着衣被跟出去,等等我。
天象的确像晴明说的,月黯星明,满天钻石一样的星辰忽闪忽闪。未坤邸靠近西北角有专门测星用的一块地,用土石堆出小小山包,视线刚可以越过屋顶把天空看得宽敞。
晴明在如豆油灯底下时望时描,细细写下一些文字,博雅开始还能跟着问这是什么那是什么,渐渐困意上来有点熬不住,晴明耸肩抖他靠上来的脑袋,回去睡,别在这里碍着我。
博雅摇头不说话。
晴明偏头看了看,博雅的头一点一点的,还记挂着别让披在他身上的衣被滑下去。
唉,算了。晴明忍住想往他脸上涂鸦的念头,收拾起东西拉他,走啦,去睡觉。
唔?你不看了?
看完了,现在想要睡了。
那好。博雅打个哈欠,手伸出来牵他,晴明觉得好笑,自己都走不稳还要带别人,翻腕握着他手悠悠走回屋。
这样的日子过着其实还挺不错的。
后来便发生了博雅大人跑到阴阳寮要人的事,晴明心想,好呀这就是你想的万全之策啊,真好啊——
但不管怎么别扭着,他还是被拖去了,渐渐的竟然也不别扭了。
人的习惯总这样在不留意中改变。
类似的还有内里众人对于一些东西忽闪(忽然消失忽然出现的简称)的习惯。
有天博雅奉命去温明殿取琵琶,回清凉殿的路上遇到参议大人,博雅见他神情郁顿就问出了什么事,参议大人说,我刚才去梨壶的时候带着一卷画,放在手边和别人说了两句话回头来拿就不见了,你说怎么会有这么蹊跷的事?莫不是那里有什么东西——
博雅对他说不会吧内里才进行过大祓。
参议大人忧虑重重的,难说啊,万一是藏在什么地方修为高深的,不行,我得找人来看看。
博雅看他走了也没多想,回清凉殿交差。
隔两天再见到参议大人问起这事,他满脸疑异地说,我和你分手不久,梨壶的侍从就追上来说画卷找到了,还就在我原本放的地方,我怀疑是有什么作怪,依旧找了阴阳寮的人,可人家说很干净,你说这事怪不怪?
博雅觉得确实奇怪,又问他这画是哪里来的,他说某大人送的,来自一位高僧之手,绘的佛祖座前五菩萨相,随后就仔细描述着讲得是全神贯注心无旁骛,博雅不好打断只得站在边上听,眼看太阳都要落山了参议大人才口干舌燥的放过他,博雅扶墙叹气,晃着脑袋想我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然后抱着坏事不过夜的想法把这段不堪经历忘记了,直到过了半个月典侍大人说天皇陛下赏她的扇子不见了。
刚才就放这里的呀?我去倒了杯水回来就找不着了。
虽然典侍大人曾经对他做过那样的事,但博雅不是个记仇的人,而且敏子典侍又确是个爽朗的人平时相处起来很是轻松随意,博雅这时候一边想起参议大人的事一边跟她说就在她丢手的地方找。
典侍大人马上去看了看,很快回来说,真的就在那里。
博雅摸着下巴渐渐起了兴趣,他在朝会前后四处扯着人问有没有出现身边东西忽闪的情况,回到府里再记录下来,按着时间排着次序。几天过去问了大半的人,忽闪清单越来越丰富,然后有天他当作趣问讲给晴明听,还把单子给他看。
那是冬末快季考的时候,博雅说今天是中将大人星象学辅导的好日子,晴明就收拾了一摞书卷和北居各自抱着些到了四条,摆开架势要刻苦温习。
博雅在饭后拉他闲聊会儿,说这是适当的放松,便是闲着无意间谈到内里之怪事录时,博雅想起了忽闪事件。
晴明拿着他写的清单认真看着,博雅指着说,看每次发生的时间间隔,从两三个月到半个月左右,中间虽然有两次隔了四个月,但我想是因为没有问到人的缘故,最好玩的是你看最早发生的地方,是在你们阴阳寮,是不是很有趣?
他挨晴明坐着,握着他指头。
晴明的身体经过这两年已经比过去好了很多,冬天里不会抱着手炉还全身发僵了,博雅挺沾沾自喜的,但体质偏寒的根本无法改变,像春天到了天气也开始暖和了别人开始减衣了,他的指尖在入夜的时候还是变得凉凉的。
博雅一在他身边就拢在自己手心里给他暖着,晴明要做功课的时候才放开,等他做完了又接着暖。
晴明对他说这事一定不单纯,博雅说参议大人找阴阳师看了东西没看出异样。
有些东西是看不出来的。晴明想着说,如果他把自身灵气散了,就很难被发现。
散了他还怎么活?
只要他的灵元还在就能把周围的灵气吸收成为自己的并构筑任意形体,我知道有种伏灵附体在别的物体上时,只寄放了自己轻微的灵气作为跳台,而大部分灵气包括他的灵元都放在会和这个物体经常接触的别的物体上,比方说寄宿体是笔,他的灵元就在同个砚箱里的砚台或者水洗上。
博雅听得眼发直,说他不嫌麻烦吗?
为了能最好的掩藏自己,他们是什么办法都能想出来的。晴明看着清单上那些忽闪过的东西,说,我想他是在悄悄转移,半个月前他转到参议大人的画卷上,现在到了典侍大人的扇子上,他是逐渐接近目标,而且,说不定很快就要达到了。
内里会有什么吸引他?博雅觉得这件事太考验他的思维能力,靠着晴明神情倦怠。
晴明很干脆地说,我不知道。
博雅一歪头,你真爽快。
晴明瞥他一眼,博雅大人有兴趣的话,如果抓到了他就帮你问问。
你要去逮他?
我没那资格,这事明天我去和寮里说,看他们派谁去吧。晴明抽手说,好了,我要看书了,你去干你的事。
你看书不用手,我给你捂着。
别这么磨叽。晴明反肘撞他一下,去拿书卷翻开了看起来。博雅手中空了,撇着嘴嘀咕几句,想起昨天和某人说好替他改份曲谱,到屋里去取了谱子坐晴明旁边看了会儿,又想着应该拿琴试弹,就到别的地方练习去了。
晴明把忽闪的事整理了一下向上汇报。
内里出怪事一点也不稀奇,晚上常有东西跑来跑去,要不就是从屋顶往下掉东西,有活物有死物,但因为阴阳寮布的法阵很强大,都是些在内里生活了很久的小妖小鬼,不仅无害还能增情怡趣活跃气氛。
再说了,不论修为多高深的悍妖烈鬼也比不过人心。
原清云被指派了调查的任务,他先去要来了典侍大人的扇子,在法阵里罩了半个时辰没有罩出什么,倒是可能湿度变化扇面微有些卷有些脱骨,典侍大人看在眼里心疼极了。
原清云找了长官说,事情不太妙。
某天夜里,典侍大人就被请到较为偏僻的殿舍,像那把扇子一样被罩起来。又是半个时辰,一无所获。
阴阳师们走来走去,说怎么没反应呢?
原清云说可能力量不够,关口道再加力卷的就不是扇面了,原清云神色端正地回应他,为了消除危险牺牲是必要的。
于是他们很严肃的讨论起消灾是否要以牺牲为代价的议题。
作为正方的原清云说这是一定的,没有前辈的牺牲就没有我们现在所掌握的术法,没有小我的牺牲也没有大我的精进,有多少寄体恶魔是因为被寄者的一人牺牲才得以消弭而保护了天下众生性命,同样没有典侍大人的牺牲就不能把这个坏东西消除。
反方关口则认为牺牲是最后没有其他办法可应对的时候所采取的无奈之举,生命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我们做的是保护这些无辜生命而不是去恣意破坏,首先应该想方设法用最小的损失换得结果,而不该一来就想着牺牲。
因为他们的品行都很好,坐在那里平和地讨论着,一点都没有拍地板摔杯子的流氓举动,但言辞来往犀利,眼神像刀一样彼此丢来抛去,十分引人入胜扣人心弦,边上的人都听得几乎忘记正事,被困在法阵里的典侍大人仿佛待宰的兔子浑身发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