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感受到温度,昏迷中的冷血本能的贴近他的手,冰冷的脸颊轻轻蹭了蹭温热的手掌。
凌小骨从软玉温香里醒过来,天已大亮。
他将一条手臂枕在脑後,阳光从窗缝里洒进来,温暖又柔和,凌小骨眯起眼睛瘫在床上,觉得自己懒散如一条蛇。
他身边的女子仍在酣睡,凌小骨偏头看她,昨夜一贯的温柔似水,却似乎少了点什麽。享受,却不尽兴。
凌小骨觉得无趣。他突然想到那一夜。
风极寒,夜深,露重,冰冷坚硬的地面,却比高床软枕更让他怀念。
还有冷血。
想到冷血,凌小骨不禁微笑。生人勿近的冷血也会有那样的表演。多麽精彩。
冷血是一直跪伏在地上的,他似乎不愿意仰面躺在他们下面。当时凌小骨不屑的想,狼养大的,果然连姿势都跟畜生一样。
但是滋味极好。凌小骨心旌摇曳。他闭上眼睛,看到记忆里光裸的背脊,动作之间,连背上的一层薄汗也是风情。
凌小骨觉得自己是疯了,这几天他想起那一夜的次数,如此频繁。
“少主,蓝天帮的人跟我们在鸡儿巷打起来了。”门外有手下来报。
“蓝天帮?”凌小骨坐起来,“多少人。神侯府的人到了没有。”
凌小骨是个懒人,麻烦的事他一向敬而远之。手下能解决的他绝不亲自解决,手下不能解决的也有凌大盟主解决,所以平常的打群架活动凌小骨一般不参与。但今天凌小骨只想去趟这趟浑水。他兴致高昂,一跃而起:“走,我们去看看。”
鸡儿巷激战正酣。蓝天帮的喽罗和大联盟的混混儿打得一塌糊涂。蓝若飞稳站激战中心位置,指点江山挥斥方遒,鞭子挥得正起劲。
凌小骨二话不说跳入战团,挥刀砍下,跟蓝若飞大打出手。
蓝若飞大骂:“凌小骨你这个卑鄙小人!我今天不教训你就不叫蓝若飞!”
凌小骨冷笑:“凭你?”蓝若飞的长鞭迎面挥来,凌小骨举刀一挡,鞭梢缠绕刀身,僵持在一块儿。
“竟敢在京师重地聚众斗殴,全部给我停手!”一声断喝。
凌小骨回头,神侯府的人到了。不出所料。
他环视四周。无情,铁手,追命。
凌小骨有点失望。
一口气郁结在胸口,於是凌小骨狠狠将刀一抽,一步向前,手中长刀运势而发,风声划破空气,直取蓝若飞左肩。怒火莫名其妙就点了起来,他愠怒不已,一刀砍下去的时候凌小骨想,他何止有点失望,他失望至极!
千钧之际,一个身影急掠而至,举臂将凌小骨的刀一拦,一手将蓝若飞拉到了身後。
“再不停手,统统将你们抓起来!”铁手站在他们中间,怒道。
凌小骨心念一动。
他对铁手一笑,举刀更凶狠的砍过去。
凌小骨终於如愿以偿的被铁捕头拘捕。
神侯府的地牢安静黑暗,凌小骨倚著墙坐在地上,跟蓝若飞遥遥相望。
冷血就在他头顶上某一个房间里,凌小骨抬头望著漆黑的房顶,这个静谧狭小的空间让他有一种窥视的错觉,好似拥有一个深埋於心的隐秘,而这个秘密,如同冷血腰间的刺字,只有他知道。哦不,只有他,跟冷血知道。
凌小骨在黑暗中勾起嘴角,他现在离冷血很近。冷血总是带给他许多新鲜的,前所未有的感觉,他如此享受。
牢门是这时候被一剑破开。
凌小骨惊醒,看到牢门外的冷血和追命。
凌小骨突然有点如愿以偿的惊喜,但是喜比较小,在看清楚冷血森然的眼神和激荡的杀气之後,惊便以绝对优势占据了主导地位。他吸了一口气,还没来得及作出任何反应,冷血的剑已经携风而至,刺向他的头顶。
凌小骨运力极快的往旁一让,追命赶上来,将冷血的剑挡了一挡。电光火石之间,仍然划破了凌小骨的肩头。
追命“吓”了一声,惊魂未定的想冷血什麽时候变得这麽狠,他知道冷血遭了大联盟的道儿,本来想陪著冷血来找凌小骨出一口气教训教训他,没想到冷血一出手就是杀招。在神侯府杀人可不是闹著玩。他一步转到冷血身前挡住,握住冷血的肩摇了两摇:“哎哎哎,我知道你遭了他的道儿,心里不甘心,打他一顿,教训回来就是了,你可别冲动啊喂!”
冷血没有看他,只是看著凌小骨,脸色森然,一字一顿的说:“你让开,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
“……”真吓人。追命缩了缩脖子,随即腰一挺:“不行!你傻啊你!为这种人赔上你自己啊?!”
凌小骨捂著肩头,血从指缝里浸出来,染红一片。他看著冷血,突然笑了。“恢复得真不错。”
冷血的脸色一瞬间森冷如雪,腰间的伤口火灼一般疼痛起来,烧灼感似火山爆发,迅速蔓延全身,身体似乎可以立时烧起来。几乎是同一瞬间,他一剑挥开追命,倾全身之力,朝凌小骨扑去。
凌小骨抽刀出鞘,一式挥出,硬接了冷血一剑。
“锵!”虎口一麻,凌小骨身体下沈,膝盖撞到了地上。
他微笑,冷血明显伤还没好,这一下虽倾尽全力,却仍然後劲不足,显出了颓势。凌小骨抬头,冷血的脸近在眼前,温热的鼻息几乎贴到了他脸上。黑暗之中,盛怒的双眼亮得噬人,似能喷出火来。
像一头兽。凌小骨想。如果现在松开手,这头兽也许会扑过来将他撕成碎片。有点可惜,收服这样的冷血,必然比将昏迷不醒的冷血压在身下,更让人血脉偾张。
凌小骨偏头,靠拢冷血的耳边,黑暗中冷血耳朵的轮廓在他眼前凸显出来,似乎能看到耳廓上细小的血管轻轻脉动,如果他含住它,一定冰凉而细致,跟他那一夜尝过的味道一样。凌小骨凑上去,轻轻朝里吹了一口气,低声道:“我真後悔,那晚若是让你醒著,一定别有一番滋味。”
他感觉到冷血剑上的力道那一瞬间微微一窒,随即更重压了下来,马上就要压近他的头顶。
果然是个狼崽,受了伤力气还能有这麽大。凌小骨奋力抵住冷血的剑,同冷血四目相对。冷血的眼里杀气激荡,却仍然,让他捕捉到一丝被羞辱的失措和无地自容。如果冷血没有受伤,凌小骨一定不会拿自己的命这样来玩。只不过现在的冷血旧伤未愈,以这样的身体,想杀他,却是大大的有问题。何况这是在神侯府。他仿佛看到一头不服输的幼兽,明明被人一个指头就可以摁住,却仍然露出小小的尖牙利爪,蓄势待发,於是他越发兴致盎然起来。
“这麽快精力就这样好,看来那一晚,我没能让冷捕快尽兴。”凌小骨恶意的调笑,“不如我们再试过。”
“喂!”追命赶上来,自後面拉住冷血,“好了,这种人,费事同他计较。”他拉回冷血的剑,一脚踢过去,凌小骨虽横刀一隔,仍然被突来的力道踢中胸口,後背“砰”的撞到墙上。追命拉起冷血想走,一拉没拉动,冷血的脚像生了根,握剑的手若不是他拉著,怕早又扑上去了。
追命心中暗自叫苦,却突然看见铁手自转弯处的暗影里拐出来,顿时喜出望外,如蒙大赦。
“铁手!”追命挥手大叫,“我就知道你会来看蓝小姐!”
冷血终於被铁手同追命连拖带拽出牢房。
神侯府三大神捕在後花园里开小会。
追命:你们不觉得冷血自从回来之後不对劲?
无情:怎麽?
追命:正义感突飞猛进啊!打不成凌小骨那败类也不用激愤成这样啊。你没见冷血刚才的样子,简直是恨不得杀之而後快!
无情:……
追命:而且话变得好少……这几天几乎一句话都没说。
铁手:冷血不是一直那样吗?
追命:至少以前我问他话,他还是会回答我的嘛……
无情:他以前也不怎麽跟你搭话啊。
追命:……喂。
铁手:不管怎麽样,我们现在得先让冷血停下来。
三人无奈看向园中,月色下,冷血一身缁衣,发狠一般,长剑舞得杀气丛生。剑风扫过,园内落叶纷飞。
追命:怎麽办,他从牢房出来就一直在练剑。
无情:他伤还没好,的确不能让他再这麽下去。
追命:……谁上?
“……”
无情:铁手你去叫世叔。
话音还没落,一道剑风疾然而至,发丝被剑气掀起,三人顿时正襟危坐,齐齐仰望夜空。
“今晚月明如镜……”
“今晚的月亮真圆呀。”
……
追命和无情对视一眼,这种时候默契好也不是好事。
冷血将剑收回腰间,冷冷道:“我回房。”
说要回房的冷血并没有回房。
追命是怎麽知道的呢?一来神棍的好奇心比普通人重,二来神棍对自己好奇的人的好奇心就更重。冷血一出神侯府,他就看到了。
追命有点奇怪,又有点了然。冷血今晚是不怎麽对劲,所以他不回房也正常。他跟在冷血身後,其实并不是担心他出什麽事,但是冷血的背影在漆黑的长街里显得那麽冷,那麽孤清,他觉得自己不忍心让他一个人这样走下去。
冷血走得很快,背脊在夜色中挺得颀直。月光下影子被拉得很长,追命踩著他影子的余韵,小心翼翼,亦步亦趋,如一只踩著琴键的猫,轻盈而不露声色。
追命跟著冷血走到一座山。
山石崚立,路变得不好走。冷血却似极为熟悉山路,身影在山石间几乎一略而过。追命跟得有些费力,冷血却越行越快,追命眼看著就要跟不上,无奈只得放缓了脚步,准备放弃。
冷血却在这时候拐进一个山洞。追命心中生疑,轻步移到山石後,远远的望向洞口。
追命本来也没想过会看到什麽出人意料的东西,但是赫然出现的狼头仍然让他心里狠抖了两抖。
一头狼。一头巨狼。
追命额头黑线。他认得那头狼……上次跟冷血来山里搜查罪犯时曾经撞到过,当时号称天不怕地不怕的追三爷一直跟身後的树干亲密相拥到那头狼离开,冷血招呼他下来。
他一直很奇怪这麽一个庞然大物在冷血面前温顺得像只小狗,不停的用巨大的脑袋蹭冷血的腿,一次又一次人立而起,伸出温暖的舌头舔冷血的脸。他当时跟冷血开玩笑说,你家小狗长得可真威风。
可可可可是!难不成他一语成谶,这狼真是冷血家的?!他以为大家萍水相逢,没想到他师弟跟这位熟得很,冷血什麽时候悄无声息养了这麽大一只宠物?!
追命没骨气的缩了缩脖子,早知道冷血是来见这宠物的他一定不跟来!却仍然忍不住探出头去。
巨狼亲热的围著冷血转来转去,不停的舔冷血的手,冷血拍拍它的头,在山石上坐了下来。
月光下追命看到冷血的脸,对住一头狼,冷血的神情却是前所未见的温和,远比对住人来得放松。他坐在地上,狼亲热的挨过去,巨大的狼头蹭过冷血的脸。冷血闭上眼,似乎整个人都是松懈的,他也蹭了蹭狼头,脸轻轻的厮磨过去。
在这个时候,冷血才显出了一点倦意。
因为松懈,而凸显出来的疲倦。冷血跟它耳鬓厮磨,神情舒缓而疲惫,在月光下,整个人都似淡了一层颜色。
那狼渐渐安静下来,伏身趴在冷血身边,冷血靠在狼背上,仰面躺了下来。
追命在山石後坐了下来。也许冷血此刻不愿被打扰,但是,他仍然……不想让他一个人。
追命是被冷醒的,他竟然睡著了。
冷血!
追命爬起来,往山洞望去,冷血枕在狼背上,连姿势都没变过。
追命终於觉得有点不妥。
难不成冷血今晚就睡在这儿?!追命站在山石後踌躇不已,是要叫醒冷血回去?还是今晚就在这儿过夜。
他这麽想著,脚往外迈了一步。迟疑的事情很多,可是在迟疑中他已经这麽做了。而理由再简单不过──他只是觉得,冷血这麽睡会著凉。
一块小石头被他一踩,骨碌碌的滚了下去。
“嚓。”轻微一响。
只是这一响,冷血已经察觉。
追命尚未来得及收回脚,冷血已经到了他眼前。追命被逼得连退数步,疾风破空,冷血一手已锁向他的咽喉。
“是我是我是我!”追命又是摆手又是摇头。
冷血的手停在他喉咙前一寸的地方。“……追命?”
追命刚想松一口气,那口气还没吐出来,就梗在了喉口。冷血身後,更大的身影朝他扑过来:“啊,啊,啊──!後面!”
冷血迅速转身,挡在追命身前,对扑过来的巨狼做了一个手势。
攻击在追命几乎感觉到狼嘴里腥臊的热气时停了下来。
追命梗住的那口气终於咽了回去。
两人一狼在荒山野岭上排排坐。
冷血不说话,狼也不说话,气氛安静得有些诡异。
追命有点坐立难安。这样的气氛对於冷血来说不紧要,狼也不紧要,但是对於话痨来说,实在难熬。
追命觉得自己有必要打破这样的安静:“哈哈,它,它叫什麽名字?”
冷血看他一眼,似乎对这问题莫名其妙,但仍然回答到:“狼。”
“……”
四师弟总是有本事让话痨掰不下去。
“不如我们给它取个名字吧!”
冷血又看了他一眼,那一眼的内容是,多此一举。
追命装作没有看见,自顾自说道:“不如……叫汪汪!”
“……”
冷血不置可否,没有赞成,却也没有反对。
无端多了个名字的狼左顾右盼,看看冷血,又看看追命,最後一撇头,屁股对住追命,头搭到冷血腿上,在冷血身边趴下来。
此时正值月圆之际,荒山之巅。追命看看月亮,又看看冷血腿上的汪汪,总觉得有点什麽在心里蠢蠢欲动。月光如水,在衣服上镀上一层银白,那银白晃啊晃啊,晃成一片银波荡漾。追命终於忍不住,对住高悬的圆月,心里蠢蠢欲动的声音冲口而出:“呜!呜!呜────!”
汪汪猛然惊起,回头看著追命,看著看著,不甘示弱地仰头对月:“呜──!!!”
有人响应,追命只觉倍添乐趣,顿时更加起劲。荒无人迹的山顶,直如发泄,叫得神清气爽,心中就算有所郁结,也纾解得一干二净。
“……”冷血略惊看著一人一狼叫得不亦乐乎,慢慢地挑起眉。
他笑了。
冷血从来不笑。所以当他笑起来的时候,简直如寒冰化水,枯木逢春。
追命甚至停下了狼嚎。
他本来想调侃两句,诸如“原来野人也会笑”之类。但是他看著暗影里冷血的嘴角微笑的弧度,忽然什麽也说不出。最终他向後一仰,双臂枕到脑後,舒舒服服地睡了。
这样安安静静就很好。他想。
凌小骨跟蓝若飞一起被放出来。
蓝大小姐大发脾气:“你们一个刻薄一个呆瓜一个神棍一个野人,我明天就狗血洗了你们神侯府看你们还怎麽嚣!”
凌小骨心有戚戚焉。四大神捕狗血淋头的戏码他也很想看。
他四周看了一圈,没有看到冷血,但是看见了自己的妹妹,凌小刀。
凌小骨也知道小刀不是来看坐牢的哥哥,而是来看冷血的。
小刀的心思他很明白,或者说,到了今天之後,妹妹的这个念头对於他,很有些似是而非的微妙。
小刀看不到冷血,脸上的失望明显的可以昭告天下。那失望似乎是可以被传染,凌小骨兀自惊讶,怎麽连自己也好像跟著失望了呢?他这两天失望的次数可谓出乎想象。
真可笑,他们俩兄妹的失望,都关乎冷血。
凌小骨隐隐觉得自己心里有些不受控制的地方。他是中了什麽邪,跑来吃牢饭。妈的,还是早点离开这鬼地方。
冷血。真是荒谬。凌小骨对自己嗤之以鼻。
他没时间再耗在这儿,因为凌小骨刚刚得知,有人落下个大摊子,要大联盟去收拾。
蔡绦的金矿抓错了人。
抓错的有两个,一个是金国太子完颜充,另一个是铁手的妹妹铁游东。
投靠权贵的结果就是常常都要帮他们收拾手尾。凌小骨并不介意帮人善後,但是善後的时候,总有些人水蛭一样缠上来,阻头阻尾,碍手碍脚,就很让人不爽了。尤其神侯府这一群人,根本是水蛭里的先锋。
“在神侯府的人找到他们之前,尽快解决掉。”
凌小骨在这样吩咐的时候想到冷血,神侯府怎麽都要跟他们争,但是诸葛神侯争到的结果不外乎神侯府不受牵连。而如果换他们赢,却可以将神侯府一锅端得干干净净。这便宜买卖,没理由不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