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雨波兰街----晓渠
  发于:2009年04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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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康庆的胳膊圈住封悦的肩膀,有点臭屁地大言不惭:“现在换身衣裳,架副眼镜都可以进大学当教授!”
“教什么?黑社会入门科学?”
“去你的!”康庆伸手在封悦脑后敲一下以示警告,“太瞧不起人了啊……”
他刚要继续说下去,车子突然停了,阿昆指了指车外让他看:“康哥,你看,是小发哥!”
街上刚刚追人的几个小流氓似乎已经找到仇家,正是俞小发和几个兄弟,两伙人推推搡搡,正剑拔弩张地对峙,似乎马上要爆发。康庆刚刚还说笑不停的脸顿时沉了下来:“你下车看看,把他给我弄进来。”
封悦看得出康庆很在乎小发,他虽然充满怒气,却目不转睛地盯着外头的一举一动,好像阿昆若搞不定,他随时就要冲出去。好在阿昆还算有面子,不一会儿功夫,那群小子散了,而小发被阿昆揪着,老大不乐意,一路骂骂咧咧。
车门拉开,见封悦坐在康庆旁边,两人竟还是一副十分般配的模样,俞小发更来气,大声嚷道:“我不上车!”
“你他妈又发什么神经?”康庆说话更没好气,“我让你上来,听见没有?”
“有他在,我就不上!”俞小发斩钉截铁,毫无商量。
康庆死死地盯了他几秒钟,声音低沉:“你上是不上?”
小发扭过头,不再看他。
车门“嘭”地一声关了。“开车!”康庆斩钉截铁地吩咐阿昆。封悦,阿昆,和小发都被康庆这举动震住,谁也不说话。
“我说开车!你听见没有?” 康庆不耐地低吼。
“哦,是,康哥。”阿昆再不犹豫,踩了油门,车子向前冲去,后望镜里,是小发错愕惊异的脸。
车里的空气冷到凝结,没人比封悦更尴尬,他没主动说话。车子转进另一条巷,再往前就是他以前住的地方,那间屋他依旧留着,偶尔过来,就算在那里坐一会儿,也会觉得很安心。
“停车,”康庆忽然说,“我和封悦下车,你回去接小发,送他回家。不准他出门。”
“要我回头来接你们?”阿昆问。
康庆看了看时间,“行,你回头到芳姐那里等,我们散步过去。”
目送阿昆的车子消失在黑暗的转角,康庆回身问封悦:“你不介意吧?”
封悦摇了摇头:“刚刚我实在不太确定要如何反应。”
“你不用理他。”康庆拉了封悦一把,两人沿着石板小路向前慢慢踱步而行,“这些年我把他惯坏了。”
“他……小时候不这样的。”封悦很小心地,他不想说错话,惹康庆不高兴,“那时候,他没这么讨厌我。”
“都是从他大哥被人害死以后,他彻底变了,偏执倔强,特别不听话。”这话渐渐牵引出许久的往事,“老大是苦命的人,小时候我们过得多辛苦?好不容易他受到桂叔的重用,日子稍微好一点,他就给人杀了。”
封悦默默跟着他,听着康庆娓娓道来多年来,波兰街的一些变故。他们的皮鞋踩在青石板的路上,发着“笃笃”声,一年又一年,这条路上半点变化都没有,长着青苔的路,雨后应该依旧滑腻得很。
“小发才十二,事情发生时只有他在场。老大紧紧地搂着他,我们赶到的时候,他依旧缩在老大怀里,老大的尸体覆盖着他,死了也没放开。那人应该是职业的,他留了小发一命。那以后,除了我,他不和任何人说话。我们都怕他吓傻了……”康庆苦笑着继续 ,“我这些年便放任着他,倒养成这脾气,成天不是打游戏就是打架……你说我怎么对得起老大?”
封悦心里的结似乎松了松,康庆和老大的感情,他了解不少。康庆是孤儿,很小的时候吃百家饭,后来老大收养他,当时过得都很辛苦,可老大不曾怠慢过康庆,有什么好的,都先分给他,连小发也要排在他后面。
“你有查过杀老大的人吗?他有仇家?”
“以前也没能力查,查也查不出。现在想查,过去太多年,不容易了。”康庆不无遗憾地感叹,“芳姐有时候也说我太纵容小发,可是,混黑道,讲的是义气,老大对我有恩,我康庆这辈子欠他的,永生也还不上,就只能尽量对小发好一点儿。可是你知道,我这人脾气糟糕,没耐心,也没教好他。”
湿润的晚风铺面而来,两人肩并肩,在黯淡夜色里,静静行走,多年来从没这么平心静气地聊过,心里觉得一种无比接近,康庆侧头,看着封悦暗夜里沉默不语的脸庞,他觉得岁月走得那么快,可身边的封悦似乎一点都没改变,他依旧是那个安静的跟屁虫,永远牵着他的手,不管康庆要带他去哪里。
“封悦,你的情谊,我也记在心里,”夜里氤氲的潮气,催促着心底某种温柔的情绪发酵,“我不会忘记,你放弃柏林道的一切,回来投奔我。封悦,我一辈子都会记得。”
封悦感觉咽喉处酸疼得厉害,他忍了很久,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将那股潮气从眼睛里逼走。粗枝大叶的康庆能说出这样的话,需要多少勇气和信心?他对谁这么温柔过?封悦好想握握他的手,可他自己的手,在外套的口袋里,紧紧攥着,才能抵御住这股无名的冲动。
他只能牵动僵硬的脸颊,勉强露出微笑,说:“我应该准备个录音笔,将你刚刚说的每个字都录下来,将来你若象刚刚凶小发那样凶我,至少有证据控诉你。”
康庆笑着锤了他一拳,然后顺势圈住他的肩膀,继续向前走:“也是哦,可能我真的需要和小发平心静气地谈谈。可我就是没那个耐心!一见他那吊儿郎当的样子,我就生气!”
“凡事得慢慢来,我来和他谈吧!”封悦自告奋勇。
“不行!”康庆连忙打断他,“我现在成天提心吊胆,就怕他整你,你还是离他远一点比较好。”
康庆明显不想在这话题上花费太多时间,他朝前看,突然问:“哎,你还记得何伯不?”
“谁?”封悦冲他指的方向看。在不远出有盏孤单的路灯,半条巷子都靠它照明,路灯下有个小小的馄饨摊,十几年风雨变迁,那馄饨摊依旧在,不曾变迁。“啊,我当然记得!”
“走,谁先到谁白吃,后到的请客!”
他话音刚落,两人同时奔跑起来,边跑边推对方,排挤来推搡去,结果两人几乎同时到了,封悦甚至早了一两步。他小时候比康庆矮很多,小短腿儿,在跑赛上没赢过。虽赢得不轻松,有点喘,但心情愉快,脸上笑的特别灿烂。
“你输了!掏钱吧!”
封悦的笑容,象一盏明灯,点亮康庆刚刚还阴暗无边的心情:“掏就掏,你还能吃几碗?”说着他伸手拿出钱包,发现里面竟是没有现金。
“你这是赖帐哦!”封悦奚落他,无奈掏出自己的钱包,信用卡整齐一列,却也是零现金一族,“诶?我怎么也没有?”
康庆厚脸皮在摊前一坐:“何伯,你还记得我不?”
摊子后面本来忙碌的人停下来,看了看康庆,说:“康哥!康哥我怎么会不记得?你小时候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看你在这里跑。”何伯似乎很高兴,他大概觉得十分荣幸,如今在波兰街叱咤风云的康庆,会光临他的小铺,“康哥今天怎么有心情?”
“我兄弟回来了,”他指了指身边的封悦,“何伯,你还记得他吗?封悦,大剧院左佳欢左小姐的儿子!”
何伯仔细地盯着封悦看,似乎渐渐想起什么,念念有词地:“是哦,是,我记得左小姐,哦,老早就搬走了呀!长得还真象他妈妈,真象。”
“你还记得左小姐的模样啊?”康庆打趣地问,“当年你可迷恋她呢!就是买不起票看她的演出。”
“啊,呵呵,”何伯有点不好意思,“当年波兰街的男人哪有不迷她的哦!她儿子都长这么大了,真快,真快,我想起来了,当年康哥老是带他来吃云吞面的,还趁我不注意偷加水饺在里面。”
“哈哈,是的,是的,下回把偷你的水饺钱都还给你!”康庆一点都不觉得难为情,“不过今天又要白吃了,我俩都没带钱!”
“没事没事,我请你们吃!封悦少爷这次回来,还走吗?”
“不走了,”康庆揽过封悦的肩膀,信心十足地说,“做兄弟,一起混。”
“好啊好啊!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做兄弟是一辈子的事啊!”何伯说着,给了下了两碗云吞面,还格外多加了好几个水饺,“今晚何伯我请客,你们随便吃!封悦少爷要多吃哦,你看康哥多壮实!”
“叫我封悦就好了!”
封悦看了看热腾腾蒸汽后面,康庆愉快的脸,也情不自禁觉得无比欣慰,好似又回到以前漫长的冬季,他和康庆攒了好久的零用钱,过来买一碗云吞面分着吃,当时,康庆确实偷过老板的水饺,可他自己从来不吃,都塞给封悦。有时候封悦也舍不得吃,藏在衣兜里,回到家已经压碎了,弄得到处都是油,他其实是想留给康庆的。
回到波兰街的日子,封悦与康庆形影不离,好多人好多事,他要慢慢去熟悉和了解。他渐渐发现,其实康庆并不如他表面那么辉煌,波兰街看似歌舞升平,其实暗地里激流暗涌,危机重重。同时,他还要努力缓解和小发之间剑拔弩张的关系,结果收效甚微,用康庆的话说,小发就是粪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软硬不吃。加上他与康庆之间过从甚密,小发似乎更讨厌他了。封悦开始相信,小发对康庆也许有着超越兄弟的感情,只是康庆那个木鱼脑袋没转过弯而已。
来不及在小发身上花费太多精力,因为简叔的六十大寿到了,波兰街上黑道白道齐聚一堂,亲家仇家,恩人敌人都搅在一块儿,那场面真是又诡异又壮观,封悦再次见到了张文卓。
封悦和张文卓有过几面之缘,都是张文卓替简叔到封雷家里办事的时候。但通常都是在他出入时,远远看到而已,并没有近距离接触过。因为封雷极度反感公务上的人接触封悦,更别提张文卓一类黑道人物,他们都在书房里说话,也从不介绍封悦给他们。封悦多也是躲着他们,但张文卓似乎总能寻到机会瞅他一眼。
简叔大寿那天,选在滨海楼,张文卓被几个黑衣保镖簇拥着,在门口灯火辉煌处,迎客收礼,相当忙碌。如今的康庆再不是当年的小跟班,这样场合出现,还是要做得风光,再说,想见他也不再是容易的事,因此他和封悦一下车,周围的人停下来,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俩。
阿昆他们将其他人隔开,留出一条路,他俩没朝四周看,直接拾阶而上。张文卓站在台阶顶,微笑地迎接,并且故意专注于和康庆打招呼,显得格外热情。
“阿庆,怎么才来?简叔刚刚还念叨你!前段时间找你喝茶,你没时间,过两天无论如何约个机会,陪七哥喝两杯。”
“好说!”康庆笑着应付,他看得出,张文卓非常努力地将眼光集中在自己身上,于是顺水推舟:“这是我兄弟封悦,还没介绍给七哥认识。”
张文卓终于能顺理成章地看向封悦:“哪里用介绍,二少我又怎会不认识?以后,还请二少多多指教。”
“不敢,七哥客气了。”封悦微微地点点头,这是他第一次看清张文卓,他比康庆大几岁,长得不如康庆俊朗,但特别注重穿着,封悦随便瞄一眼也知道,今天他这一身没个十几二十万是下不来的。而且,他并不是因为特殊场合才这么花心思,他肯定是惯常这么穿。
“那我们进去了,七哥一会儿聊!”康庆胳膊揽过封悦,两人朝里头走了。一路总有人和他们打招呼,自从封悦跟了康庆,康庆的知名度大大提升,甚至之前不怎么爱搭理小辈的老家伙,也主动和康庆寒暄往来。
坐的顺序很讲究,简叔那一桌都是清一色老家伙,包括桂叔也正叼着烟斗,陪简叔说话,笑得极不由衷。康庆和张文卓坐一桌,因为芳姐是女人,所以也和他们坐一起。芳姐见他俩总算坐下来,凑到康庆耳边说:“你今儿个抢了七哥的风头,小心他找日子修理你。”
康庆似笑非笑:“就算我不抢,他就不修理我了?”
芳姐心知肚明,会意地点头,转了个话题:“小发那个混小子呢?”
“我没让他出来,关着呢!”
“呀,你舍得关他啦?早这么管着,他也不会无法无天到这个地步。”
正说着,简叔看到坐在康庆身边的封悦,连连招手道:“二少过来跟我坐!”
封悦连忙谢绝,那一桌都是波兰街的元老,他谁也不认识。见他不肯,简叔干脆走过来拉他,封悦为难地看了看康庆,直到康庆点了点头,示意让他去,他才勉为其难地跟着简叔过去旁边的桌。张文卓隔会时间就过来和简叔汇报什么,就站在他身后,封悦能感觉他的目光偷偷扫过来,弄得他浑身不得劲儿,强做镇定。
开的是流水席,简叔和一帮老家伙吃了会儿,就驱车离去,换地方打麻将。康庆带着封悦多吃了一会儿,便带他提前离开。芳姐觉得挺诧异,一般这种场合,康庆能喝到最后,他酒量好,能把全场都放倒,自己还走着回去。没想到今天竟然转性了,兄弟们这么挽留,他都不放在心上。
其实,康庆早就看出封悦脸色不好,酒楼里人多,空气沉闷,他大概难受,却碍着人多喧闹,找康庆拼酒的人又排成排,他才坐在那里忍耐着。出了酒楼,迎面的风一吹,封悦舒服点,他靠着墙,有点喘不过气。见康庆紧张的神色,连忙安慰他:“没事儿,你回里面吧!我站一会儿顺顺气就好。”
“那么容易就好了!”康庆伸手,帮封悦松了松领带,又解开两颗衬衫的纽扣,这种情形,他小时候常常对付,经验丰富:“我这就带你回去,要不要看看医生?你有药吗?”
“不用,真的,”封悦脸色稍微缓和,“病老早就好了,已经不怎么犯,都不用吃药的,就是里头太闷,喘气费劲。”
康庆拿手当扇子,给他扇风换气:“那也回去,到床上躺着,你这几天是不是没睡好?黑眼圈都出来了。”
“一个人睡那么大的房子,有点不习惯。”封悦坦白地说,“慢慢就好了。”
张文卓送走简叔,回来就看见这么一幕:康庆一只胳膊支在墙上,一只手给封悦扇着风。封悦的衣领松着,露出细瘦清晰的半面锁骨。他们靠得那么近,小声地说话,明明暧昧,却无端地那么自然,仿佛他们就该那么旁若无人地靠在一起。
他想起刚刚简叔警告的话:“你看康庆这一步棋走的,压你死死,翻不了身!以后大少那头的生意我们怎么做?我一辈子压着阿桂那头,老了老了,可不想在你身上输掉。”
张文卓走上台阶,清了清嗓子,说:“阿庆啊,你们这不是要离开吧?简叔他们走了,才是好玩的时候呢!”
康庆并没有换姿势,回头说:“要走的,封悦有点不舒服。下次吧!我做东,请七哥喝酒。”
“二少没关系吧?”张文卓做关心状,“是没吃好东西吗?”
“不是,”封悦站直身子,说:“累了,想回去休息。”
“那就这样吧!”康庆不再流连,“我们先走一步,回见,七哥!”
“我不送你们了,二少保重!”
张文卓目送他们离开,康庆的车就等在不远处的灯光下。他慢悠悠点起一根烟,正琢磨着康庆和封悦的关系到底如何。照他的消息,康庆和俞小发关系不一般,两人都睡一个屋了,封悦又怎么可能甘心到波兰街来做小?他俩未必是那种关系,张文卓眯缝着眼,想起宴席开始前,封悦到门前,站在人群中卓尔不群的优雅俊秀,他随便扫自己一眼,黑瞳如清凉夜色……张文卓冷笑,封悦啊封悦,你回到波兰街,这游戏才更有趣更有挑战!
这时,后面有人过来,在他耳边说:“七哥,辛葵在包房里等您呢!”
“走,会会他去。”张文卓将刚刚抽了两口的烟递给那人,正正身上的西装,抬头挺胸,大踏步走了进去。
周末早上有雾,迎面开来的车子,只能看见两束朦胧的光。司机开得很小心,车速平稳。封悦默然看向窗外乳白的浓雾,有些失神,直到手机的铃声将他牵回现实。司机抬眼瞧了下后视镜,二少沉了一个早上的脸色,总算有些缓和,语气里透出一股轻松。
“我今天约了我哥吃饭……我跟你说过,是你忘了……下午吧,干吗?……不好说,我哥本来要我陪他打高尔球,看吃过饭雾散不散吧……好,我到家给你电话,嗯……你多点耐心,别总训他……好了,我知道,你已经说过了诶……我到地方了,回头打给你啦,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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