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太医应了一声,走到桌边去开方子。李炎祁屏退下人,缓步走床边,坐在将死之人腿旁,见他已经失去知觉,还在微微抽搐,想起这人当年意气风发的神武样貌,不禁惨然,叫了一声:“大哥……”
床上的人听见,微微动了动枯枝般的手指,李炎祁知道他是想说什么却又无力说出,顿时落下泪来,抓着病人的手哭道:“大哥……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么?”
李炎睿已经失控,说不出话亦动弹不得,只将灰蒙的眼珠动了动,望着窗外。李炎祁抹了抹眼泪,随即听见外面传了些异动的声音,仿佛是在打斗,连忙跑了出去。
只见庭院里头,一群侍卫正将一人团团围住,那人大喝一声逼近一步,侍卫们亦退后一些,一个持着青背阔刀略长一些的冲那人喊了一句,声音居然瑟瑟发抖:“禁宫要地,不得擅入,请四王爷自重!!”
随即只听人群之中传出一个声音,不粗不细却凉气逼人,道:“放肆!竟轮得到你来管我!今日谁敢拦本王的道,莫要怪刀剑无眼!”
李炎祁一听便知是李炎旸来了,连忙退散卫士。
人群渐渐分开两路,只留下道中一个削立身影,身穿一件青灰色的及地长衫,腰间扎着一条石榴红蚕丝绫带,左手持一柄紫光宝剑,右手居然抱着一个的牌位。秋风之中裙袂浮动,艳红的腰带更似天边云霞,李炎旸面色白中透红,眼角斜飞,唇若丹朱,与几日前惨淡模样几乎判若两人。李炎祁险些认他不出,迟疑了半响,方才顿顿地喊了一声:“四哥——”
临淅斋里,余恩泉从方才起便一直心慌意乱,此刻正侧卧在床上任周凤池为他检查,突然胸口处仿佛电击一般一击重痛,余恩泉闷哼一声几乎惊坐起来。周凤池连忙上前将他按住,扶他坐稳。
“嗯,嗯……”慌乱未消,腹中的胎儿又开始剧烈地挣动,显是被刚才突然的动作伤到了,余恩泉扣着牙齿,按着跳动不已的腹部,周凤池也帮忙在他腹侧安抚。
过来好一会儿,才终于平复了一些,余恩泉面上冷汗淋淋,长贵连忙搅湿了块帕子替他擦汗。周凤池亦不敢怠慢,为他搭脉,发现他虽然胎息躁动,脉象却还好,抬起头正看见余恩泉有些担心地望着自己,柔声道:“公子莫怕,孩子很好。”
余恩泉听他这么说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但不到半刻又皱起眉头。
李炎睿性命垂危,小皇帝也是整天愁云惨雾,忙得不可开交,如今余恩泉孕期将满,临盆在即,可他却无暇顾及,只能命周凤池寸步不离地贴身照料。李炎祁心里放不下,余恩泉也对他十分挂念,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暗中祈祷,不要再出什么乱子才好。
周凤池站在床头探了探他的脸色,徒添几分担心,余恩泉如今已是近九个月的身子,胎儿也渐渐向下走入盆骨,怀孕晚期最忌忧虑,而余恩泉却终日心神不安,愁思难却,长久下去极易引发早产。他虽然自诩医术高明,但男人产子还是第一次遇见,本就底气欠足,若真的再出现什么异况,不知自己能否应付得来,因劝道:“公子,您不要多想,人各有命强求不来。现在保重身子才最要紧。”
余恩泉扶着日渐沉甸的圆腹,他又何尝不知道应该息事宁神,可却总会不由自主地烦闷,只要一静下来就似有千百只蚂蚁在胸口上爬一般,叫他坐力不安,道:“周太医说得我也知道,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放不下心来。”
“公子还是心中有事,沉郁在胸。”
余恩泉点点头应道:“如今宫中上下都在为睿王挂心,我虽不曾与他谋面,但总也去不掉这份焦虑,”腹中孩子突然向下顶了顶,余恩泉扶着腰忍了一会儿,又道,“尤其是方才那一阵心悸,我实在有些担心,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周凤池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没来由地多出一些忧心。常听人说有些人怀孕之后,会变得格外敏锐,难道真的要出事。心里纵然百千担心,但脸上却不能表现出了,如果大夫都无法镇定心绪又如何安抚自己的病人。
周凤池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心情,笑道:“公子必然是多虑了,您怀孕已近末期,胎儿长大压迫心肺,会气短胸闷是正常的现象,且现在胎儿动作幅度也大了,方才也许是小皇子不小心踢重了。您若还是觉得很不舒服,臣可以替您想想办法。”
听他说得这么平常,余恩泉亦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不好意思地笑笑,摇头道:“既然这样就不劳太医费心了。”
周凤池怕他又多想,劝他躺下休息一会儿。余恩泉坐了半天,腰背也已经酸软无力,便听话地躺下,不过一会儿,眼前竟朦胧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忽见床边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大红色的锦服,宽袖窄腰,两襟上绣着龙凤图案,仿佛是件嫁衣,手中握一支淡粉文心兰,面上似笑非笑正抵着下巴望着自己。
收整视线,定睛之下来的竟是许久不见的李炎旸,余恩泉坐起身问他从哪儿来。李炎旸浅笑一声道:“不知从何处来,只知往哪里去。”
余恩泉心里奇怪,又问他去哪里,李炎旸又笑了一阵答道:“从哪里来便哪里去。”
余恩泉心里不解,四王爷难道是在和自己打哑谜。正想着,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道:“旸儿,快些,晚了我再不等你!”李炎旸说了声:“我该去了”,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将手中兰草放在他身前。
那花粉嫩晶莹,正要去拿,却忽地一下钻进自己的肚子。余恩泉心里大惊,抬头看向李炎旸,只见他撑着一只跛脚走起来却极快,竟像是飞起来一样。刚走到门口,却不知被谁被一掌打了回来。余恩泉连忙跑过去扶他,却发现躺在地上的已经不是其人,而是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李炎祁,右肩上一个碗底大小的黑洞,正汩汩地朝外冒着鲜血,已将他身上的金色衣袍染成一片血红……
余恩泉惊叫一声猛得从梦中惊醒,正见外间匆匆跑进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大喊道:“主子不好!皇上被四王爷刺伤了!!”
相逢似有恨(四八)
肆捌
周凤池一声惊呼,李炎祁已经顾不得身上的伤势,腾得一下从床上跳起来,一把搂过还微微有些发怔的余恩泉,大声问道:“恩泉!你怎样?是不是很疼?”
余恩泉还没有感觉到疼痛,只是难受地摇摇头。小皇帝见他皱眉,心里更加着急,恨不得立刻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可他现在胸口有伤,疼倒是不怕,关键是根本使不上力气。周凤池已经出去吩咐事宜,留下屋里年过半百的靳老太医,和还不到十三岁的长贵,没有人能抱得动如今两个身子的余恩泉,无奈之下,只能和长贵一左一右架着临产之人慢慢往床边走,只不过短短的几步路程,余恩泉已开始阵痛,却拧紧眉头,喘气强忍着,李炎祁看他吃痛的样子,心也跟着疼起来。
周凤池现在也是一肚子懊恼没有时间发泄,他千防万防,最后还是要早产,好在胎儿基本成熟,现在生下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于是匆匆跑出去吩咐了下人们准备生产的工具,待他回到屋里,余恩泉已经开始疼得厉害起来。
“嗯啊……”
“恩泉,你忍一忍。你们快过来给他看看。”小皇帝坐在床边紧握那人的手喊道。
两个太医面面相觑,这个时候人手多了反倒是个麻烦,周凤池让靳太医先看,老太医忙摇摇手让他先看。
两人有功夫客气,那边却没时间等了。小皇帝心里又急又痛,一手忙着帮产夫拭汗一手安抚着即将出世的孩子,突然手下的皮肤一紧,原本安静地喘气的余恩泉疼得攥紧了衣角仰起头来。
“恩泉!”小皇帝心疼不已却手足无措,想起旁边两个互相推脱的太医,大吼道:“什么时候了,你们还谦让什么,还不过来给他看看,他若有个好歹,今天谁也别想活着回去!!”
周凤池等的就是这句,老太医胆小不敢出手,他便可以按自己的方法行事,上前摸了摸余恩泉的肚子,回道:“皇上不必担心,胎位是正的,应该可以安产。”
余恩泉听他的意思是自己要生了,可是分明还没到日子,连忙忍痛抓住他的袖子问道:“孩子,没事吗?”
周凤池点点头,安慰道:“公子放心,小皇子虽未足月却无大碍,不过生下来稍弱一些,日后好好调养便能补救回来。”
余恩泉知道此事也由不得人,撑不住又跌回床上喘气。李炎祁看着他不过一刻的光景,额角上已经有大颗的汗珠滚落,心疼得能绞出血来,急切地问:“那大人呢?大人怎么样?”
“早产之人,胎位偏上,可能要多费些时间。”周凤池直言不讳,李炎祁的脸上顿时积上了黑云。年轻太医自己已为人父,这份焦急难耐的心情自然也非常明白,于是也稍稍宽慰了皇帝一番道,“皇上放心,大人也不会有事。”
小皇帝仍旧难以释怀,惨着脸紧紧握着余恩泉的手,一面心疼他痛苦产子,一面恨自己帮不上忙。
周凤池几次劝他出去,他都执意不肯,太医无奈只能望着余恩泉求救。余恩泉强忍过一轮产痛,正对上周凤池示意的眼神,摇了摇小皇帝的手臂,虚弱道:“炎祁,你出去吧。”
“朕不要,朕陪着你不好吗?”李炎祁先前负了伤,刚才又一番忙碌,此时脸色亦好不到哪里去。
余恩泉看着有点心疼,摇摇头,无力地给了他一个安心的微笑,劝道:“你在这儿,我反倒没办法专心……去吧,我看你脸色不好,去让太医给你瞧瞧。”
周凤池就知道如今余恩泉的话最有分量,见皇帝有所松动,赶紧趁热打铁道:“是啊,皇上你现在这样子,不是又让公子凭添一份担心。”
李炎祁想来也有道理,站起身来看了看皱着眉骨的余恩泉,又说:“朕还是再待一会儿吧……”余恩泉正在忍耐新一波的阵痛,周凤池忙着为其按摩腰腹,没有人理睬他。小皇帝觉得自己留着也只是碍事,瘪瘪嘴说,“恩泉,朕就在门外等你,你随时都可以叫朕……”
他听见余恩泉沉沉地嗯了一声,不知是在答应他还是太疼了。
“旸~”李炎旸侧坐在床头,听见床上传来一个僵老的声音,竟觉得有些陌生,印象中的那个人声若洪钟,如绝响山谷,如今却与他的样貌一样的干倔削索。勉强遮去心头的忧思,人人敬而远之的四王爷展颜笑道:“不是说皇兄已经什么人都不认得了吗?难为您居然还认得我?”
“旸……”又是惨淡一声,李炎旸鼻腔一酸几乎落下泪来,却倔强吞进肚子里,惨笑道:“皇兄,你还想要杀我吗?”
病榻上的人闻言突然发起力来,抓着身下的床单奋身想要坐起来,苍白的脸憋得有了些血色,脖颈上已然爬满青筋,几乎失去知觉的身体竟生生抬高了几分。
李炎旸心头一颤,忍不住想去扶他,可还没碰到,那人却已力竭撞回床上,气息微弱,只出不进,双眼眨也不眨地盯着自己,里面的黑蒙渐渐扩大竟似布满星汉一般,那种眼神他见过……
第一次是个流火飞萤的傍晚,那人双手捧着他的脸,对他说:旸儿,以后等我做了皇帝,你要什么我都给你……那一次他幸福地点着头,羞涩地攀上那人的肩膀,亲吻了那张圆圆的笑脸……
第二次的时候,春花绚烂,红杜鹃旁他们相拥躺在一起,那人吻了他的嘴唇,带着些醉意说:旸,只要你听话,我可以给你任何东西……那一次他偷偷落了一滴眼泪,他说他什么都可以不要,可那人却甩开他的身体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三次白雪弥漫了所有的回忆,静寂的屋子里那人又要离开,临行前冷冷地看了一眼床上还□着的自己,留下一句:李炎旸,你知道的太多了……那一次他没有说话,拽着身上的被子,病了整整两个多月……
第四次的时候是他踩着一击响雷冲进了那人的卧室,流着泪对他大喊,剑头甚至已经刺进了他的胸口,那人残忍地笑了笑说:怎么死的不是你……那一次他的剑掉在地上,他的心死了……
第五次那个人没说一句话,在那个阴暗晦气的密室里,只留给他彻骨的冰凉和残暴的欢爱……那一次他终于明白了,被自己所爱的人恨着,是什么滋味……
“皇兄~”李炎旸咽声唤了一句,胸口一团热气冲涌上来,再也撑不住咳了一声,嘴角竟淌下一丝血来,“你,就这么恨我吗?”
床上的李炎睿突然爆发地笑了两声,瘦得凹陷进去的面孔费力地张开嘴,眼睛里黯淡无光,却又两条清冽的液体滑落下来,李炎睿枯朽的面孔对着他,扯着嗓子大声喊道:“我恨,当初为何不……杀了你……恨为何……从未想过,要杀了你……!第一个就应该,杀了你!!旸儿……”
相逢似有恨(四九)
肆玖
“怎么那么久!!”李炎祁站在门外急得来回打转,太阳早已落山,天色混暗如墨,却仍不见孩子出世,只能断断续续听到余恩泉隐忍的痛呼声,听得人身上阵阵发冷,他几次想破门而入都被靳太医拦了下来,小皇帝实在有些呆不住了:“怎么还没生出来啊!恩泉要痛死了,该,该不会出了什么问题吧?!”
靳太医被他摇得站都站不稳,一个劲地劝他:“皇上稍安毋躁,小心伤口,生孩子都是这样的,更何况头胎难养,您再耐心等等,再等等。”
“朕等不得了,你让朕进去吧,就看看也好!”李炎祁脸色灰白,一是重伤未愈,更重要的是他快被这磨人的等待逼疯了。
“皇上不能进去,产房污秽,小心冲撞了龙体。”
老太医极力相劝,可李炎祁现在哪里还听得进去,刚想说什么,只听门吱呦一声开了,长贵正端了盆污水从产房里出来。李炎祁看了一眼那水,已经被染成红色,连忙抓了他的手问道:“怎么样?生了没有?”
长贵才十三岁,从没见过人生孩子,端着盆子早就吓白了脸,听见皇上问他,茫然地摇了摇头说:“还没有。”
忽然房里传出一声凄厉的痛叫。
“恩泉!”李炎祁一个激灵,甩开长贵便要往里面冲。小公公虽然之前吓得有些呆滞了,却没忘记太医的嘱咐,跑上去挡在门口,道:“皇上,太医正在为主子压胎,特意吩咐了千万不能让皇上进去。”
李炎祁被那一声喊得肝肠寸断,早就听不到别的声音,大喊一声:“滚开!”扒开堵在门口的长贵冲进产房里。
只见余恩泉仰面躺在床上,头上青丝散乱,湿嗒嗒地粘在脸上额前,几乎能拧出水来,口里咬着软木塞,双目紧闭,随着周凤池撑在他肚腹上的胳膊一下下的按压,发出一声声嘶吼般的呻吟。
“恩泉~”李炎祁被眼前的情景刺痛,一步上前拉开近乎将整个身体的重量都压在余恩泉腹上的周凤池,大吼道:“你做什么!”
周凤池也早已是满脸汗水,余恩泉本就早产,又盆腔狭小,孩子下不来也出不去,而羊水早破,如今已经不能再耽搁,只能借助外力分娩,刚刚他差一点就成功了,却被冲进来的皇上生生打断。抹了抹脸上的汗水,急忙道:“皇上,公子胯骨狭窄,胎儿偏上,若不压腹助产,只怕公子和小皇子都有性命危险。”
余恩泉阵痛之余听见了周凤池的话,连忙松了口中的软木,颤声道:“周太医,若我不行……且,且保住孩子……”
小皇帝一听这话,哇地一声哭倒在他床边,喊道:“不要,朕不要孩子了,恩泉,你说过不会和朕分开的,我们说好永远不分开的啊,朕不要你死朕不要呀……”
“啊……”余恩泉此刻就算想安慰他一下也没有办法,只张了张嘴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的剧痛,感觉胎儿向下一个冲击,已经撞进他狭小的尺骨间,竟像是要生生将他撕裂一般:“啊……嗯……”
周凤池看他大喊一声,然后张大双腿,奋力挺起腰身向下用力,便猜想是时候到了,连忙跑上去检查,发现胎头果然已经降至很低,马上就能露出来,难掩激动地大声对他说:“公子,快了快了,只要您配合,臣定保证您和小皇子都可平安。”
“嗯……多谢,啊……”虚弱地点点头,余恩泉侧过脸看看趴在床头哭成泪人的李炎祁,露出一个惨白的笑容,随后一阵强劲的宫缩袭来,他听着周凤池的指导和李炎祁的鼓励,连续用力地向下推挤了两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