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之人摇了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揉了揉他的眉心:“有什么心事么?”
李炎祁抓住他的手放在心口处,心脏便在那人手底下铮铮地跳动:“没什么,不过是些琐碎心思,是朕不好,让你担心了。”
余恩泉迟疑了片刻,抽回手:“皇上信不过我?”
李炎祁见他微露愠色,怕他动气伤了自己和孩子,忙解释:“当然不是……朕怎会不信你,朕是怕你听了又要伤神……”
余恩泉方才走了半个时辰,脚下有些无力,靠在那人膀子上,望着天角银月,低声说道:“你不要敷衍我……我自幼生长在烟花之地,即没有文才武略,也不懂治国定邦,因而,常常恨自己不能替你分忧国事,只是依仗着你对我的深情,才得以在这皇宫之中过活……但如果,你连自己的心情也不愿意与我分享,将我视作旁人,那我真的是有愧你对我的这般爱护了……”
余恩泉向来不会蜜言软语,但这短短几句却似缕缕软流注入心间,小皇帝眼框湿红,执了他的手置于唇边。身为一国君王,不乏文臣武将,不匮娇姝美眷,但是满朝忠臣,内宫佳丽,可以日日臣服脚下,可以夜夜缠绵枕边,却又有几个能够真正体味他身在高处的无尽凄寒。皇帝虽是天子,却亦非圣人,亦懂儿女情长,亦有家仇亲怨,亦需要软语抚慰。天地之间自己也不过一个凡人,最最珍贵的只是一份愿与自己相知相守,分担一生的情意:“恩泉,朕真害怕,有一天你也要离朕而去……”
“傻瓜,你怎么这么说?”余恩泉星眼迷离,李炎祁似醉其中。
“早上,朕见到了照料大哥的太医,说大哥他积怨成疾,神智恍惚,已是病入膏肓,不知能否拖过这个月去……”少年哽咽了一阵,继续道,“下午又去看望四哥,见他身上的伤已经大好,但人却不知为何更加憔悴……朕担心他不堪承受,不敢将大哥病危的消息告之,谁知他早已知晓,竟笑着问我,大哥的后事可曾准备妥当了……朕远远看他,觉得那床上躺着的,竟仿佛只是一个影子,越来越淡,就像要消失了一般……朕这才觉得,人命不过是风中残烛,一不当心便熄灭了,什么也没有了,仿佛从来不曾来过……恩泉,朕怕,朕抱着你就怕得要命,不见你又急得发狂……朕……”
余恩泉听说睿王英年濒亡,四王爷情难自拔,也觉得人世恍惚,将来的事谁也琢磨不定,一眨眼工夫便要灰飞烟灭了,又见李炎祁如此钟情自己,心里不知是感动还是疼惜,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跟着那人默默垂泪。
小皇帝伏在深爱之人单薄的颈窝里,听他暧昧连绵的抽泣声,更加悲从中来,紧紧将他嵌入怀里:“恩泉,你答应朕,你会和朕一起看着孩子长大,你会永远和朕在一起……”
余恩泉重重点了点头,抓住他的双手覆在腹间,圆鼓的地方微微跃动,一个小生命就在其中,虽然人间疾苦,恩怨难料,但依旧勇敢地生长着,期盼着。总有些人消失,却终有些人会代替他们继续活下去,子子孙孙生生不息,生命便是如此周而复始。不知自己的生命是否也会在某个瞬息戛然而止,但至少还有腹中的婴儿,余恩泉忽然想起了从未谋面的那个人,当年他也是如此带着深深的留恋期待新生命降生的吧。
越近团圆才越觉得分离的苦楚如此难当……孩子,如果有一天我也不能陪在你们身边,你一定要和你父王相互依靠着生活下去……
相逢似有恨(四五)
肆伍
过了几日,时至仲秋,傍晚时分却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余恩泉靠在窗边望了望阴郁的天际,今夜怕是无缘见到月亮了。
“主子,睡吧。”新换来的小公公叫长贵,因为李炎祁说等孩子出生便封余恩泉做昭宁侯,于是机灵点的都开始改口叫他主子。余恩泉开始时听不惯别扭了好几天,但这一点上李炎祁倒不向着他说话,还劝他慢慢适应,无奈之下,只能硬着头皮接受了。
“皇上呢?”余恩泉撑着后腰在长贵扶下往里间走,现在他被沉沉的腹部拉坠着,只能被迫时时挺着腰背,起坐行走也非常困难,没有人帮忙就很难完成。
好容易走到床边,长贵帮着除了鞋袜,端了盆热水给他洗洗,嘴上也不闲着应道:“早间的时候,听那边宫里有人来找,说是睿王爷不大好,皇上跟着去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余恩泉皱了皱眉头,李炎睿情况总不见好转,难道是真的拖不过去了吗?近来孩子迅速长大,他身上又多出许多病症,晚上尤其睡不安稳,反倒是快要天亮的时候睡得最深,早上李炎祁走得时候心里必定不好受,自己却睡得人事不清,连句安慰的话都能没说上。想了想,又问道:“有没有说哪里不好?”
长贵低着头,手上也不停,回答道:“嗯,听那人说近来一直有些癔症,前天夜里还呕了血,后来就一直高烧不退,今天早起突然醒了,哭着喊着要找人。”
“找谁?”
“没说,大概是要找皇上吧,不然怎么来请了呢。”长贵年纪不大,手脚却很伶俐,清洗完毕,又将他扶上床,问他还不要睡,便贴心地给他后背上垫了个软垫。
约摸时间已经过了戌时还不见李炎祁回来,余恩泉心神不宁睡不下去,依在床头翻琴谱,长贵立在旁边已经有了倦意,靠着门框上耷拉着脑袋摇摇晃晃的。余恩泉叫他去睡,少年揉揉眼睛不肯,说自己还不困。余恩泉知道是皇帝特意嘱咐过他了,便让他去外间椅子上坐着,长贵又推脱了一番,最后还是去了。
余恩泉等了一会儿,不知不觉也阖上了眼睛,睡到半夜,突然腿上一紧,里面的经脉顿时搅扭在一起,拉扯得他忍受不住疼得动了动身子,想去按摩抽筋的小腿,却被高耸的肚子挡住,忍又忍不住,碰又碰不到,只能无奈地哼出声来。
正无措之际,背后伸来一双大手,扶住他的腿轻重适宜地揉起来。余恩泉睁开眼,发现灯已熄了,自己也不知什么时候躺了下来,回头一看,李炎祁正坐在腿边替他按摩。
“好些没有?”
余恩泉心口一热,点了点头,问道:“你几时回的?王爷他怎么样了?”
李炎祁见他好了,知道这次并不太严重,便放下他的腿,靠过来:“朕回了好一会儿了,看你睡得正熟就没叫你”又停了片刻,道,“大哥,算不得好,只是刚才服了药,勉强压制下去了。”
余恩泉摸摸他的脸,知道他又在伤心,安慰道:“没事的,宫里这么多太医,都是世间顶好的,一定能医好他。”
小皇帝知道这是在安慰他,也坐到床头,将他搂在怀里,哑声道:“朕也不清楚,只是看他那样子,倒觉得还不如索性死了的好,活着也只是受罪……”
余恩泉眉目微动,李炎祁向来看重兄弟情缘,如今居然这么说,李炎睿的情况亦可想而知了,沉思几秒,又问道:“我听说他嚷着要见你?”
“见朕?”李炎祁稀奇地看了看他,苦笑道:“他怎么会要见朕,他要见的是四哥。”
“四王爷?!”余恩泉有些惊奇地叹了一声。
“嗯”李炎祁点点头,“大哥自小就与我们很疏淡,偏偏喜欢四哥,你不见宫里随处都种着杜鹃吗,就是因为四哥喜欢,大哥也跟着喜欢起来,那时他还是太子,每年春末花开之时,都要亲自剪下一簇开得最好的给四哥送去。”
“他是喜欢四王爷么?!”
李炎祁听他这么问,突然皱了眉道:“这……朕还真没想过”又转念一想,道,“不会,他之前对四哥那般……糟践,若是喜欢又如何恨得下心下得了手。”
“我之前听人说,四王爷与已经去了的亚王爷关系很好。”
“这倒是真的”李炎祁应道,“二哥对四哥是再好没有的了……四哥是庶出,且来路不正,宫中本就有许多人排挤他们母子,闵妃死后四哥孤傲的性子更成了别人眼中的肉刺……朕记得小时候,一次有人进言污毁于他,父王盛怒将四哥关进大牢,是二哥在雨中整整跪了三日求父王将他放了出来……还有那次,本来要出征前线的是四哥,因他刚害过病,且剿匪艰难,二哥才主动请缨替他带兵,不想却惨遭毒手,现在想来若那次去的四哥,兴许现在……”
小皇帝叹了口气,再说不出话来。余恩泉心里酸涩难耐,道:“难怪四王爷对逝者念念不忘,那人对他竟是如此深情……”
李炎祁伤感地点点头:“四哥是洞察天地之人,二哥因何而死他大概是第一个猜到的,消息刚一传来,他便提了宝剑杀了两个侍卫冲进大哥的卧房,直指着他的胸口问他为何如此无情……也因此才被关在清机寺思静了整整两年。”
余恩泉不知如何安慰,靠着身边的小皇帝,叹道:“为何天下有情之人总要忍受这般情苦?”
“有情却被无情恼”小皇帝感慨一声,俯身抱住余恩泉,掌心覆在他圆鼓的肚腹之上,里面的孩子微微脉动,喃喃道:“恩泉,我们不要分开好吗,我们永远也别分开。”
余恩泉摸摸他的略显憔悴的面孔,应了一声,两人紧紧拥在一起才慢慢睡去。
相逢似有恨(四六)
肆陆
李炎祁焦急地站在床边,榻上之人形同槁枯,眼眶深陷,里面的瞳仁已有几分散淡,见靳太医诊察完毕,忙问:“怎么样?”
老太医须眉惨蹙,无力地摇了摇头。
李炎祁脚下一软倒退了一步,问道:“还能,撑多久?”
太医深深弯下腰,直言道:“怕是拖不过今夜了。”
自从那日李炎睿发作之后,又强撑了十来天,李炎祁日日守在身边,希望能有奇迹发生,可人命终究抵不过天命,小皇帝凄楚地摇摇头,冷声吩咐道:“朕明白了,请太医想些法子,让他临走之前少受些病痛之苦……”
靳太医应了一声,走到桌边去开方子。李炎祁屏退下人,缓步走床边,坐在将死之人腿旁,见他已经失去知觉,还在微微抽搐,想起这人当年意气风发的神武样貌,不禁惨然,叫了一声:“大哥……”
床上的人听见,微微动了动枯枝般的手指,李炎祁知道他是想说什么却又无力说出,顿时落下泪来,抓着病人的手哭道:“大哥……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么?”
李炎睿已经失控,说不出话亦动弹不得,只将灰蒙的眼珠动了动,望着窗外。李炎祁抹了抹眼泪,随即听见外面传了些异动的声音,仿佛是在打斗,连忙跑了出去。
只见庭院里头,一群侍卫正将一人团团围住,那人大喝一声逼近一步,侍卫们亦退后一些,一个持着青背阔刀略长一些的冲那人喊了一句,声音居然瑟瑟发抖:“禁宫要地,不得擅入,请四王爷自重!!”
随即只听人群之中传出一个声音,不粗不细却凉气逼人,道:“放肆!竟轮得到你来管我!今日谁敢拦本王的道,莫要怪刀剑无眼!”
李炎祁一听便知是李炎旸来了,连忙退散卫士。
人群渐渐分开两路,只留下道中一个削立身影,身穿一件青灰色的及地长衫,腰间扎着一条石榴红蚕丝绫带,左手持一柄紫光宝剑,右手居然抱着一个的牌位。秋风之中裙袂浮动,艳红的腰带更似天边云霞,李炎旸面色白中透红,眼角斜飞,唇若丹朱,与几日前惨淡模样几乎判若两人。李炎祁险些认他不出,迟疑了半响,方才顿顿地喊了一声:“四哥——”
临淅斋里,余恩泉从方才起便一直心慌意乱,此刻正侧卧在床上任周凤池为他检查,突然胸口处仿佛电击一般一击重痛,余恩泉闷哼一声几乎惊坐起来。周凤池连忙上前将他按住,扶他坐稳。
“嗯,嗯……”慌乱未消,腹中的胎儿又开始剧烈地挣动,显是被刚才突然的动作伤到了,余恩泉扣着牙齿,按着跳动不已的腹部,周凤池也帮忙在他腹侧安抚。
过来好一会儿,才终于平复了一些,余恩泉面上冷汗淋淋,长贵连忙搅湿了块帕子替他擦汗。周凤池亦不敢怠慢,为他搭脉,发现他虽然胎息躁动,脉象却还好,抬起头正看见余恩泉有些担心地望着自己,柔声道:“公子莫怕,孩子很好。”
余恩泉听他这么说才松了一口气,放下心来,但不到半刻又皱起眉头。
李炎睿性命垂危,小皇帝也是整天愁云惨雾,忙得不可开交,如今余恩泉孕期将满,临盆在即,可他却无暇顾及,只能命周凤池寸步不离地贴身照料。李炎祁心里放不下,余恩泉也对他十分挂念,却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暗中祈祷,不要再出什么乱子才好。
周凤池站在床头探了探他的脸色,徒添几分担心,余恩泉如今已是近九个月的身子,胎儿也渐渐向下走入盆骨,怀孕晚期最忌忧虑,而余恩泉却终日心神不安,愁思难却,长久下去极易引发早产。他虽然自诩医术高明,但男人产子还是第一次遇见,本就底气欠足,若真的再出现什么异况,不知自己能否应付得来,因劝道:“公子,您不要多想,人各有命强求不来。现在保重身子才最要紧。”
余恩泉扶着日渐沉甸的圆腹,他又何尝不知道应该息事宁神,可却总会不由自主地烦闷,只要一静下来就似有千百只蚂蚁在胸口上爬一般,叫他坐力不安,道:“周太医说得我也知道,只是不知为何始终放不下心来。”
“公子还是心中有事,沉郁在胸。”
余恩泉点点头应道:“如今宫中上下都在为睿王挂心,我虽不曾与他谋面,但总也去不掉这份焦虑,”腹中孩子突然向下顶了顶,余恩泉扶着腰忍了一会儿,又道,“尤其是方才那一阵心悸,我实在有些担心,总觉得要出什么事情。”
周凤池若有所思地望了他一眼,没来由地多出一些忧心。常听人说有些人怀孕之后,会变得格外敏锐,难道真的要出事。心里纵然百千担心,但脸上却不能表现出了,如果大夫都无法镇定心绪又如何安抚自己的病人。
周凤池深吸一口气,缓了缓心情,笑道:“公子必然是多虑了,您怀孕已近末期,胎儿长大压迫心肺,会气短胸闷是正常的现象,且现在胎儿动作幅度也大了,方才也许是小皇子不小心踢重了。您若还是觉得很不舒服,臣可以替您想想办法。”
听他说得这么平常,余恩泉亦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不好意思地笑笑,摇头道:“既然这样就不劳太医费心了。”
周凤池怕他又多想,劝他躺下休息一会儿。余恩泉坐了半天,腰背也已经酸软无力,便听话地躺下,不过一会儿,眼前竟朦胧起来。
半梦半醒之间,忽见床边坐着一个人,穿着一身大红色的锦服,宽袖窄腰,两襟上绣着龙凤图案,仿佛是件嫁衣,手中握一支淡粉文心兰,面上似笑非笑正抵着下巴望着自己。
收整视线,定睛之下来的竟是许久不见的李炎旸,余恩泉坐起身问他从哪儿来。李炎旸浅笑一声道:“不知从何处来,只知往哪里去。”
余恩泉心里奇怪,又问他去哪里,李炎旸又笑了一阵答道:“从哪里来便哪里去。”
余恩泉心里不解,四王爷难道是在和自己打哑谜。正想着,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喊道:“旸儿,快些,晚了我再不等你!”李炎旸说了声:“我该去了”,又伸手摸了摸他的肚子,将手中兰草放在他身前。
那花粉嫩晶莹,正要去拿,却忽地一下钻进自己的肚子。余恩泉心里大惊,抬头看向李炎旸,只见他撑着一只跛脚走起来却极快,竟像是飞起来一样。刚走到门口,却不知被谁被一掌打了回来。余恩泉连忙跑过去扶他,却发现躺在地上的已经不是其人,而是面色苍白、双目紧闭的李炎祁,右肩上一个碗底大小的黑洞,正汩汩地朝外冒着鲜血,已将他身上的金色衣袍染成一片血红……
余恩泉惊叫一声猛得从梦中惊醒,正见外间匆匆跑进一个小太监,跪在地上大喊道:“主子不好!皇上被四王爷刺伤了!!”
相逢似有恨(四七)
肆陆
李炎祁焦急地站在床边,榻上之人形同槁枯,眼眶深陷,里面的瞳仁已有几分散淡,见靳太医诊察完毕,忙问:“怎么样?”
老太医须眉惨蹙,无力地摇了摇头。
李炎祁脚下一软倒退了一步,问道:“还能,撑多久?”
太医深深弯下腰,直言道:“怕是拖不过今夜了。”
自从那日李炎睿发作之后,又强撑了十来天,李炎祁日日守在身边,希望能有奇迹发生,可人命终究抵不过天命,小皇帝凄楚地摇摇头,冷声吩咐道:“朕明白了,请太医想些法子,让他临走之前少受些病痛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