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恩泉这才愁眉微展,欣慰地点点头:“看来那阚云霄对红亿果真情深,若是能这般被呵护着渡过一生,却也好过守恨残年。”
李瓀应了一声,笑道:“红亿现下暂无危险,馀儿你也可以放宽些心了。不要再整天愁思哀怨,当心怄坏了我的侄孙儿。”
听向来庄重的李瓀也拿他取笑,脸上难免有些不自在,一时间红了半边,红亿现在倍受疼爱,自己又何尝不是,尽有幸得到这么多人的关心。正感激上天垂青,肚子里的小家伙也似有所感应拱了拱身子,余恩泉莞尔一笑,轻轻在腹侧打着圈儿。
李瓀见他比以前开朗了许多,想起他以前受的苦承的怨,不禁替他高兴,干枯的眼角也有些湿润了。
两人又随便聊了一会儿,李炎祁才忙完了公事,从外间急匆匆地跑进来。
“在聊什么呢?怎么朕来了就不说了?”李炎祁喝了一大口茶,外面天气实在热得难受,他一路跑来后背上已湿了一片。
李瓀笑道:“皇上来得正好,我们恰好正在谈您。”
“谈朕?”李炎祁见两人都只冲着他笑,一时摸不着头脑,“谈朕什么?”
“谈皇上的厉害啊”李瓀自幼喜爱李炎祁,有格外怜惜余恩泉,如今见两人成了眷属自然最最开心,“连馀儿这金石之心的人也被您融化了……呵呵……”
李炎祁脸上一烫竟比余恩泉更红上几分,嚷道:“六叔也会拿人排遣了!”又问他可去见了李炎旸,李瓀说来得匆忙还没顾得上,便要同去。余恩泉因为天气炎热自己又易乏,就没有跟着。
“六叔此去,可发现什么异样?”出来临淅斋,李炎祁并退前后,与李瓀找了个庇荫的地方。
李瓀小心地从袖间抖出一方丝帕,里面深深浅浅勾了山川房屋,呈道皇帝面前道:“皇上暂且放心,我等一路走访,前后用去一月之余,对冥圣山庄的地势风土,人事分工都已掌握了八九分,新任少主虽然行事张扬,却并无与朝廷纷争之意。”
李炎祁看了看丝帕上的地图,原以为江南地势和缓,多平原少险峻,难有地理优势,但此庄却是截水隔流平地起丘,各个区域分布均散却四角角相连状似龟板,可通可断,变法多端,反将不利化为有利,真可谓布局精巧易守难攻,这样的匠心不知出自何人之手,小皇帝看在眼里心中也十分赏惜:“六叔已会过此处庄主?”
李瓀点头道:“正是,不然亦不敢断言一二,我看他心地开阔,恣意放浪,大有志在江湖之感,暂时并无通敌覆国的心思。”
“那依皇叔看,此人人品如何?”
“颇有大气凛然,侠骨柔情之相。”
“好好好”李炎祁大叹三个好字,“他既不与朝廷为敌,朕也可以睁一只眼必一只眼,且放任他做他的小皇帝”又想了一会儿,道,“……苏红亿的事朕也不再追究,本是我们亏欠苏家,只有他没有反意朕只当没有这么个人!”
李瓀上前一步拜谢道:“谢皇上圣恩,老臣替苏家先世谢过了!”
相逢似有恨(四二)
肆贰
小皇帝见过了李炎旸,又送走了李瓀,便急急忙忙跑回临淅斋。
正巧余恩泉刚刚午睡起来,靠在床头醒觉,听见脚步声,睁开眼睛,问道:“回来了?见过了吗?”
李炎祁走过去,看他睡意未消,面上还留着淡粉色的簟纹,模样可爱得紧,忍不住在额上吻了一口,笑道:“见过了,四哥尚好,问了你的情况,还催我快些想好孩子的名字,恩泉,你说孩子叫什么好?”小皇帝摸了摸他浑圆的肚子,问道。
余恩泉恬然一笑,道:“我哪里想得出来,还是皇上想吧。”
李炎祁把脸一苦,坐到那人身边,抱怨道:“朕也想不出,方才回来时想了一路,半个好字也没想出了,意思好的太俗意境好的又乏庄重,朕实在想不出了……”说罢仰面倒在床上。
“我倒有个法子”余恩泉看看床上的人,推了推他的胳膊,“不如让肃王给这孩子起个名字吧,他是长辈又对你我极好……”
“对啊,朕怎么把他忘了”李炎祁苦脸一转,直起身来,“当初要不是皇叔费心,真不知你我还能不能相识相知,这名字最是应该由他来取得,我明天就与他说去……”
“哈……嗯!”正高兴的当头,余恩泉突然倒抽一口凉气倒在床边。
“怎么了?孩子踢你吗?”李炎祁知道孩子大了动作也会随之变多,连忙上来安抚,只见那人光滑的肚皮上,竟圆圆地鼓起一个小包,隔着轻衫都能看见,难怪疼得叫出声来。
“嗯……”又是一击,余恩泉靠在床边,慌乱地扶着肚子,手心里已经满是汗水,脸上却仍带着笑意。
“又疼了吗?”李炎祁见他疼得很,心里一急索性跪在他床边一边帮他揉抚胎儿,一边喃喃说个不停,“乖孩子,安静些,说要给你起名字你高兴了是不是,都怪父王不好,竟把这么重要的事给忘了,父王该罚,等你出生后要什么父王都给你……只是别再和你爹爹负气了,他禁不住你这样折腾……”
连哄带骗的安抚了半天,胎动才慢慢缓解,两人却都已经是一头的汗水。李炎祁帮着擦洗了一下,吃过晚饭,又神神秘秘命人端上一盘晶莹雪白的糕点,拿了一块递给余恩泉,那人推了推,小皇帝知道他是不想被人看见,便不说话,等房里只剩他们两个,又帖上来:“尝尝吧,刚做好的,凉了就不好吃了。”
余恩泉孕期过半,胃口也好了许多,却不敢过量,如今孩子慢慢长大了,正压在胃部,稍多吃一点便堵得难受。李炎祁却不知道这些,少年初为人父,浑身上下只有两个字:紧张,见余恩泉每顿只吃一点以为他没有胃口,便每天想尽办法给他换些花样,希望他能再多吃一些。
“刚吃了饭,哪里吃得下。”余恩泉笑着摆摆手只是不接。
“吃一块嘛,特意叫人做的……” 如今的余恩泉面若圆盘,目似垂星,身上也一天渐似一天丰腴,笑起来格外温宛胜水。李炎祁心神一荡,举着糕点在他鼻子前面晃了晃,笑问:“香吗?只吃一块,何况你方才又没怎么吃东西……”
糕点微温还带着热气,淡淡的桂子清香更是诱人,余恩泉有些禁不住诱惑,点点头伸手来接。
谁知李炎祁却突然收回了手,弯着眼睛坏坏地勾着嘴角,坐到他身后凑到耳边小声道:“现在没有外人,朕喂你吃,好不好?”
余恩泉自然不肯,李炎祁立刻哭丧了脸,抱住他的上身,将糕点放到他嘴边,拖着声音一个劲吃嘛,吃嘛地喊,余恩泉敌他不过,只能低头咬了一小口,那糕点香甜松软,入口即化,更有阵阵余香溢满唇齿,不由又咬了一口。
李炎祁见他连吃了两口,知道他喜欢,因笑道:“好吃吗?朕没骗你吧?”余恩泉点点头,道:“跟平时吃的不大一样。”
小皇帝贴近他一些,说:“嗯,朕特意叫六叔从江南带回来两个糕点师傅,这可是正宗的苏式松糕了,你再吃一口,会更喜欢。”
余恩泉将信将疑又咬了一口,果真如他所说,一阵酸酸甜甜的滋味渗进口中,连忙抓住李炎祁的手看,只见那雪白的糕点中间夹着红褐色的馅心:“这里面是什么?”
“这可是朕的主意哦~”李炎祁有些得意地抬着下巴,道,“这里面是新做的山楂糕,朕见你近来食欲不佳,山楂能强心健脾,消食开胃,于是就叫他们夹在中心……你喜欢吗?”
余恩泉笑而不答,只执起他的手一口一口将剩下的糕点都吃了下去。李炎祁明白他是喜欢,那自己也算没白忙活,张开手臂将他拥进怀里:“恩泉~”
“嗯?皇上”
李炎祁撒娇一般在他耳畔蹭蹭:“今后别再叫朕皇上了,好不好?”
“那叫什么?”
“叫炎祁,叫祁儿都好”小皇帝抵着他的肩膀,揉着他的手指细细地看,“以前父王母后,还有兄弟姐妹们都这么叫朕,朕还是想念从前的日子,恩泉,你叫朕名字吧,这样才像是一家人……”
余恩泉转过身子,探了探少年的额头,经历了这一年的是非争斗,似乎长大了不少,恬淡一笑,问道:“想听曲子吗?……炎祁”
少年眼中顿时激起幸福的浪花,点点头又有点迟疑,盯着余恩泉隆起的腹部,怯问道:“你,可以吗?”
余恩泉将手搭在腹上,那里仿佛时时刻刻都在生长,道:“现在还可以,再过些日子就真的不行了。”李炎祁走上来,搂住他的后腰,慈蔼地抚摸着安静的胎儿,低头含住那人浅笑的双唇,一夜无语……
相逢似有恨(四三)
肆叁
余恩泉半抱着琵琶,十指挑拨,进宫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摸过琴了,难免有些生涩,越弹越觉得不对劲,最后居然拨错了两个音。隽眉微拢,没有弹完便收了手,望着手中上好的乐器叹了口气。
“怎么了?”李炎祁正望着他出神,突然见他停了下来,愁着脸色叹气,上前问道:“好好的怎么不弹了?”
余恩泉因自己坏了今日大好的情致,心里不免一阵懊悔,摇摇头叹道:“我再弹不好了。”
“怎么这么说?”李炎祁帮忙接过他手中的琵琶,放在桌上,嘴里亦不忘安慰:“怎么弹不好了?朕觉得好听得很。”
余恩泉侧目看了他一眼,悻悻道:“好听?你可认真听我弹了么?!”
“认真听了啊!”
睁着眼睛说瞎话,余恩泉小声哼了一句,猛地站起身来。这一站可吓坏了装傻的小皇帝,他如今的身子,怎么经得起这样,连忙冲上来搀他。余恩泉甩甩手,不去睬他,径直走到床边才转过来,对着他说:“皇上既然无心听我弹琴又何必如此敷衍我。”
李炎祁见他面露正色便知道他有些生气了,方才还在为他叫自己炎祁欢心,现在居然又开口闭口皇上了,也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他了。小皇帝瘪瘪嘴,满脸委屈地说:“怎么敷衍你了,真的认真听了~”
“我弹错了!”
“啊?!”李炎祁站在原地,看着余恩泉气急败坏地朝他喊了一句,愣了半天才缓过神来,原来不是跟他生气啊,而是在气自己弹错了。小皇帝如释重负之后,立刻厚着脸皮跑上来:“呵呵,就这么点小事,何必生那么大的气,当心伤了身子,如今可不是一个人了。”
余恩泉推开他,又站得远些,沉着脸道:“皇上且去忙大事吧。”
李炎祁无奈地笑笑,都说怀孕的人脾气怪今天总算是见识了,连余恩泉这样的人也变得斤斤计较起来,只不过在他看来,此刻的爱人反倒诚实得分外可爱,不厌其烦地又黏糊了两次,终于将那人抱在怀里:“不要不要,朕偏偏就喜欢这些小事,就喜欢待在你这儿。”
自己早就停止了生长,但李炎祁却刚刚成年,一年时间里又蹿起了不少,几乎能将他罩住,余恩泉佯装推了推他,没有推动,只好罢休。小皇帝见他投降,手脚已然不安分起来,隔着单薄的夏衣轻轻摸他日渐圆隆的腰腹:“恩泉,朕喜欢看你弹琴的样子,以后你也教咱们的孩子弹,可好?”
余恩泉被他扶的睡眼朦胧,忽听他这么说,歪了歪身子,说;“学它有什么用?即便要学……也应该学个清雅一些的……”
“怎么没有用,琵琶又有什么不好,朕就喜欢琵琶……”李炎祁揉揉他的手指,手指纤长骨节细腻,“恩泉,咱们的孩子将来会一定有双像你一样漂亮的手……”
“你怎么知道?”余恩泉仰头望着他。
“因为朕喜欢……”少年扬着眉宇,分明说着傻话却做出这样一般霸气十足的样子,余恩泉忍不住哼笑了一声,身子软软地靠在他身上。
李炎祁知道他在笑话自己,却不介意,小心地将困倦的余恩泉放到床上,自己熄了灯,也跟着爬上床,像每天夜里一样,摸了摸还未出生的孩子,对他说声晚安,然后躺在外侧。夜里依旧有些闷热,他知道余恩泉如今体温高于常人更加难耐酷暑,便忍着靠近他的欲望尽量向外躺些,睡前总是拿着床头的鹅羽扇轻轻给他扇风,扇着扇着便睡着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余恩泉照例靠在床头,吐出些东西。虽然不再像之前吐得那般厉害,但是每天早晨还是会觉得恶心,周凤池说是正常的,两人也就释然许多,只是今天吐得似乎要比平时艰辛些。
周凤池皱了皱眉头立在边上,问:“昨天晚上吃了什么?”
李炎祁一面替吐得脱了形的余恩泉顺气,一面回忆昨天的晚膳。
周凤池听罢点点头道:“这就对了,昨晚的饭菜都没有问题,问题就在那块糕上了。”
“啊?!”小皇帝张大了嘴,一脸不可思议:“怎么会?朕也吃了,没事啊!”
“嗯”周凤池沉默了一下考虑好措辞,道,“糕点本身没有问题,只是现在胎儿增大压迫大人胃部,运作起来本就困难,那糕又是糯米做成的,不好消化,所以才会这样。公子大概也不是早上才感觉不适的吧?”
余恩泉吐空了胃感觉已经好些,听见周凤池这样问,诚实地点点头道:“夜里也不大舒服,胃里绞得难受。”
李炎祁顿时一阵懊悔,本来想给余恩泉换换口味,没想到反而害他如此辛苦,又责备自己夜里睡得太沉,居然没有发觉那人的不适。小皇帝板着脸,话语里有些怨气,问:“不舒服怎么也不告诉朕,早点叫太医来看看也不至于受这样的罪……”
余恩泉知道他那口气其实是在怪他自己,心里有些不忍,拉了他的手连声道歉:“是我不好,其实也没什么,我现在就已经好了许多了。”
李炎祁听着心里更痛,刚想说什么,只见余恩泉身子一抖,整个人扑倒床边又呕起来,连忙上去扶住他,气势汹汹地对周凤池吼道:“还不快想点办法!”
周凤池也不怕他,懒懒地应了个是,退出房间去煎药去,留下手足无措的小皇帝和呕吐不止的余恩泉。
喝了药又折腾了好一会儿,直到中午才渐渐好转过来,正巧当天吴仲立做满四十年就要告老还乡,一直在外面候着。见了皇帝和余恩泉,一时间老泪纵横,跪在地上恋恋不舍哭了好久,余恩泉一个上午受尽折磨,脸色已经很不好看,又听说吴仲立要走了,面上又白了一层。
之前老公公也表示过,如果余恩泉需要自己可以拖些时候,等伺候他生下小皇子再走,但皇宫是个是非之地,多待一日便有一日的危险,而且宫人进出都有规定,这一拖又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去,余恩泉心里虽然不舍,却也明白其中的道理,最终也没有留他。
老公公走的时候真是一步三回头,余恩泉勉强送到临淅斋门口已经有些脚软了,李炎祁派了两个人送他,这才真正分了手,直到吴仲立的身影看不见,两人才默默回到房里。余恩泉坐了一会儿,突然叫道:“不好,他要送给弟弟的那个小金锁还放在我这儿呢,快追他回来,不不,还是快给他送去……”
李炎祁眉头一皱,扶了他的肩头将他按坐下去,沉了沉嗓子,道:“恩泉,别想了,他那弟弟,早死了……那锁对他来说,已经没有用了……”
余恩泉呆呆地盯着门口看了一阵,竟掉下一颗泪来。李炎祁吻了吻他的眼睑,将他搂紧怀里。
相逢似有恨(四四)
肆肆
秋雨一阵便又凉过一层,今年的秋季来得格外早些,快到中秋的时候已需添加衣衫了。
余恩泉如今已有七八月的身孕,肚腹的压力日益沉重,压得腰椎胯骨酸疼异常,渐渐不堪承受起来,多半时间只是乏力地靠坐着。
周凤池定期为他检查,胎儿长势很好,倒是余恩泉,胎儿越大日后生产风险也就越大,总是这样坐着躺着终究不行,要他必须适量运动。可他如今的身子,坐着躺着时间久了都会难受,要他挺着肚子起来活动,真是苦不堪言,李炎祁自然也不舍得看他受累。但周凤池是聪明人,几个月时间早就摸透了这两个人的脾气个性,于是对余恩泉说只是有助于胎儿心肺生长,对李炎祁则称是为了减缓余恩泉以后的生养之痛,于是不管多么辛苦疲倦,余恩泉总要站起来走动走动,而多半情况下都是由李炎祁陪着。
月盘莹莹,支挂西角,似盈还缺……
李炎祁扶着余恩泉酸沉的身子,慢步晃到中庭,天色还未尽黑,墨兰的颜色恍若透明,清风淡月之间还有眷眷归鸟,缈缈浮云。被握着的手紧了紧,余恩泉转过头去,小皇帝看着他,连忙将脸上的细小哀愁收起,拢了拢他的衣领,轻声问道:“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