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司马的命令,没有人可以不听,所以,虽然容楼十分迫切地想见到慕容冲,却还是抑制住了闯入他寝帐的念头。
夜太安静,慕容冲一人坐在烛火映照下的寝帐正中。他面前的案桌上,平铺着一件崭新的大红锦袍,锦袍的前襟上描金绣着一只翱翔的凤凰。这是他打算在攻占长安城那天穿在身上的。现在,他直直地瞧着那件锦袍,眼中流露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渴望,不知在想些什么。他如石头雕塑般一动不动的,已从下午一直坐到现在,也看着那件锦袍一直到现在,却仿佛仍是看不够。又过了一会儿,他起身,一枝一枝拈灭了帐中的所有烛火,只身站在黑暗之中。
黑暗会令人生出恐惧,也会令人心无旁骛。慕容冲这么做,是为了让自己好好想一想,要在没有任何外界影响的情况下,想清楚下面要做的事情。
不久后,他似是想明白了,笑了起来,箭步如飞地掠出了寝帐。
帐外,天幕上,晶莹孤星高悬天际;天幕下,一袭黑衣融入夜色。
“是你?”慕容冲微微吃了一惊,道:“之前你一直站在这里?”
容楼笑了笑,道:“你不准人进去,我只有在外面等你。”
慕容冲抱歉地也笑了,道:“我本想明日一早就去找你。”
容楼迈步上前,轻轻给了他一个拥抱,用只有他才听得到的声音,柔声耳语道:“看来,不用等多久,你我就可以朝夕相对了。”
慕容冲也在容楼耳边轻声道:“根本不需等,现在开始已经是了。”
容楼松开对方,点头道:“也对。从现在起,我就陪在你身边,助你攻下长安,然后我们一起走。”
慕容冲眼中闪亮,甚至比天上的那颗孤星还要耀眼。他猛地拉起容楼的手,领着他,一边转身又奔回自己的寝帐,一边道:“我有样东西给你看。”
到了帐中,他熟练地点燃起一枝枝火烛。帐内越来越明亮起来。接着,他携了容楼来到案桌前,手指桌上的大红锦袍,道:“你看。”
容楼笑道:“这我看过很多次了。初见你时,你就穿着一模一样的衣袍。”
慕容冲哈了一声,道:“那时我太小,被你叫作‘小小姐’,连我自己都不记得穿了什么,你居然记得?”
容楼抓了抓头,更正道:“不对,我记得的那次,是在恪师的‘磨剑堂’前遇见的你。”
慕容冲嘿嘿笑道:“那时我便认出你了,你却误把潆姐当成我了吧?”
容楼不好意思地点了点头。
慕容冲敛了笑意,正色道:“我二哥被苻坚害死了。”
容楼道:“这事营里都传遍了,我自然也听说了,你需节哀顺便才是。”
在帐外苦等的那几个时辰里,他一直在为慕容冲担心,以为凤凰因为兄长的死而不能释怀,才把自己暂时与所有人隔绝开了。
慕容冲却轻笑一声,道:“节哀?”继而,他歪着头,又指着大红锦袍,问道:“你瞧它好不好看?”
容楼不明所以,只应道:“好看。”
慕容冲邪邪一笑,又问道:“你说,若把它上面的‘冲天凤凰’,换成‘五爪金龙’,会不会更好看?”
容楼眉间一紧,立刻严肃了起来,道:“凤凰,你什么意思?”
慕容冲淡淡道:“你觉得呢?”
容楼仿佛遭了当头一棒,道:“你想做燕国的皇帝!?”
慕容冲无视他的表情,笑得异常甜蜜,道:“还是你了解我。”
面前这人的笑让容楼觉得十分陌生,他不由退后一步,摇头道:“你忘了对我的承诺?你答应过,战胜秦王之后便和我一起远赴北地。”
慕容冲道:“约定的时候,我并不知道慕容暐会死。”
容楼道:“你以为,他死了,你便有机会了?”
慕容冲又是一笑道:“不试试,怎么知道没有?”
容楼瞧着笑得一脸灿烂的慕容冲,蓦然发觉这人虽然就近在眼前,却竟似远在天边,难以触及。这几年来,他们已从亲密无间,变成隔着“世事”,隔着“人心”,相隔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以相通。他原以为,只要彼此抛开一切,去到一个陌生的环境,就能跨越相隔,回到最初,重新开始。只是,他忘了,相隔的越多,就越无法掌握对方的心思。他愿意抛开一切,可是凤凰呢?人心是曲曲弯弯水,世事为重重叠叠山,又哪里是那么容易跨越的。
“没有想到,你会变成这样……”容楼喃喃道:“我真是看错你了。”
听他这么一说,慕容冲当即上前一步,拉近了距离,咄咄逼人道:“我没有变,我从来就是这样!”
容楼摇头道:“不是,你以前不是这样的。”
慕容冲仰天哈哈笑道:“以前?我以前,你又知道多少?”
容楼一把钳住他的双臂,狠狠道:“我知道,我全都知道!我知道你本性善良,我知道你虽然存有野心,做人、做事却是有原则的。”
慕容冲用力挣了挣,却挣不开他的钳制,一咬牙,道:“原则?原则从来就是用来约束人的东西。若做了皇帝,便再不须那些没用的玩意儿!”
容楼松开手,剑眉戚动,唇角微抖,道:“我不信,你一定是鬼迷心窍了……”
“你不信?”慕容冲揉了揉被他捏痛的地方后,猛推了容楼一把,道:“那是你太傻!”
容楼一脸茫然地瞧着烛光中慕容冲变得有些狰狞的面目。
“你以为我救小鸟,我明明是掏鸟窝,准备烤小鸟吃;你以为我救二哥,明明他的遇险就是我一手策划的;你以为段洛的事情,是我有心无力,其实 我只是不想帮;你以为……”慕容冲不停地大声说着。这些话,他憋在心中太久,也以为会一直憋下去,却没想到能在此刻尽数倒出。
他本来任性倔强,开始时不说,只是觉得没有必要,但和容楼在一起后,虽然不想承认,事实却是越来越怕容楼知道这些误会。现下,在这大帐之中,这些话居然失了控制,冲口而出,这是连慕容冲自己也始料未及的。
话一旦倾吐,便如冲破堤坝的洪水,一发不可收拾。
容楼只是瞪着慕容冲,直到对方全部说完了,良久也没能回应。
慕容冲瞧见容楼此刻的样子,心下一痛,涌起股上前安抚他的冲动。但他忍住了,只道:“你难道没什么想说的?”
容楼慢慢转过身去,背对慕容冲,道:“你真的不肯和我离开?”
这么冷的声音,好象能把人心给冰冻起来一般,慕容冲第一次听见。他心中慌了慌,道:“我想你和我一起留下来。”
“你真的不肯和我离开?”容楼又问了一遍,依旧冰冷。
慕容冲长长叹了口气,道:“别逼我,能容我再想想吗?”
容楼一边迈步出帐,一边冷声道:“想好了再来找我。”
慕容冲跟在他身后,撩开帐帘,却见帐外一片黑暗,容楼的身影已融入黑暗,再也瞧不见了。
这一夜,无论对容楼,还是慕容冲,都是天深人难寐了。
三日过去了,慕容冲依然按兵不动。中午时分,有小校通报容楼,说大司马已备下酒宴,替容将军接风洗尘。容楼知道定是慕容冲想明白了,已有了答案。
他来到食帐中,瞧见偌大的帐内只有一人、一桌、两椅。桌后坐着的人正是凤凰,桌上的酒宴十分丰盛。
容楼单刀直入,道:“你想好了?”
慕容冲微微一笑,伸手提起酒坛,替容楼满上了一碗,道:“想听我的答案,你先干了这碗。”
容楼皱了皱眉头,有些恼他这般弯弯绕绕,但还是大步来到桌边,端起洒碗,一饮而尽,点滴未洒。
慕容冲抬手示意他坐下。
容楼耐着性子,依他的意思坐下后。慕容冲才道:“回答你之前,我想知道,你为何不能和我一起复兴燕国。”
容楼没有回答。他的身世,本想这一辈子都不用告诉慕容冲。
慕容冲疑惑着继续道:“那天的确是我太冲动,之后我仔细想了很久,我不懂,你以前一直待在我身边,一直为燕国尽心尽力,可为什么从南方回来后就变了?你说,你有苦衷。你说可以助我败苻坚,败秦国,却绝不能助我复燕国,得天下。”他站起身,来到容楼身边,道:“到底是什么苦衷?”
容楼淡淡道:“这些对你的答案重要吗?”
慕容冲没有回答,只是眼波流转,道:“江山本多娇,英雄尽折腰。以前,我们常常携手共登高处,俯览天下,就希望有一天能一展抱负。现在,明明机会就在手中,若有你相助,别说是统一北方,就算君临天下,于我而言也不算奢望。可到了这个时候,你反而又要我和你一起放弃一切,挥袖离开……到底是为什么?!难道我没有权利知道吗?”
容楼想了想,终于道:“在南方发生了很多事。我遇上了自己的家人,原来他一直在找我,我也知道了自己是谁。从寿阳回来前,我已和他约定好,不久后在北方的游牧之地再聚……”
慕容冲截道:“只是这样的话,你完全可以将他接来军中,好生侍奉。”
容楼目中苦涩,道:“我本姓‘宇文’,”他顿了顿,又道:“父亲是宇文西楼,所以,不能再助你复兴大燕,争夺天下了。”
慕容冲愣住了。这番变故发生得实在太突然,他慢慢跺到离容楼远些的地方,思忖半晌,才道:“就因为你宇文家没有争得天下,所以你也不让我去争天下?!”
容楼听言,噙了个冷冷的笑在嘴角,道:“原来你是这么想的?”
慕容冲恨恨道:“宇文对慕容,是仇也好,是怨也罢,那都是上一辈的事。而现在,你要做的,就是束缚住我,不让我争天下!难道不是吗?”
容楼摇了摇头,叹道:“束缚?我不会强迫你。你还有选择,你可以毁了诺言,不和我一起走。”想了想,他又道:“这长安城,纵是没有我,你也一样可以轻松拿下。”
慕容冲冷笑几声,道:“你的意思是,无论如何也不肯留下来,和我一起统一北方、君临天下了?”
容楼站起身,道:“统一北方,君临天下,那全是你的理想。以前我也许想过,但人是会变的,无论是我,还是你。以前我会帮你,是因为,那是呆在你身边的唯一方式。但是,现在不同了……我对你的承诺,我该做的事,已经全部做完了。”
慕容冲几步冲到容楼身前,胸膛因为激动而不停上下起伏着。他挑衅地盯着容楼,道:“你放弃了,我就一定要放弃吗?”
容楼无畏地正视着他的目光,道:“我没有放弃,我从来没想得到天下,我只想支配自己的人生。”
慕容冲道:“以前我就告诉过你,只有得到天下,站在比任何人都高的地方,才能完全支配自己的人生。”
容楼摇头道:“以前我不懂,但现在懂了,得到天下只是为了支配别人的人生,自己的人生只要有了自由,便可以自己支配。”
慕容冲“哼”了一声,道:“看来,你从南方回来后,各种想法都变了许多。”
容楼道:“我的想法并没有多大变化,只是在南方,我知道了什么叫‘自由’。”
“自由?自由……”慕容冲自言自语地默念了几遍,突然象是怕容楼马上消失了一样,紧紧抱住了他,金色的脑袋深深地埋进容楼的颈项间,呜咽道:“我拿什么……才能换取你的自由?你说……你说啊……”
容楼心中阵阵不忍,伸手轻轻抚着他的金发,柔声道:“城破之后,你和我一起走,我们就都能自由了。”
慕容冲抬起头,面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凄声道:“若我答应你,得了天下后,便把它拱手让给你,你肯留下来,和我一起搏一搏吗?”
容楼听言,心中一冷,暗道:他念念不忘的终究还是他的天下。接着,他用力将慕容冲推开了怀抱,道:“不行。你若不走,我一个人走。”
“你居然不抱我了?”慕容冲被他这么一推,刚才的万种风情立时烟消云散。他伸手拭去面上的泪水,目光凶狠了起来。他恨自己这般用情,那人却终是郎心似铁,毫无回旋的余地。
他不会走,打败苻坚后,他要登上皇位,接着他还要统一北方,最后再君临天下。他的志向远大,抱负雄伟,怎么可以让机会从指间滑走?但是,他不走,也不愿让容楼走。
“你一个人走?没有我的命令,你走得成吗?”慕容冲轻嘲地笑了,道:“还是说,你以为我留不住你?”他的目光转向帐外,帐外有他的十万兵马,他不信留不下一个容楼。
容楼点了点头,道:“我相信,这次你能留下我。不过,你能留得住我一辈子吗?手长在我身上,只要我不愿抱,就不会抱你;腿长在我身上,只要我想走,终有一天走得成。”
听着他的话,慕容冲仿佛置身怒火地狱,被炙烤得口燥唇干。他疾言厉色道:“那你信不信?你拒绝抱我,我便折断你的双手;你要走,我便打断你的双腿!”
容楼疑惑地看向他,道:“你真想这么做?”
慕容冲怒道:“当然不想,是你逼我的。”
容楼心头象是被人割了一刀般,疼痛。他苦笑连连,继而哈哈笑道:“你有信心,就不妨试一试。只怕,在你能那么做之前,我早把你捆个结实,擒去塞北了。”他口中笑声朗朗,目中却似有东西湿润了眼眶。
慕容冲怔了怔,“你……”他知道容楼所言非虚,如果他想,当然能够挟持自己,一起离开这里。
容楼瞧了瞧腰间的“芙蓉剑”,道:“我不想那么做。所以,凤凰,你最好也不要那么做。”说罢,他转身向帐外走去,边走边道:“三日后,我在骊山的隘口处等你。日落之前,你若不来,我便一人北上。”
慕容冲抢上前,从身后死死抱住他,道:“如果我告诉你,刚才你喝的酒里有毒,中毒之人若没有我一月一次的解药,就得死,你还走吗?”他说话的语气听起来不象威胁,更象是恳求。
容楼身躯震了震,黯然道:“听天由命吧。”说着,他掰开慕容冲抱得紧紧的双手,走向帐帘。怀抱中那温暖的感觉被瞬间剥离,慕容冲只觉一片空荡荡的。
撩开帐帘的一瞬,容楼忽然想起了什么,回首道:“你若破城,能不能不要……”言至此处,却没有继续说下去。
其实,他本想劝慕容冲破城后不要屠城,但燕国曾被秦所灭,慕容冲受苻坚所辱甚重,加上前番燕军与秦相搏也是战战惨烈,更有燕国国君慕容暐死于长安城内……旧恨在前,新仇在后,屠城已成定局。别说自己已打算离开,就算能够留在慕容冲身侧,苦口婆心,只怕也难成行。念及此处,容楼心灰意冷,没再继续说下去。他只心中叹了一声,暗想:北方诸国,向来战事惨烈,能够攻战敌城后,还不大肆屠城的,除了以宽宏大度、仁德治国著称的秦王苻坚外,已再无他人。而自己前面费心尽力,一番南北调度,框在其中的却也正是这个苻坚,仔细想想,于北方民众而言,自已并非做了什么好事。若不是为了凤凰,自己又怎会做出这些事来?
低头走出食帐的一瞬,容楼心中还存着几分希望,三日后,也许自己还能等到他,也许他会带着解药出现在自己面前。可是,身后传来的慕容冲那撕心裂肺地呼喊,却象是给他从头到脚浇上了一盆凉水。
“你要滚,就滚远点,滚得越远越好!最好毒发身亡,死在外面,永远也不要回来!……”
容楼的脚步顿了顿,却始终没有停下。
第55章(上)
第五十五章
长安城的东门外。城墙下,已有五千秦国骑兵立马排好阵式,护卫城门。这些骑兵大都是抱着必死的决心出城来战的。城门打开,让他们出城时,他们就已经明白就算战到最后,全军覆灭了,也不能指望身后的城门会再次为自己打开。守城就是这样,不投降,就只有死守。死守就决不能打开城门。他们没有回头路可走,战是死,不战也是死!
城头上的秦军全神贯注,已架好带刃带刺的拒马,拉起以铁为矢的连弩,备齐了砸人落物的滚木、雷石、火把等,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式。因为,他们瞧见了燕军的主要兵力已驻兵于此,血战再所难免。
城下布满了一排排身着重甲,手拎铁矛的杀气腾腾的燕国骑兵,更有无数步兵架起抛石车、抗着云梯、推着冲车准备攻城。
两厢对恃,剑拔弩张,空气中充斥着紧张的呼吸声和刺鼻的尘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