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多时,谢玄微皱着眉头又走了回来。
容楼忙问道:“难不成战事又起?”
谢玄道:“此事与我朝倒没什么干系,”他偷眼瞧了下容楼,道:“倒是你……”欲言又止。
容楼笑道:“有话说话,你那不爽快的老毛病又犯了。”
谢玄叹道:“你的那只‘凤凰’,已经趁乱起兵了。”
容楼“哦”了一声,面上并无惊讶之色。
谢玄不解道:“你好象并不意外。”
容楼深吸了一口气,道:“他若能得偿所愿,我才能得偿所愿。”
谢玄淡淡道:“但愿我们都可以得偿所愿。”
……
北府军已经离开寿阳,起程南行,前队早已瞧不见踪影。谢玄则牵着座骑,独自一人留在了最后。他这么做,只为让容楼送他一程,也为二人可以无言地再相对一会儿。
星河耿耿,明月在天。
容楼替谢玄正了正马鞍,只道:“一路保重。”
谢玄回道:“记得找我听琴。”再无多话,翻身上马,飞驰而去。
自上得马去,他便一次头也没有回,只全力催动座骑,想尽快远离那个人的视线。直到马儿奔出数里之外后,他才放缓马蹄,深叹了一口气,怅然吟道:“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接着,他摇了摇头,又自语道:“若我真的答应与你一同北上,恐怕反而会令你为难吧。”
山坡上,容楼极目远眺,只隐约可见一片白影越来越淡,再一霎眼,那片白影竟似轻云一般,被风吹散了。
第54章(上)
第五十四章
落日旌旗万马,秋风鼓角连营。
城下,燕国凤凰红衣胜火;城上,大秦天王紫袍翻飞。
慕容冲瞧着城上的紫色身影,苍白的嘴唇象离水已久的魚儿一般半张开,轻声喃喃道:“长安城……没想到,我这么快就回来了。”
苻坚茫然地望着城下那团红火,心中一痛,长叹道:“凤凰……”欲语还休。
之前的一月间,他的三万铁骑与慕容冲率领的燕国兵马几度交锋,最终不敌燕军,退守长安城中。而慕容冲则只是将长安城团团围困,暂时没有举兵攻城。秦国的诸路大军都各怀异心,颇多托辞,不肯前来救助苻坚。苻坚实在想不明白,那些自己收降后封官加爵,尽力善待的外族将领为什么会在自己最需要他们的时候离弃自己,隔岸观火。难道只是因为自己厌苦安乐,举兵伐晋的一役败了?可是,做为一个一心统一天下的仁君,就不能有一次败绩吗?
他的确是当世难得的仁君,却从不曾真正站在那些被俘,被降的外族将领的角度去想问题。那些人的国家被他灭亡,家园被他侵占,降服于强秦之下,多是出于胁迫与无奈,并非真正融入了秦国的统一,接受了秦人的文化。大秦天王的封赏也好,加官也罢,对于他们,更象是被痛殴蹂躏后,用于安抚人心的一颗糖。这颗“糖”是弥补不了他们失去的所有的。没有机会反抗则罢,一旦有了机会,他们又岂能放弃?
这些,苻坚不知道。
这些,只有死去的王猛才深知。所以王猛才会叮嘱苻坚不要轻易举兵南进,而要用心民族融合。
苻坚没有了王猛,就象是失了蹄的千里马,寸步难行。因为大秦天王长于任人,而丞相王猛才长于役人。
苻坚忍不住想,若非自己执意伐晋,现下就仍是俯览天下,高高在上的大秦天王,可叹,于晋那一役真正是自取危困。只是,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卖,所以不管他此刻是怎么想的,事实都是穷途末路,回天无力了。
苻坚的目光一直锁定在城下的慕容冲身上,一如慕容冲湛蓝的眸子一直锁定在他身上一样。他从未料到,那个醉酒后在自己身下承欢,双颊榴红,唇齿微启,眼角泛泪的绝美青年,也会有现在杀气冲天,宝剑横斜的时候。
‘昔日,我对他也算有情、有恩,却不成想他会趁我落难之时,揭杆而起,兵临城下。’苻坚心中暗暗叫苦。若是搁在以往,他又怎会把慕容冲的十万兵马放在眼中?
一位秦国老臣闪身而出,愤愤然道:“慕容冲这白奴着实可恨!想当初,天王不计前嫌,善待燕国慕容一族,待他也算不薄,他居然恩将仇报!?”
这名老臣是个氐人,以前也算是秦国的皇族。当年,他对异族十分不信任,对秦王的仁政也颇多微词。之后,苻坚大力培植收降的其他各部族文臣武将的举措,严重伤害到了秦国皇族的利益,于是,这名老臣带头全力排挤,苻坚重用的那些,如王猛、姚苌等新近人员。也正因如此,他被秦王严厉打击,受罚被贬,地位一落千丈。但是,在秦王苻坚真正落难的危机时刻,却偏偏只有那些象他一样,当年被苻坚打压过的秦国旧臣、旧将们还忠心耿耿地跟在苻坚身边。
苻坚垂下眼睑,心道:我对燕国慕容的确不错,对凤凰却是心中有愧的。
他想起,几年前在邺城的大殿之上,他逼慕容冲入紫宫。当时的凤凰进退维谷,那俊美到令人窒息的面庞上流露出藏不住的委屈,道不尽的凄苦;他又想起,紫宫之中,他逼慕容冲同床共枕,巫山□,当时的凤凰只能以夜夜贪醉来麻痹痛苦,那原本高傲的额头总是无力地垂着,清朗的双目越来越深……
那名老臣瞧了眼苻坚,叹了口气,继续道:“如此忘恩负义之辈,天王当初真该一刀杀了他!”
苻坚依旧没有言语,点了点头,似乎是肯定的意思。心里却想着初见慕容冲时的惊艳。那样的人儿,纵然明知可能会有今日,只怕当初也下不去手杀他……因为,他对‘他’生了情。虽然这种情已被权利,被欲望,被各种各样纷繁的东西遮掩了起来,令苻坚再也不可能看清楚,但它还是如涧中小草,顽强地存在着。也因为他对慕容冲生了情,所以心底里还藏着个说不清的念头--那就是,他隐隐觉得慕容冲对他,或多或少,也该是有情的。有时候,苻坚会觉得,如果自己是一名昏君,不顾一切地将心爱之人想要的东西双手奉上,也许就能获得爱情----慕容冲的爱情。
“也许”,当然只能是“也许”。帝王的情,从来就只能点到为止,而不能生死相许。因为他们的权势不但已经成为了他们个体的一部分,而且是最大的那部分,大到绝对地压倒了其他的一切----包括爱情。
凤凰要的东西,大秦天王从一开始就知道,只是全当作不知道罢了。
有些东西,纵然你愿意送,也要看对方有没有本事接;更有一些东西,是没法办送出去的,只能由着别人凭本事来争取。
身边一将颤然道:“天王,现下我们被围城中,再无退路。长此以往,只怕粮草不济。”
这句话令苻坚猛然间回过神来,他摇了摇头,手指城下的慕容冲,哈哈笑道:“看来,谁都以为我苻坚输了一仗,便元气大伤了。居然连这只凤凰都想趁乱谋事,一飞冲天。”他扫视了一圈周围人,淡淡道:“他根本是不知死活。”
嘴上虽然这么说,但他心里也明白慕容冲的实力非同一般,只是如果不这么说,此刻又要怎样保持已方的士气?
接着,苻坚肃然道:“念在他以往侍奉过我,明日命人出使燕营,传令慕容冲退兵。如若不然,必叫他死无藏身之地!”说罢,用力一挥衣袖,大步走下城楼。
慕容冲一人攀上山头,迎风而立,遥望长安。他在长安城里呆了那么久,却从没象今天这样清楚地瞧见它的全貌。
他踌躇、犹豫了多日,却并未下令大举攻城。因为,燕国皇帝慕容暐此刻就在长安城中,若攻下长安,恐怕得益最多的还是这个燕国原来的皇帝。在慕容冲的预见中,攻占长安是迟早的事,但攻下之后,要做什么?难道要继续寄于人下,成全慕容暐?
将胜利拱手让给别人,从来就不是慕容冲的风格,内心深处,他是极不情愿的,所以,才会踌躇,才会犹豫。
但除此之外,他似乎也不能有别的选择。
为什么不能?
因为他的心已经选择过了,他已向容楼许诺,若得胜秦王,便放下一切,与他远赴北国。那么,攻下长安的那一天,就该是他实现诺言的时刻。
可是,就那样心有不甘地和容楼一起走?
想到这里,慕容冲叹了口气,心道:‘就算不甘,又能如何?难道废除旧帝,自己登基?’他自嘲地笑了笑。这种事,眼下他还不敢想。因为,有个人不但想了,而且做了。做了的结果就是,不但未能达成心愿,还陪上了性命,真可谓前车之鉴。
那个人就是他的哥哥慕容泓。
和慕容冲一样,慕容泓原本也带领着一部燕军揭杆而起,与秦抗争,却因为自视为燕国皇帝,野心昭然若揭,加上急功进利,用法苛刻,令属下怨声载道,最终被手下将领合谋害死。之后,他那部兵马群龙无首,全都投奔到了慕容冲的麾下。
慕容冲深知,目前自己能得到众多燕国旧部的肯定和支持,的确和以前自己在燕军中的地位、能力、声望颇高有关,但更多的,却是因为表现出的对秦国的恨,以及对燕国的忠心。在将士们眼中,他们的大司马,要的只是报仇雪耻,一心复燕,至于别的,全不放在心上。若是他一旦得胜,便废旧立新,只怕再难得到象现在那么多的支持。
这一刻,慕容冲异乎寻常地思念起容楼来,‘若得他在身边,就不会多了这许多杂念吧。’慕容冲心中念念,‘只要能瞧见那双黑眼睛,就定能义无反顾地离开。’
他不是对自己有信心,而是对容楼有信心。
但转念一想,他又哈哈笑了起来,庆幸容楼没能赶回来。容楼不在,他才有机会独败秦国大军。这样的胜利至少证明了一件事:他慕容冲有能力打败苻坚!
此时此刻,他哪里能想到容楼在南方做了多少事,又哪里能想到他的胜利占了谢玄淝水一役的多少便宜。
慕容冲下山回到营中时,得人来报,说是秦王遣了一名使者,前来送礼。他没有为难来使,而是在帅帐内,单独接见了来人。
那名使者恭恭敬敬将一个包裹呈给他。
慕容冲接过,打开。里面有一件衣袍,衣袍上还工工整整地放着一封信笺。
那件衣袍,是他再熟悉不过的紫色锦袍。在紫宫中的岁月,他每次被宠幸,第二天醒来时,总能看见身上盖着那件紫色的锦袍。他知道是苻坚离去时留下的,他也知道,就象苻坚说的,是对他的恩典,怕他着凉。但从那件锦袍上,他从来都感受不到大秦天王的关爱。对于他来说,那件紫袍反而不过是为了提醒他,记得那些他努力要去忘记的屈辱的工具。所以,只要醒来后,能瞧见那件紫袍,他的内心都会倍受煎熬,无限屈辱。
就在这一瞬,慕容冲居然又瞧见了那件紫袍。
但此刻,他完全没有任何屈辱的感觉,只是轻松一笑----苻坚送这袍子来的意思,他怎能不明白?
他轻轻点燃一根火烛,再将那封信笺移向火焰。
片刻,信笺便成灰烬。
这封信笺,他不用看,也知道里面写了些什么,无非是些冠冕堂皇的话,用来劝自己退兵罢了。而那件旧袍,就是大秦天王向自己认输的标志。苻坚想借一袍之惠,让自己放他一马。
帐下使者见他烧了信笺,面色变了几变,却不敢多话。
慕容冲淡淡道:“他要我退兵?”
使者慌忙应道:“慕容将军,可容我斗胆进一言?”
慕容冲不动声色道:“但说无妨。”
使者上前一步,道:“若想复兴燕国,完全不必在关中之地逗留。这里原非你们的国土,又何必苦苦相逼?长安虽大,却距燕国万水千山,将军若是有心,自可领军重回故土,才是上策。您说是不是?”
慕容冲只笑而不答,随手从一边的案桌上取了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些什么。而后,他将纸张折叠整齐,放置在那件紫袍之上,又将包裹递还到使者手中,道了句:“恕不远送。”
秦国使者一头雾水地接过包裹,悻悻而去。
苻坚从使者手中接过包裹的时候,正是在朝堂之上。接着,使者说明了出使燕营的全部经过。苻坚面有疑惑地打开了包裹,见到紫袍完好无损,他轻轻松了口气,暗想慕容冲并未因此动怒,想必还有机会。接着,他打开了那张纸。
纸上字迹潦草之极,显示出作者写这字时的心情起伏跌宕,变幻难测。没有称呼,没有落款,更无多言,纸上只有一句话,共十个字:
“奴厌奴苦,今欲取尔代之。”
苻坚沉吟良久,喉间一阵泛苦,心道:‘原来,他的确心与天齐。看来,这长安城他志在必得,已无商榷的可能。’
见大秦天王沉默,下面的文臣武将十有八九都猜到了此次出使必是无功而返了。
突然,殿外步入一员武将,跪拜施礼后,奏道:“启禀天王,那燕贼慕容暐已押在殿外,听候天王发落!”
苻坚听言,目光冷了冷。堂下的大部分官员都不了解出了什么事,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那员武将继续道:“慕容暐这狗贼吃了熊心豹子胆,昨夜,居然给天王摆下了鸿门宴,意图谋害天王。”
众人一片哗然。
那员武将又道:“幸好我们早有探子,得了消息,这才令他的阴谋诡计没能得逞。”
另一员红发武将从旁出列,气愤道:“这些日子以来,燕军在城外虎视眈眈。我们没有因此去牵怒那个狗皇帝,已是宽宏大量。没成想他却先不仁不义起来。天王,只要你一声令下,末将这就出去,一刀结果了那狗贼!”
另一边的文臣中站出一位老者,摇头道:“将军切勿鲁莽。”
红发武将忿然问道:“有何不可?”
老者缓缓道:“慕容暐此人固然可恶,但现在他却是我们最有力的一颗棋子。”
红发武将疑惑道:“棋子?”
老者转而面对苻坚,道:“天王,这慕容暐说什么也还是燕国的皇帝,有他在手中,我们便有资本和城外的燕军谈条件。而且,以老臣之见,现在燕军的围而不攻,说不定正是因为忌惮在长安城中的慕容暐。”
苻坚依旧不表态。
红发武将抢道:“若是慕容冲不和我们谈条件,那要怎么办?难道就白养活着这忘恩负义,兴风作浪的慕容狗贼不成?”
老者解释道:“将军有所不知,他是名正言顺的燕国皇帝,自然会有部分燕人支持,纵是谈不拢条件,也可利用他来分化城外的燕军。”
红发武将想了想,只觉这老者说的也有几分道理,当下便不再坚持辩驳。
苻坚站起身,道:“城外,不过一个小小的慕容冲,他有什么资格让本王去和他谈条件?似慕容暐这种噬主寡义之辈,又岂有不杀之理?!”
他此话一出,堂下一片寂静,再无人声。没有人知道一向宽宏、理智的大秦天王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决定。
苻坚冲着刚才进殿来的那员武将一挥手,道:“把慕容暐推出去,斩首示众,以儆效尤。”
那员武将得令而去。
苻坚先是瞧了一眼堂下表情各异的王公大臣,而后缓缓坐回到椅子上,心中暗叹一声,道:‘凤凰,这就当是我为你做的一件好事吧。’
凤凰想要的,他给不了,但愿至此以后,两不相欠就好。
……
第54章(下)
这天,慕容暐的人头挂上了长安城头,城外的燕军全都有目共睹。国君被害,更大地激励起了他们的复仇之心,令得燕军一时士气高涨到了极致,都恨不能马上杀进城去,血洗长安。
慕容冲得到这个消息时,霎时间,如飓风袭过心头,一时激起千层浪。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皱眉苦思。下属各将见状,都以为大司马是为国君兼之皇兄的慕容暐被害而哀痛不已。
黄昏时分,容楼风尘仆仆地自南方赶了回来。他的到来令所有燕国将士都振奋不已,庆幸他们的容将军不但没有死,而且又回到了他们中间。大家全都信心百倍,想着真是上天有眼,有大司马统帅,有容将军领兵,何愁破不了这小小的长安城?又何愁不能挺进故土,重建燕国?
容楼一回来,慕容冲便得知了,却并没有急着召见他。显然,对他来说,比起慕容暐的死,容楼的回归便算不上什么大事了。他把自己一人关在寝帐内,并且传令下去,不许任何人前来打扰,包括容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