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裕道:“你那朋友用的真是‘芙蓉剑’?”
容楼转而埋头趴在矮桌上,脸没于衣袖间,道:“是他说的……芙蓉如面柳如眉,对此如何不泪垂……他说我到扬州便可以去找他。你现在带我去找他……我要听他弹琴……”,声音从衣袖中发出,听起来闷闷的。
刘裕怕他就此睡了,伸手推了推他,道:“我还没问完,你不能睡!谢将军乃朝中第一高手,掌中芙蓉剑变化万端,堪称神兵利器。你确定真的是他?!”
容楼忽又坐直身体,伸手点着刘裕的鼻子,一本正经道:“什么也不用说了!凤凰,有本事你与我再拼一坛!”说完就趴倒在矮桌上,不再抬头看刘裕一眼。
“小楼,你快回答我!”刘裕又问道:“前一阵将军有重要事情离营过一段时日,难道你们就是在那时认识的?”
见容楼埋头不答,刘裕又猛推了他几下。容楼却只含含糊糊地发出:“凤凰……凤凰……”的回应。
刘裕还想再推醒他,但见他的肩膀开始轻轻抽搐,隐隐伴有“呜呜呜……”的哭声,疑惑间自言自语道:“什么凤凰?”但听容楼哭得伤心,已经伸出的手便收了回来,不忍再去推他。
容楼所言的凤凰,刘裕哪里能听懂,只当容楼醉得厉害,乱说胡话,再兼之酒品不好,又是笑、又是哭地乱折腾罢了。
待小二端上茶水、饭菜后,容楼那里已然没了声音和动静,只趴在桌上呼呼大睡。刘裕不禁笑叹这位朋友的酒量实在不怎么样。
他哪里知道并非容楼酒量差,只是他喝酒喝到后来暗暗触景生情,想起了以往在燕国的时光以及和慕容冲的种种,几乎从踌躇满志到万念俱灰……是以,表面一派喜笑颜开,内里却已是心神劳损。任谁平日里千杯不醉,若失了心神都会不胜酒力,容易醉倒。
刘裕一直在想容楼说的和谢玄是朋友一事会不会有错。一番思量过后,他觉得应该八九不离十,不由心中暗喜,当下决定把容楼带回“北府军”营中与谢玄会面。
刘裕不过参军一名,虽然自认武力、战略出众,而且胸有大志,但碍于没有什么背景资历,所以总有些郁郁不得志。此刻,他想到若能借这个机会先同北府军总统帅谢玄熟识一番,再另寻机会向他陈述自已对目前战局的分析、看法,以后勤加表现,说不定就能遇上自己的伯乐也未可知。想到这里,他主意打定。
又推了容楼几次也不见他醒,刘裕一狠心干脆强行捏着他的下巴,灌进一碗醒酒茶。
连喝带呛中,容楼这才悟着脑袋清醒过来,抬眼瞧见面前的刘裕,叹道:“这酒果然后劲十足。”
刘裕摇头笑道:“你不胜酒力才是真的。”
容楼以衣袖拭去呛在脸上、脖子上的茶水,皱眉道:“这茶好苦。”
刘裕道:“苦茶才能解酒,你刚才醉得厉害。”
容楼脸红了红,惭愧道:“想是出丑了。”
“没什么,能醉才显真性情。”刘裕道:“没想到我们‘北府军’的大将军就是你的朋友。”
“我也没想到。难怪他说只要到了扬州便能找到他,没想到他就是晋朝的将军。”容楼感叹,同时也暗道:原来他说的话句句属实,全无夸大,之前倒是我误会了他不少。
“既如此,时候不早了,不如我领你去见谢将军吧?”刘裕一脸兴奋道,“他见到你一定很高兴。”
容楼犹豫片刻,道:“我只想在扬州逗留几日便往江南去了。”言下之意没打算去见谢玄。
之前他也许只是无所谓见不见,但在听闻谢玄是南晋“北府军”的统领大将军后便越发不想与之相见。他曾是燕国大将,而且还与晋朝桓温大战过一场,血染征袍,手刃无数南晋兵将。虽然并未与谢玄阵前两军相逢,兵戎相见,但与晋朝为敌是实实在在的。他明白若是身为晋朝臣子的谢玄了解到这些,定会后悔当初与他的结交。
“见一面又花不了多少时日,你们不是朋友吗?”刘裕面露失望之色。
容楼默不作声。
“莫非你根本不认识我们谢将军,全是信口开河?!”刘裕疑道。
“不,我只是实话实说。”容楼低头道。
“若如此,你敢不敢和我赌一赌?”刘裕挑衅道。
容楼见他赌性又起,摇头苦笑道:“你又想怎样?”
“你随我回营,若真的认识谢将军,我便一口气喝下整缸花雕陈良。若你只是口出狂言,糊弄于我,我便把你丢进酒缸里泡上三天三夜。”
容楼道:“你就这么喜欢赌?”
刘裕道:“怎么样?你敢不敢赌?不敢就是‘缩头乌龟’!”
容楼被他一激,心性也陡然拔了起来,沉吟片刻道:“赌!”
刘裕喜道:“真的?这么说你答应和我回营见将军去了?”
容楼悠悠道:“不过,我输了,条件由你定。你输了,条件就该任我出。我觉得你那一缸花雕陈良的份量还不够。”
刘裕挥挥手,不在乎道:“一缸不够?那好,两缸、三缸任你说。”
容楼笑道:“我不要你喝酒。”
“那你想怎样?”
“若我认识你们将军,那你就输了。我要你发誓永远不再踏进赌场半步!”容楼朗声道。
刘裕性情开朗,为人爽快,容楼和他刚刚相识便不自觉地生出了一份亲切。他见刘裕年纪很轻,看上去武力不凡,闲谈间又胸怀大志,十分欣赏,也越发觉得他好赌的顽疾是最大的毛病,需要根除,否则以后恐怕会影响他的前路,是以灵机一动,顺着刘裕的赌局想出了这么个条件。
“什么?”刘裕一面愕然,只差下巴落到膝盖上了。
容楼笑道:“怎么,你不敢?!”
刘裕黑着脸,猛喘了几口粗气,“这……”
“‘缩头乌龟’?”容楼调笑道。
“嘿!”刘裕用手抹了把脸,而后仰天大笑,道:“没想到我此生最大的赌注居然要压在这么件非输不可的事情上。”
说“非输不可”是因为他知道容楼和谢玄是朋友的事本十拿九稳。只是见容楼流露出不愿前去相见的意图,所以才用赌局激容楼随他去见谢玄。一缸花雕虽然负担了点,但是多花些时间还是可以喝完的,却没料到反被容楼将了一军。
“好!若我输了,这辈子绝不踏进赌场半步!”刘裕豪气冲天道。
容楼笑了。
他虽不情愿,但只要见谢玄一面便可令刘裕戒赌,如此想来又有何不可?无论怎样他已当他们是自己的朋友。
“走!”刘裕拉起容楼便向“天南阁”的楼梯走去。
“刘爷,您还没付帐啊!”小二赶紧拦住他们。
刘裕低下头,心虚地小声道:“先记着……”
小二并未让开,而是一脸为难道:“老板交待下来,您赊的帐太多,已经不能再赊了。”
刘裕吞了口口水。因为他脸上脏兮兮的,所以通常别人看不出他脸红了没有。
他伸手轻轻推了把小二,低吼道:“别烦我,我和朋友还有正事要做!”
小二却毫无惧色,只死死挡在他面前,道:“求您别让我们这些下人难做。”
“多少银子?”
刘裕偷眼一瞧,旁边的容楼已经递上了纹银一锭。
小二一脸喜色,道:“若是算上刘爷之前欠下的,这些就差不多了。”
容楼拉着刘裕急急忙忙下楼去了。
后者一路低着头,脸上的脏再厚也盖不住那烧得红通通的面颊了。
新月如钩。
已经入夜,扬州城外北府军营中大小营帐重重叠叠,火把烈烈燃起。
刘裕和营门口守卫的士兵们嘀咕了一阵,便轻松把容楼带进了军营。
“好殆我也算陌生人,他们这么轻易放行会不会太大意了?”一路走着,容楼忍不住道。
刘裕笑道:“就算只你一人前来找谢将军,通报后一样会有人领你进去。这里是扬州,不是前沿阵地,纵来个把奸细又能如何?若是这点阵仗都应付不来,我们‘北府军’岂不是浪得虚名?”
容楼点头道:“看来是我多虑了。”
刘裕疑道:“看你这么敏感,难不成以前也在军营中呆过?”
容楼笑了笑,道:“我不过一个平民,总认为军中防卫森严,军法如山什么的。”然后他插开话题,道:“不知谢将军用兵如何?”
刘裕略思索了一番,道:“我还没有机会同将军面对面研究兵法,只是他平日的练兵、演阵均有出人意料之感。”转而又指着灯火明亮的一处,道:“前面就是谢将军的寝帐。”
守在帐外的两名军士上前拦住二人。
刘裕指着容楼道:“这是谢将军的朋友,特意来访将军的。”
两名军士对望一眼,其中一人道:“谢将军午后去察看水军布防的情况了,现在尚未回来休息。”
另一人道:“不如劳刘参军和这位客人先在寝帐中等候,我前去通报将军。”
刘裕眼珠一转,冲容楼道:“小楼,你一人进去等候,我去面见将军,替你通报。”说完扭头便走。
容楼只得自己掀帘步入寝帐,一面想着这个时候还在视察水军,看来谢玄的确是个大忙人。
入得帐内,他四下打量了一番,这里和一般的寝帐差不多,不同的是多出了一排竹制的书架。架上书籍堆得满满的,却十分零乱,显是主人懒于整理却又经常翻看。靠着书架竖放着的琴匣容楼再熟悉不过了,分明就是谢玄夺回来的“失魂琴”。想是他担心留在家中可能会再次被盗,索性带回军营中摆放。案桌旁精致的武器架上架着一口白色挂剑--“芙蓉剑”。如果之前还有几丝怀疑的话,容楼一瞧见这两样东西便确定了寝帐的主人必是谢玄无疑。
容楼踱至边上的卧榻旁,只见榻上被褥雪白干净、叠放整齐,和书架上的零乱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榻边的帐壁上挂着一副墨迹:“高谢人间,啸咏山林”,字迹筋力俊健,有剑拔弩张之势。
无意间一低头,他发现榻边的地上不知何时掉落有一本书。他蹲下捡起,只见封面上写有“周易”二字。‘原来这本书叫周易。’容楼心想,随手便翻看起来。翻着翻着,他不禁暗暗称奇,只依旧蹲在地上看书,已然忘记站起身来。
“又见你保持这种如厕的姿势,这么看书不会有点腿酸吗?”谢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容楼赶紧站起转身,道:“书掉地上了,我本来只是想捡起来。”只见谢玄一身白衣更显才器隽秀,笑眯眯地望向自己。
“想是我昨夜躺着看的时候不小心掉了。这书如何?”谢玄问道。
容楼脸红了红,道:“说实话,我居然一句话也看不懂。”
谢玄愣了愣,道:“你既然看不懂却为何蹲在这里看得出神?”
容楼道:“我越是看不懂就越不服气,越想把它看懂,所以就忍不住一直看下去了。”
谢玄哈哈笑道:“小楼,你真有意思。周易是占断用的,六十四卦系判人事,断吉凶,平常人的确不容易看懂。”
容楼有些苦恼道:“我虽然读书不算多,不过也从来没遇上过一句都看不懂的书。”说完把书递给谢玄。
谢玄接过,道:“你真的很想看懂它?”
容楼点了点头。
谢玄伸出手,展颜道:“好!今日我与你击掌为誓,他日我定为你译出此书,让你能够看懂全篇。”
容楼听言伸手与谢玄双掌相击,喜道:“多谢!”
“我还担心你不会来扬州找我,没想到这么快又见面了。”谢玄道:“可惜现在已经夜深,没办法替你置办酒宴接风洗尘了。”
容楼笑道:“若非遇上刘裕我也不会来这里。我也真没想到你会是晋朝的大将军。”
谢玄笑了笑。
容楼觉得那笑容里满是疲倦,便道:“想来你也累了,不如先休息,明早我们再聊。”说完便要出帐。
谢玄一把拉住他道:“去哪里?”
容楼道:“找个地方睡觉。”
谢玄道:“我还有一肚子话要和你说,今晚你就留在这里,我们同榻而眠也好说话。”
容楼迟疑了一下,便应下了。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
两个大男人仰天躺在一张矮楬上的确是挤了一点。于是,容楼向外挪了挪,却不想差点跌落地上。还好谢玄眼急手快拉住了他,道:“天冷得很,靠近些也暖和不是?”
容楼道:“我不冷。”
谢玄只当容楼怕挤,当即由平躺转为侧卧,这么一来和容楼间便稍稍留出了不大的余地。出于相同的目的容楼也翻身向里侧卧,却正巧撞上了枕边人那双明媚的笑眼。
“小楼,你在北方有喜欢的人吗?”谢玄轻声道。
容楼目光暗了暗,道:“有。”
谢玄莫名一阵失落,其实他早就猜到了,为了掩饰不快,索性调笑道:“就是亲你的那个呆子?”
“你才是呆子。他是最美丽、最善良的人。”容楼反驳道。
谢玄“哦”了一声,道:“那你为何不带上最美丽、最善良的人一起,却只一人逃来南方?”
容楼沉默良久,翻了个身,背对谢玄道:“他留在那里还能好好活,我却已经不可以了。我不要他看着我死。”
谢玄叹了口气,道:“因为你的伤?……你怕她伤心?”
容楼道:“算了,提我的事就不开心,不如说说你。”
“我?”谢玄道:“我爹娘早亡,不过有叔叔照应着也算无病无灾长大成人。”
“那你可还记得爹娘的模样?”容楼问道。
“记得。为什么这么问?”
容楼点头道:“已经比我强了,我连爹娘的样子都未曾见过。”说完他翻身坐起,抱怨道:“实在睡不着。”谢玄也跟着坐起来。
两人一人裹了一床被褥,并排抱膝坐在榻上聊得越来越起劲,从北国聊到南彊,从景色聊到人情,从饮酒聊到兵法……
“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觉得携你前来的刘参军怎么样?”谢玄问道。
容楼道:“刘裕为人豪爽,优点想是不少,只是好赌是他最大的缺点。”顿了顿,又道:“不过希望这次同我的赌约能令他有所收敛才好。”说完,笑着将同刘裕的赌约说给谢玄听。
谢玄点点头,道:“回来的路上我和他聊了一会儿。虽然只浅浅谈及一些兵法战略,但隐隐觉得他胸藏锦绣,腑蕴乾坤,若善加琢磨,日后说不定是难得一见的将帅之才。”
容楼想了想道:“即便想出将为帅,也要他能彻底去了嗜赌的毛病才可堪用。”
谢玄却摇了摇头,道:“我觉得一个统帅有些赌性对于用兵、战法也未必就是坏事。”
容楼疑道:“怎么讲?”
谢玄道:“用兵在某种程度上讲就是一种赌博。且不说以往的征战从来就不曾有过胜券在手,把握十足的先例,只说能以少胜多,以弱胜强的战役哪一场不算是以小博大的豪赌?凡用兵长于诡道者之所以敢出奇兵治胜,大多数也是因为用兵统率之人胸中的那股赌性。没有赌性的人是不敢于冒险的,所以对刘裕而言,他的赌性也许正是大多数将领所不具备的。”
容楼讶然道:“这么说我让他戒赌倒是做错了?”
“当然不是。”谢玄拍了拍容楼的肩,笑道:“有赌性和沉迷赌博是两码事。你让他戒赌并没有错。”
容楼瞧了瞧渐渐亮起来的帐帘,道:“天亮后我便要上路了。”
谢玄有些不高兴,道:“这么急?你还没到我家里坐坐呢?为什么?”
容楼当然不能说是因为介怀自己的真实身份,只道:“不为什么。剩下的时间不多了,我想自己安排。将军府就不必去了。”
谢玄皱眉道:“其实,那日分手时我就很想领你去见一人。见了他便能知道你的伤是不是真的无法医治……”又道:“只是,当时我急着回营……”
“多谢你。”容楼打断他道。
谢玄不解道:“我并未帮上你什么,为何要谢我?”
“你有这份心,我便应该谢你。” 容楼笑道:“我明白你身为朝臣又岂能没有牵绊。”
谢玄摇了摇头道:“可是,我现在后悔了,当时真该不管不顾,强拉你一起去见他!”他叹了口气,道:“现在回到营中就只能为事务所绑,若没有上面的指令只怕难以脱身。”
容楼宽慰道:“我自己都已经不在乎了,你又何苦劳神。”又道:“那人是个名医吗?我这伤本没得医的。”
“他不懂医术,只懂天下第一的‘相人之术’。”谢玄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