勉力走了片刻,心中挂念宝山碧莲,他想要挣脱那女子的手,回转去瓦肆。
但脑中一片昏沉,想是吸入了毒烟。
他抗拒不过,昏了过去。
——半昏半沉时只记得繁星满天。
一双明眸,映在群星之间。
青衣小帽的男装女子正以口唇,度他以清水。
“你中毒不轻,我去为你抓药——”她转身欲走。
“姑娘。”仕林扣住她袖管不放。“多谢相救。请教芳名?”
那姑娘一怒而笑。“真是个酸腐书生,此时说话还文绉绉的。——我叫媚娘。”
接下来许仕林便又陷入昏睡之中。
但媚娘这个名字,不知为何,一直挂在心头。
“此地……”他下床,双腿一软,咬牙支撑才行走了几步。
看门外景象,似是离开天街不远处的贫民居所。
有乞丐模样的小童拿着糖入来。“哥哥,你醒了啊?”
“她取鹤眼灵芝何为?”佘雪晴从乱中抽丝。
“这个说起来就复杂了。吴媚本是朱太后身边宫女,亦是向太后暗地中收买的心腹。她回去瓦肆,假作被向氏身边侍卫所擒,押往圣瑞宫对质,这样便能借刺杀之事,打击朱太后势力。她取了灵芝之后,并不知其中奥妙,只是带在身上。但朱太后身边的国师林灵素却一眼认出此物,即刻取得,便为皇帝续了命。两宫太后,本为争储君继位之事,如今皇帝无恙,这场争斗,便算是白落了空。”
“真是无趣。”佘雪晴意兴阑珊,对人间争斗毫无兴致。
“的确无趣,因为鹤眼灵芝只能续命一月而已,皇帝终归还是会死的。”善财一叹,“朱太后想要保自己的儿子继位,可惜前面还有两位长兄。好在今次刺杀,一个被毒雾弄瞎了眼睛,一个不知被谁所救,也算是火中取栗,有失有得了。”
佘雪晴随口敷衍。“我若是那位朱太后,就把另一个继承人也杀掉,不就一了百了。”
“好计。”善财笑得眉眼弯弯。“师尊还真准备如此行事,若你家叔叔不再插手,便完满了。”
(3)
“原来如此……我被那名叫涂九歌的可怕敌人所杀。”诸葛正我忽有解脱之感。“身在冥府,前情往事,尽告湮灭……一切到此,便算一个了断了罢?”
“不。”身后温暖的声音转到他身前。“你虽身在冥府,但却尚未了断。”
诸葛正我愣了一愣。“恩公,竟是你?”
他从地上一跃而起,眼前蓝衣男子,犹如多年前西湖侧畔同样容貌,丝毫未变。
诸葛正我忽然又跳了起来。“恩公,你,你,你也……你也离了阳世?!”
“几十年前就离开了。”展昭微微一笑。“但这些年来,我从未真正远离世情公道。阳世与阴间,也绝非隔阻罪孽、抵消善恶的帐幕。”
周遭幽冥气氛中似有一道清流潺然,那种令人忍不住去信任、去依赖、去保存希望的气质,一如既往。
“在下愚钝,敢问恩公——”
“我是冥府总捕展昭。”展昭伸手搭住他肩头。“诸葛兄你人寿未尽,我特来送你还阳。”
诸葛正我心中狂跳。“冥府,总捕,展昭?……送,送我,还,还阳?”
“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之后,你可改名换姓,秉心而行,再不必受恩义拘束。”
“展,展,展前辈。”诸葛正我犹豫片刻,在此光怪陆离之情境中,唯有紧紧抓住展昭双手,似抓住海上孤木一般。“这也许是我唯一机会,我不得不问,求展前辈释我心中疑惑!”
“请讲。”展昭含着微笑,鼓励地望住诸葛。
“求问前辈,世道凶险,晚辈即便还阳,又要从何而去?秉何而行?人生在世,究竟孰善孰恶,孰是孰非?圣人经典,国家大治,又究竟要以何为纲,以何为领,才是万民的真正福祉?”诸葛正我一气呵成,声声带着沉痛。
展昭却绽出微笑。“自身正在死生之间混沌挣扎,心中所想的却不是生死前途,而是万民福祉。包大人果未断错此节。”
“包大人?”
“诸葛正我。”展昭正色。“善恶不由心,而由行。伤人者当罚,杀人者赔命。冥府是死后的公义,而公堂则是人间的公义。做侠客,快意恩仇——为杀生之劫,当上刀山;做谋臣,忠心侍主——为谋敌之孽,当下油锅。”
诸葛正我炯炯盯紧展昭双目。“如此,则晚辈还有一事请教——下次再来时候,要如何才能堂堂正正踏入冥府,俯仰而无愧?”
“文以儒乱法。侠以武犯禁。”展昭衣袍一振。“人性绝非完美,趋利避害,重私废公,满身人欲,均是弱点。而唯有刑法,能规人之行,系民之群。”
“……晚辈有几分明白了!”
“时移世易,唯法不变。定分止争,兴功惧暴,乱世之中,唯此安身,万民之上,凭尔立命——去罢!”
展昭沉声一喝。
诸葛正我只觉得眼前一黑,似穿越入了无止境的繁花阵中,然后沉寂。
“哥哥,既然你已醒了,”小乞丐头子看着许仕林,亮汪汪的大眼睛一点污迹也无。“咱又在外头救了个人,你先帮忙看着他吧?”
也不等许仕林答应,屋外已有四个小孩,吃力地抬着一个黑衣男子的躯体,拖入房中。
许仕林细看那男子面貌,颇觉有几分眼熟,但又想不起来。
转头见几个乞丐要走,急忙追问,“请教,我是如何来到此地?你们可认识一个叫做媚娘的女子?”
小乞丐将手中糖塞入许仕林手里。“媚娘我不认识。是你的媳妇?……你跟他一样,昏倒在荒郊野外,被我们弟兄拖来的。——去年我在街上几乎被马踏死,是国师爷爷救了我。他要我从那时开始救一百个人,算还他的情。这不,加上你俩,有二十八人了。”小乞丐露出白牙一笑,“弟兄们,出去干活,干活咯!”
“哎——”
小乞丐们一哄而散。
许仕林静下心来,细细回忆昨夜今晨之事。
忽然想起来检查自己身上之物——银两在,书牒在,甚至连随身的笔墨俱在。
但……颈上那粒木珠却不在了。
难道是自己重新系上脖子时,所缚绳结不紧,所以在途中失落?
仕林咬唇细想。
不对——从那名瞎子上来开始,直到那阵毒雾爆炸,所有事件,绝不可能是巧合,亦不是寻常案件。
自己定是已经卷入什么滔天的阴谋之中。
但……失珠虽痛,但目前首要之事,乃是找到失散的宝山碧莲。
许仕林下意识地抚住自己下唇。
昨夜那个喂水给自己的媚娘,一双明眸如此莫名地在他脑海中幽幽浮起,这究竟是幻?是真?若是真,又是人是鬼?是妖是魔?
——咦,自己不是向来不信这些么?仕林忽然醒觉,摇头笑笑。
正想出门去寻那小乞丐打招呼告辞,许仕林便被身旁黑衣人的呻吟拖住了脚步。
“兄台,”许仕林俯身去探查那黑衣人的腕脉。“你还好么?是为何人所伤?”
探查片刻,许仕林黯然收手。“伤得如此沉重,看来是不能答我了。得要为你找个大夫才是……”
“不……不必了。”诸葛正我陡然睁开双目。
“兄台你醒了?”许仕林既惊又喜。“我去为你找些水来……”
“不。”诸葛正我抓住许仕林,眯眼端详了片刻。“我……没事。你是谁?”
“在下杭州解元许仕林,赴京赶考,昨日在第一楼用膳时不知发生何事,醒来时已在此间。”
“你是……许仕林?”多年前的往事瞬间涌起。
“兄台认识我?”许仕林好奇地问。“敢问兄台名讳?在下少年时曾患重病,失去许多记忆。”
“不。不认识。”诸葛正我干脆地否认。“我叫诸葛……诸葛小花。”
许仕林听这名字有些错愕,随即忍俊不禁。“原来是诸葛兄。诸葛兄的伤……”
“我不要紧。”诸葛小花吃力地从怀中摸出药包。“我有最好的伤药,只是你在此处,我不便自疗。……你,你走吧。”
许仕林看他神色,知他或有难言之隐,于是一揖。“在下确有要事要先走一步。诸葛兄若需襄助,便叫此地的几位小兄弟前来杭州会馆寻我便是;待在下寻回友人安顿之后,亦会再来此地相探。”
他将身边银两全数掏出,放在床边。“诸葛兄保重。”
“萍水相逢,感戴厚意。”诸葛小花平静地看一眼那些银两。“许兄弟保重。”
“我要出府——”
端王府中,有人一声怒吼,声震门楣。
“壮士留步,壮士留步,殿下吩咐请您务必留到他从宫中归来之时……”下人们群群将戚宝山围住。
桌上好菜好酒已空。
第一楼中,戚宝山糊里糊涂在毒雾中抓住一人,以为是仕林,当下唾湿衣袖捂住他口鼻拖了就走。结果,出去才知道,自己莫名其妙救了个什么王爷。
王爷是个热忱之人,盛情将戚宝山留在自己府中。这一留,便留到了日上三竿。
“我要去找仕林与碧莲,别拦着我。”戚宝山动了怒气。“再来,我动真格儿的了!”
一声朗笑传来。
“戚壮士要找什么人,何不交给小王代办?”赵佶从小轿中下来,跨入自己府邸之中。
随行内侍家人,连忙呈上水盂手巾,备他更衣。赵佶却一挥手,直对着戚宝山一礼。
“壮士相救之恩,小王还未谢过。壮士欲寻之人,小王责无旁贷。”
戚宝山连忙回拜,“不敢不敢,你是王爷,我只是入京赶考的草民,当不起如此大礼。只是与草民一道的杭州解元许仕林,以及在下的未婚妻李碧莲,双双在酒楼中失散。”
“既然有名有姓,那便好办。”赵佶高声叫人。“蔡京高俅,你们去一趟杭州会馆,探听许解元消息。若人在,便一并请来王府作客。若人不在,给我严查京师内外,日落之前,务必将戚壮士的友人寻到,明白么!”
两名幕僚双双应是,转身领人去也。
“如此,戚壮士可以安心在王府作客了吧?”赵佶转向戚宝山,换了极其和蔼温柔的口气。
戚宝山大为感动。“草民不过是举手之劳,怎劳动王爷如此费心……”
赵佶笑道,“你初到京城不久,就算要自己去找,也未必能寻得到。坦白言来,本王留下戚壮士作客,倒不为此一朝一夕,而是有长久结交之意。”
他说得如此坦荡,戚宝山倒不好再说什么。“王爷盛情,草民不敢推拒。只是武功粗劣,又无文才,怕辜负了王爷一片心意。”
“哈哈哈哈!”赵佶大笑。“怎会呢?戚壮士的身手,照本王看,今科的武状元是逃不过去了!”
武状元三字一出,戚宝山不禁心头一荡,即刻想起当年与碧莲的约定。
面上微红,戚宝山撩衣一拜。“多谢王爷赏识!”
赵佶伸手止住他大礼——涂九歌再如何保障,他亦感觉到针对自己而来的逼命杀机。
昨日还是一齐逛窑子寻欢乐的好兄弟,繁花盛世下一对逍遥无事的贵王爷;今日一朝变故,生死相向,谁赢谁输,不过是翻掌之间。
唯一正途,乃是设法先保住自己性命再说其他。二十多年来从未起意结交人马,收服门客的赵佶,在此时将戚宝山当作了自己为登大宝所培植的第一封羽翼,用心笼络。
第二十五章 媚娘?月轮(1)
“这便是那个小蹄子?”
隐约的公鸭嗓从外面传来。常人不可听闻,但吴媚全收耳底。
“是啊。娘娘那边有何吩咐?”
“哼,吩咐在此。”
穿过粉墙,她轻易见到身着内侍服色之人将一包粉末递给了看守此处地牢的仆妇。
仆妇将粉末洒入了一碗汤饭内,用手指搅了搅。
“公公放心吧。”她低声笑语,然后端着汤饭转入牢内。
“一日一餐。”仆妇粗声粗气地入来,将餐盘放在吴媚面前,站住不动。“快点吃,吃完了我收走。”
吴媚抬眼瞥了下那仆妇,端起汤饭,想起她伸入搅拌的那根粗黑手指,硬着头皮喝了两口,便放了回去。
那仆妇犹豫了下,收拾东西出去。
“怎么,看着她吃完了?”公鸭嗓并未离去。
“没,她就吃了两口。”
“无碍的。吃得少就是慢点儿,还不惹人注意。——到时候,你如此这般……”
吴媚没兴趣听他们如何将人弄出宫去的大计,闭目休息。
这位来下毒的娘娘,不管是报仇的圣瑞宫也好,还是灭口的慈寿宫也罢,她这七八年来的卧底生涯,终于可以告一个段落。
——主人吩咐,尽皆完成。唯一可能失策之事,就是她业已见到了那枚木珠,并已猜到那物事之金贵,亦已决定顺走,但偏偏未来得及收藏妥帖,竟被国师所得。
如今有人下毒,也好。恰好借此金蝉脱壳,回归洞府,依于主人麾下——
吴媚不自觉地露出一丝甜蜜笑容。
倦意涌起,她气随心走,任凭毒素侵犯四肢百骸,脑海中渐渐昏沉。
再醒来时,天大地大,任意遨游,再不必憋屈在这小小皇宫之中。
许仕林跌跌撞撞走在路上。
本以为神智清明,所中毒素已自除去,却不料还未走到会馆,竟是天旋地转。
身边银两冲动之下已经全数留在了那乞丐窝里,许仕林靠住街边石墙,咬牙支撑,汗湿重衣。
又半日,才略觉松快。
走走停停,兼在这初来乍到的汴京城中寻思路途,待到走近会馆之时,已是近暮。
一日一夜的离奇遭遇,真不知从何说起。许仕林细细思量——三人同离杭州,无论如何,亦不能掉下任何一个回去。宝山身怀武功,或许能够自保。碧莲妹妹却是弱质女流,若有什么不测……许仕林心中隐隐揪痛。
转角处就是杭州会馆。许仕林正欲行前,忽然脑中昏沉又起,禁不住扶住墙壁喘息片刻。
忽见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冲入会馆之中——许仕林一惊,暗自窥探。
“这里有没有个叫许仕林的,是杭州解元?”为首的汉子高头大马,他身边之人则凶神恶煞。整队人着着似官似民的服色,看不出来龙去脉。
“有有,”会馆掌柜眯眼细瞧那些人手中画像。“不必绘影图形,这名字响当当的,人就住在楼上天字一号房——但,几位大爷,他与武解元以及一名从人昨日清早到达会馆之后,中午便出去闲逛了,至今未归。大爷们若是知道他的下落,也请告知老朽一声,老朽好向地方上交待……”
他啰啰嗦嗦了片刻,为首两人早不耐烦,大手一挥。“上去搜!”
许仕林看着惊心,怎敢上去自投罗网?联想到昨日取自己木珠的瞎眼说书人,更是疑云顿起,暗自思忖自己究竟卷入了如何一个阴谋之中?
待到那群大汉搜索一圈未果,气鼓鼓地出门而去之时,许仕林早已悄悄离去,杳无踪影。
暖洋洋的日头下,许仕林唯一的目标,便是昨日去过的那座“第一楼”。
很简单,与戚宝山李碧莲在彼处失散,要打听线索,自应回到彼处。
此外,颈上木珠若只是不慎失落,亦应该从那里开始沿途寻找,才最有可能寻获。
——身体虽然虚弱,但许仕林的思路十分清明。
天街上其余店铺都照开无误,只有出了案子的第一楼附近,被官府围起,不得进入。
颇有些人围观,许仕林混在人群之中张望了片刻,便绕行到了第一楼背后的小巷。
小巷中悄无人踪,只有一辆装泔脚的破车停驻。
许仕林看了片刻,确定此地无法绕路进入第一楼中查探,便转身欲走。
一瞬间太阳穴中又疼痛如绞,他眼前一黑,几乎蹲在地上,才勉强找回神智。
“你又怎么了?”身后脆生生的语音。
许仕林回头。
那辆破车之中,竟站起来个活色生香的女子,诧异地望住他。
一双善睐明眸,正是记忆中掺在群星之间的那双。
“媚,媚娘!”许仕林讶然叫出口。
原来思维海中所记得的,喂他清水救他脱出生天的女子,并非是幻!
“快要十年了吧?”
涂山上漫山暗红,榴芽似火。
再过数月,榴花开时,可想而知这满山红艳风光。
李碧莲坐在山顶亭中,喝着白乳泉水泡出的好茶,不仅赞叹。“不错。你在这神仙般的地方待了快十年,伤势可好些了?”
“好很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