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有意激怒许仕林。
许仕林知是战术,却真被激得心头火痛。“最最无辜之人,却要背负最最沉重的命运,这便是所谓的菩萨道,所谓的慈悲心么?菩萨果然大彻大悟,不愧是这蝇营狗苟的人道总摄!”
许仕林掌截不空绢索之剑。
对撞一招。
不空绢索屹立不动,唇边首现血迹。
许仕林就被剑气震得如脱线纸鹞,随着一蓬血雨飞了出去,重重落地。
转头看时,银河水托载的黄泉渡舟,却已杳然无迹,脱于天穹之中。
许仕林伸手按住自己身上剑伤,面上现出一丝笑容。
“不空绢索,你终败此局。”
白蛇青蛇双双侧首,向许仕林望来。
一时间湖边春风乍起,拂动十里外无数新尸。
不空绢索看住三人。
一窝蛇鼠之辈,俱都有这世间最为美丽的皮囊,如春花秋月,享无限妖娆。
世路便由此而乱。
美色如刀,悬于世人颅首。千年万年,人欲两字,都是脱不去的亵渎。
天命如此,又如何改?
不空绢索踏出半步。
却不是向着许仕林,亦不是向着青蛇白蛇的方向。
许仕林忽然心中一跳。
似有不祥预感,直逼而来。
“山人不屑与你们斗计谋智巧,但事既至此,有些棋亦不得不走。”不空绢索冷冷望住虚空。
毫无一物的空中,远见白云,银河残留的水汽,映出妖异的彩虹。
“出来罢。”
不空绢索用一种极为奇怪的口气,向着那彩虹出声。
青蛇全身的肌肉,忽然僵直紧绷。
原本收口的伤处又开始流血。
“……怎么了?”白素贞带点天真好奇地问。“这世上,竟有让你如此紧张之人,如此害怕之事?”
青蛇与白蛇相握的手掌,微微颤抖。
(2)
彩虹下,一舟徐来。
许仕林的心往下沉。
黄泉渡。
竟是那艘本该刚刚由银河之水送向了异度宇宙之中的黄泉渡!
船头上涂九歌的大氅被风吹起。
雪白蛇丹在他手中,被一层似妖似仙的光芒笼罩,蛇丹宛转,有淡淡腥香传出。
——那香许仕林不懂,青蛇白蛇却讶然出声。
那是妖族元丹将碎的先兆。
“阿涂,你……”青蛇沉声说出几字,忽然又紧紧闭起嘴。
不空绢索站在那里,她所持的拂尘已变为天缆,牵引黄泉渡落下地面。
许仕林仓皇地企图挣扎起身。
“怎么回事?为何会如此?……雪晴先生。”
“莫要妄动。”不空绢索声无喜悦,却有萧肃。“你若妄动,涂九歌将即刻捏碎蛇丹,佘雪晴便此魂飞魄散。”
“……涂九歌不是你的人么?”许仕林转而看向青蛇,然后忽然明白过来。
明白过来为何青蛇面上,竟显出如此痛苦的神情。
黄泉渡一点一点落下地来。
涂九歌拂衣下船,衣袂被天风吹得猎猎。
他看亦不看余人一眼,只是走向不空绢索,然后停在她三步之外。
又然后涂九歌跪了下来,向着不空绢索拜下去。
蛇丹笼在紫色光焰之中。
从涂九歌手中,递给了不空绢索手中。
许仕林,青蛇,俱都眼睁睁目睹,却任何事情,亦不能做。
青蛇算计了整个人间。
不空绢索只算计了一次。
最后,赢的人竟是不空绢索。
“……为什么?”许仕林颤声问。
他看住青蛇,知道青蛇已无力问任何问题。
成败如浮云。
今次一败,便真无下次了。
但许仕林在生生死死情情爱爱之中,在看住拿颗不空绢索手中蛇丹而肝胆欲裂的同时,却还止不住好奇。
好奇不空绢索,究竟为何能赢。
为何是涂九歌,青蛇唯一信任之人?
不空绢索哂笑一下。
若不是涂九歌,不空绢索又怎会赢?
本不必做任何解释,但不空绢索仍然答了许仕林。
“因为娲皇。”
“……女娲?”许仕林不解。
“这个救世的计划,原本便是女娲所提出。迦楼罗亦是她邀来入世的。她本是这人间之母,又如何会坐视人间倾覆?”
“涂九歌……是女娲的什么人?”
不空绢索没有答他。
许仕林望了涂九歌一眼。
黝黑肤色,俊美容颜。
他忽然明白,自己已经无须再多问一句。
“那么,如今……”许仕林喃喃道,眸子似凝在拿颗蛇丹上面。“菩萨是要看我与雪晴先生,共死同生了?”
“星辰永在,若你自裁,也只能杀死‘许仕林’而已。”
许仕林贪婪地望住那颗蛇丹。
“雷峰塔倒,西湖水干……然后缘尽。盟誓竟如此应验?”
他喃喃自问,意气已一片消沉。
雪白蛇丹点滴动静也无。
不空绢索持在手中,走向坍塌的雷峰塔。
走过青蛇白蛇身旁。
青蛇肩头微动。
却被白素贞的指甲掐入了肉里。
青蛇回头看白蛇。
白蛇的眼眸温柔似梦,直教人想醉死其中。
但他跌不入去。
“——你由始自终,便知道?”青蛇轻声问。
白素贞眼睛里的柔情一刹那间开了。
雾气散开的背后,有狡黠,亦有快意,还有些悲悯。
永远温柔的白娘娘,并无人知道,真正拥有的是何等样的心肠。
但玲珑眼波中,看不到爱。
人欲大法第七重,断情灭欲。
白素贞早已修成。
青蛇却卡在此关,百年蹉跎。
白素贞手中轻纱,柔柔环住青蛇脖颈。
“莫去。我不想看你身首异处。”
白纱中劲气暗藏。
她自如操控杀机。
不空绢索便如此从二人身边走了过去。
白丹馥郁。
王气散如枯鸦。持幡招魂。
许仕林亦步亦趋。
忽然却被涂九歌横剑挡住。
他受伤之体,已无余力鏖战。而此刻的涂九歌,剑中气韵全开,竟流露出不下于不空绢索的可怕修为!
不空绢索目无二视,口念梵咒。
雷峰塔缓缓从坍塌中直立起来,一砖一瓦,慢慢飞回原位,竟复旧貌。
西湖底涌出涓涓水流。
一时间,岁月倒转。
地缝合裂。
不空绢索扬手,将白色蛇丹掷向塔身。
浓浓腥香如龙涎麝腺,搅得人心头情动。
雷峰塔微微震动。
王气徐收。
涂九歌拦在许仕林身前。
白素贞以轻纱勒住青蛇脖颈。
于是便无人可阻。
雪晴永镇雷峰塔。
许仕林面上,一片绝望,进退已经无路。
袅袅紫烟中传来梵唱。
不知来自哪个寺庙的僧侣,正出来收拾杭州城中因湖水抽干星尘四起地龙震动而陨命的路人尸身。
似一场水陆大法会。
饿鬼,修罗,人,天,畜生,地狱,六道众生显形于天上。
云开裂,虹彩断。
雷电闪,暴雨将来。
一时天色阴沉。
白素贞咦了一声,手上白纱加力。“你还有余力召雨?”
青蛇闭上眼眸。“……不是我,是仕林。”
于是狂雨瓢泼。
天地无风。
雨如直线倾斜。
不空绢索念诵佛号。
雷锋塔内白芒暴现了一现。
“雪晴先生——”
许仕林撕心裂肺地喊了出来。
暴雨流进他口中。
如饮情人之血。
然后白芒黯去。
天地齐齐为之静安。
许仕林失去知觉,倒在地上。
佘雪晴已死。
神魂俱灭。
轮回无迹。
所有一切可怜可笑,自怨自卑,天伦幻想,恋慕情深,均告落幕。
生死绳开。
云对雨,雪对风。
晚照对晴空。
(3)
暴雨洗刷后的临安城,王气复归,重新显出一线生机。
西湖水满,一汪新鲜碧绿,更添姿彩。
岸边垂杨重绿,桃花正红。
一片人间欢喜。
欢喜丛中,不空绢索与白素贞相对一礼。
“山人在汴京还有些事务,如此便将文曲星君留在雷锋塔中,有劳白娘子安排。”
“菩萨客气了。”白素贞盈盈笑,“妾身传功之后,仍旧在此静候菩萨前来履约。他生再见之时,或者都在世轮之内。”
两人言笑晏晏,似已不记得青蛇还站在身旁。
——青蛇本已无法站立。
雷峰塔合的刹那间,为防他出手,白素贞先下狠手,封了青蛇妖脉。
妖脉一封,便无法与天地间的灵气交换。
只能在用尽自身力量之后,慢慢走向死亡。
青蛇跪倒在地之后,是涂九歌走来,扶起他。
白素贞与不空绢索说话时,涂九歌正为青蛇轻柔擦去额上汗水。
青蛇望见他,闭上眼眸,再不发一言。
涂九歌却好似一切都未发生过一般,仍旧是从前模样,坦荡柔顺,眼中充满忠诚爱意,仿佛下一刻便要舍身追随,百死无悔。
直到不空绢索与白素贞说完话过来,涂九歌仍未收敛那种充满爱意的眼神。
不空绢索面带微笑,拂尘微扬。“你若开口要他,山人无从拒绝。”
“多谢菩萨。”涂九歌简单答。“——但,他必须死。”
不空绢索颔首。
“如此,你可愿动手?”
涂九歌迟疑片刻,摇了摇头。
白素贞亦正望过来。
“白娘子呢?”不空绢索道,“山人信得过二位。”
白素贞仍旧是柔柔一笑,今次眼中雾气尤为深浓,再看不到湖底波光清晰。“菩萨业已为妾身饶他三次。如今便再请菩萨为妾身断绝此孽——就以他之死,渡天下往生罢。”
轻巧,柔媚,她低首一拜。
深黑的眸子,就被眼帘那样地盖了下去。
这一刻的白素贞极美。
西湖烟水,都似被收入了那脖颈线条之中。
“——也好。”
不空绢索于是拔剑。
拂尘中尘埃乱扰。
涂九歌放开手。
一刹那间,剑自后心,刺入青蛇身体,再从身前穿了出来。
“已无需给你讲出遗言的机会。一切至此,山穷水尽。”
剑维持住青蛇身体的直立。
山穷。
水尽。
唯独只有涂九歌看得见佘青的面容与眼神。
但涂九歌选择闭上眼。
同一时间,白素贞与涂九歌双双垂眸,合十。
不空绢索抽回长剑。
熊熊业火,自剑缘处开始燃烧,向外扩散。
火光映得身后一大片西湖景色,充斥妖媚而不真实之感。
三界忽然为之一轻。
火焰环绕。
火光中,隐约见到一应浮生美色,先做焦炭,再化飞灰。
真无片言只语留下。
三昧真燃,神魂尽灭,无踪无际,此后万千世界中再无一点一滴乱世倾国之祸水,但人间又能得回几分太平?
似有一个刹那,人间诸景都变成了浅灰颜色,不复见柳绿桃红。
火苗窜动。
然后逐渐静灭。
——空无痕迹。
先前青蛇所在之处,如今空空如也,好似那虚空一如既往,竟从未被人占据过。
一应恩仇俱往。
一生所爱也好,心腹至友也罢。天地之间,所留不过是一把业火。
青蛇已殁。
纠缠千年,杀之不过片刻。
敌人故友,都入轮回。唯君弃世,不见于同列之中。
缘深缘浅,至此缘毕。
沉默中,白素贞躬身为礼。
不空绢索回礼之后,倩影一动,昏倒在地的文曲星君在她一拂袖间化为淡淡星辉,钻入白素贞袖中。
白素贞转身,走向雷峰塔内,身姿婉然,翩翩若世外仙子。
而不空绢索之形体,便在一闪之下,平空消弭。
——同一时刻,开封府闭关的国师林灵素从入定中睁开双目。
是日乃大宋元符二年四月初三。
开封府汴梁城需云殿中,大宋天子赵煦正坐阅奏折。
宦官禀报国师林灵素已出关,即刻就要求见。
赵煦闻林灵素之名,一阵心烦意乱,却只能宣。
坐等林灵素之时,他忽觉出些困意来。
支肘靠在几案之上,春日暖风令得赵煦十分舒适。
御苑中有淡淡花草香气扑鼻。
白日里殿后阴沉角落仍点烛。
烛香和着花香。
赵煦闲坐等待,等着等着,便睡了过去。
林灵素在外等待多时,不见皇帝宣见,内侍只说官家小憩,不宜打扰。直到林灵素不耐,直闯入内。
赵煦靠在自己肘上,面上含着极淡极淡的惬意与微笑,竟是鼻息全无。
面前洒金纸笺上,见草草涂写了八字。
“应劫会缘,天青月白。”
并无人知,赵煦究竟梦谁人而亡,又在怎样的极乐之中,写下这八字秘语。
只知待他写罢,当时便精气枯竭,垂头就死,前后不足片刻之间。
半刻钟后,皇帝大行的消息传到了宫廷内外。
举国一片殇恸。
圣主庙号定为哲宗。
皇后刘氏殉于地下。
四位亲王,包括还系于狱中的简王赵似均被宣到内廷,麻衣孝服,哭送皇兄驾鹤。
行止之中俱都平齐,不知皇嗣何人。
缘已止。
劫未罢。
西湖边一艘小船嗳乃而来。
丰胸细腰,黝黑肤色的女子踏浪上岸,看住涂九歌正跪在地,用手聚拢地上细细碎碎的灰烬。
“……三昧真火之下并无余灰的,地上那些,是浮尘而已。”女娲轻轻叹惜。
“我知。”涂九歌凝视自己掌中灰烬。
有风轻至,将那些尘埃扬起。
“阿涂。”
“此地事已毕。”涂九歌起身,眉角斜飞。“我该走了。”
“等一等。……我已去看过,迦楼罗身上的一滴妖血并未随青蛇之死而祛除。”
涂九歌脚步微顿。“本主已殁,照理不该。”
“也许最终赢的人还是他——”女娲眼中有凉意。“人间咎由自取,我们汲汲营营,不知又能支撑几何。”
“就算如此。”涂九歌背对女娲,貂氅含风。“……亦不能停滞在此。”
女娲轻许了一声。“若有需要,补天宫随时都是你的归处。”
涂九歌一笑摇头。“我说过,机会甚微——”他转身欲去,“你我同路,但不同心。我回不回去,你倒也不必太过在意。”
言语之间,淡极而倦。
女娲微怔。“你心却在何处?”
“和光同尘而已。”涂九歌答。
“你这便又是何苦。”她长叹。
西湖边的那些微光浮尘,一早消融进了那经风洗劫的无边春色之中。
第四十章 江山?天涯(1)
“老赵,怎么是你?”
离开开封府的路途上,故人相遇,急急下车作揖寒暄。
“是啊,这年景,再不离开开封府啊,还真不知道会怎样呢。我报了个丁忧,也没人理,想想再拖不得,就决定出京了。年兄呢?”
“一样一样。”落魄京官慨然长叹。“我没借口好找,干脆辞官,也是没人理会交接,咬牙带着家眷悄悄买车出城,一出来才发现,连同我的恩师啊,长官啊,全在这逃难的路上。”
两人对着,又是叹气,又是笑。
“如今的京城,只有那些高官重臣一拥端王,一拥简王的份,天天剑拔弩张,就要见血。哪有我们这些小吏处理民生小事的份儿呢?”
“话倒也不能这么说。天不可一日无主,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先头的圣上眼看着大行都快出七七了,咱还是没新主,叫我们这些忠孝小民情何以堪啊!”
“其实要说呢,还是端王儒雅,简王就是个小孩子嘛……”
“奈何人家是先皇的同个娘胎里生的?咱大宋朝,太后说啥就是啥,年兄你还不明了么。”
一辆逆行入京的小车,在路边停了下来。
蒙着面纱的女子,竟似听二人说话听入了迷。
片刻之后,那二人携着家眷上车赶路去了。
蒙面女子垂下车帘,车夫一鞭急催,向住汴梁城去。
荒郊道上,赶车的老者柔声安慰。“可见京师出事,主在朝野。主人音讯全无,也许是有什么计划正在潜伏,你不必那么担心的。”
蒙面女子缓缓摘下面纱。“若只是他没音信,便也罢了。现今是许仕林,佘雪晴,一众人等都无音讯。白犀叔叔,你莫单劝我,难道你就不担心?”
赶车老者沉默无语。
女子幽幽一叹。“最后的音讯是在杭州,奈何杭州竟是天罗地网,全在紫竹林掌握之中,我们连西湖都难接近。最后的希望便是京城,赵煦既死,说不准主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