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菩萨慧眼,可惜迟了一步。”
“不迟。”不空绢索大笑,“状元郎可知,这西湖之中已被山人布满禁咒,佘雪晴今次算是自投罗网,插翅难飞?”
许仕林身体一晃。“菩萨为查确实,不惜诳语诓人,不碍清修么?”
“你看不出禁咒,不代表不存在。”不空绢索将发间金钗拔下,随手抛入西湖。
陡然间,整个西湖变了色彩。
碧蓝湖水,泛起灰漾,散出恶臭!
周边游人尽皆不知所谓,湖中画舫中更传出娇声惊叫,一团混乱。
许仕林冷冷看住。
“行禁咒,而露于世人。你已犯下天条,仙佛二界,均无赦免。”
“星君何必拘泥?”不空绢索笑得磊落,亦恶毒。“天规早已形同虚设,世间风云,唯有能者操控。你我之外,千仙万佛,又有几人恪守规条、静心修炼?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与白素贞立约的那一刻起,山人早已料想有粉身碎骨之一日。当日星君之志,莫外如此。”
许仕林又看一眼西湖水。
黑色湖水熏出臭气,岸边有垂杨柳枝触及水面,竟迅速焦黑枯萎,失去生机。
他色变,身动。
不空绢索身影频闪,不偏不倚,拦在他的面前。
许仕林长喝一声,指掌之中星光织成绵网,须臾寸裂,攻向不空绢索要害。
不空绢索拂尘一动,万千星芒,收化其中。
天云被扰得纷聚而离合,天地之中,一片缭乱。
天色转阴。
街上行人,早已吓得奔回家中紧闭门窗。酒亭中一男一女激战正酣,身影交缠。
雷峰塔顶有白光,醒目照耀出来。
许仕林欲求速决,招招致命。不空绢索意在拖延,步步缠斗。
许仕林久闯无功,忽然返身,跃向雷峰塔顶。
不空绢索欲阻不及。
星索化为利剪,将雷峰塔顶削去一块。
“娘亲!”许仕林沉声喝道,“娘亲救我!”
不空绢索大怒。“无耻——”
“娘亲救我与兄长!”许仕林高声叫道,一面破去塔内结界,一面随意抵挡不空绢索挟怒一招,被震得口飞鲜血,向住塔顶跌去。
白色长纱卷住不空绢索的拂尘。
白素贞终于现身空中。
她周身雪白,肌肤与衣裳融为一体,带著仙云罩体。眉心一点朱砂,极圣极清,似比不空绢索更出世间烟火。
许仕林跌入她怀中,唇边血迹沾染白素贞的衣襟,面上却漾起一抹狡黠笑容。
“娘亲……”他如羔羊跪乳,恋慕情深,“孩儿不孝,终于能够开塔救你。只可惜,兄长殒命,孩儿亦不能免……”
“许仕林!”不空绢索怒极,拂尘化为长剑,将白素贞之长纱片片绞碎。“你做此情状,又欲何为?”
许仕林尚未答话,忽听白素贞音声柔弱,似极其无辜地问在前面。
“——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菩萨要我二十年后传功于岳飞,我已答应。却又因何追杀仕林?”
她单手揽住许仕林。
二人形貌极似,肤色相同,虽看不出母子年纪之分,但天赋亲情,却丝毫不能磨灭遮掩。
许仕林心跳声音实在可闻。
白素贞心中亦有温暖慈和之念。
一时间,爱欲被母子天性冲淡。
“山人并未追杀文曲星君。”不空绢索停顿下来,冷冷解释。
“是。”许仕林跟进,“她未想过要杀文曲星君,她要杀的乃是仕林。”
不空绢索蛾眉一挑。
白素贞柔声抢问,“许仕林即是文曲星,文曲星即是许仕林,想必是你一时糊涂,意会错了菩萨所行。”
“如此便请菩萨交出家兄,放我们全家一个团聚。”许仕林瞟了不空绢索一眼,媚态妖姿,竟显出青蛇风骨。
“好,好一个全家团聚。”不空绢索仰天一笑。
她一个转身,衣角飞扬。
许仕林暗叫不好。“你敢杀雪晴,我便即刻毁灭临安王气,谁也再无可能救此世劫,只有同归于尽!”
“片刻之后,你的心思自然转变。”不空绢索不为所动。
电、光、火、石。
不空绢索一声清吟。
西湖水成龙卷,卷向半天。
其中一道蛇魂,父为妖王,母为欲后,不伦不肖,衔孽而生,爆出耀目光芒。
许仕林一声长啸。
雷峰塔寸寸开裂,塔下一道虚无盘龙之气,向天旋去。
白虹贯日,四月天降冰雹。
龙源毁,龙气泄,西湖山水,尽披金衣。
“菩萨!”白素贞站在云上,眼睁睁看着二人极端之行。“人间有情,三思后行!”
“——永远都是如此,别人在做,唯你在看,想太多,要太多,却什么也阻拦不到,什么也控制不了,最终一团乱麻面前,只得求个重头清净。”
悠悠语声,从一道青衣人影口中发出。
永字出时,他还在白素贞身旁,掠向西湖水龙之中。
净字完时,他已将那道蛇魂带了出来,逆势突破,立在了雷峰塔后夕照山上。
“青儿!”白素贞惊呼。
青衣人长发结成长辫,一身艳红亵衣,墨绿麻裳,正是佘青。
不空绢索欲灭佘雪晴元魂的一招水龙卷尽击在他身上。
青蛇面色惨白,前胸大片鲜血,被夕照染成暗紫之色。
他摊开掌中妖魂,雪白蛇丹,安然无恙。
“雪晴!”许仕林合身就欲抢上。
“站住。”青蛇冷冷斥责出声。“你根本无能力保护自己心爱之人,还有何面目立在此处?”
许仕林一怔,顿下脚步。
青蛇又转向不空绢索。“王气已泄,人间将倾。你身为人道总摄,却斗不赢一名蛇妖,你又有何面目来取我性命?”
不空绢索冷哼一声,却也止步不前。
青蛇再缓缓看住站在塔顶的白素贞。
伊人容颜如梦。
“姐姐,你想要转世重修,却连自毁之能亦无,偏生要求助他人。你又有何面目做仕林与雪晴的母亲,成这救世的炉鼎?”
他越说越慢,语声毕处,又再吐出一口暗色鲜血。
斜阳如血。
青蛇重伤站在山顶。
白素贞,许仕林,不空绢索,成包角之势逼住三方,青蛇并无退路。
但他浑然无惧,因他是众人之中,唯一自始至终都了解自己在做什么,从无后悔,亦无退缩之人。
天地仙家,明灯古佛,亦夺不去他方寸光辉。
日月星辰,在此失色。
(2)
雷峰塔,夕照山。
塔身半毁,西湖美景颓坏将倾。
——半面西湖,一壁天下,这可是不祥之兆?
湖中游船多向彼岸逃避,唯独一艘小小画舫竟恬然不惧塔下烽火,破风前来。
画舫靠岸,涂九歌一身灰色重缎绸衣,雪白裘皮,立在甲板之上。
他向以短衣小帽遮掩姿色,如今陡然间换了装扮,英俊面貌尽显无遗,竟如一位令人心动的浊世翩翩公子,持浆而来。
“黄泉渡?”不空绢索认出涂九歌脚下画舫。
“菩萨好眼力。”青蛇被三人合围却丝毫无惧,自有万全后路。“正是能渡人逆越黄泉,逃脱死门的幽冥异宝,黄泉渡。此地被菩萨弄得阴森恐怖,正合此物出世,一展锋锐。”
“一艘黄泉渡可保一人之生。”不空绢索忽然现出愉快笑容。“你是要保手中佘雪晴之魂魄,还是要保你自身?”
“菩萨至今尚不了解青蛇么?”佘青悠悠问。
“也好。”不空绢索手中法剑翻出。“山人亦有回敬——临安王气虽然开泄,但若有千年妖魂为祭,或可纳回。青蛇,今日便埋骨此地,永镇雷峰塔底吧!”
法剑无花无巧,只是向着青蛇刺出。
剑力满贯,不空绢索以总摄人道之力,慈航大士之能,所能威压世人之万年修为尽在其中。
青蛇扬手。
白蛇之丹射出,去到码头上涂九歌的手中。
黄泉渡泛出一丝妖红。
佘雪晴之元魂已不涉黄泉,不入寂灭。
许仕林飞身抢去,却为看不见的幽冥之气一弹一阻,涂九歌冷冷一个眼神,制止他再忘形。
转头去看青蛇,许仕林却见法剑已然刺至青蛇眉心。
“……六根爱着,境界所烧。爱火烧天,过于焚林。得乐爱乐,为乐所诳。不念退没,爱所欺诓。诸乐必尽,无有常者。欲得常乐,应舍爱欲。”
温柔似西湖之水的声音,轻轻吟出人欲大法的开篇佛偈。
白素贞白纱重涨,抢在法剑刺入青蛇眉心之前,卷住了青蛇腰肢,将他抛上半空,避开必死一劫。
但白纱却遭法剑刺穿。
长纱脱手。
白素贞虎口震裂,雪白手掌间泛出深深血痕。
“白娘子要背约么?”
不空绢索收剑。
“菩萨恕罪。”她神情如犯了错的少女一般惶恐,凄楚含泪。“青儿罪孽无边,但请菩萨留一线生机,予她与我一同轮回重修,洗心革面,造福世间。”
不空绢索笑了一声。
一旁的许仕林、涂九歌脸上,亦露出不可思议之笑意。
并非愉悦之笑。
而是下意识地嘲讽讥刺——这世上,唯独只有白素贞一人相信,青蛇可以洗心革面、造福世间?
连落在雷峰塔前,跪坐地上,无力起身的青蛇面上,亦有微妙笑容。
白素贞亦修人欲大法至第八层,几可至于无边境界,但行事举动却如此曼妙梦幻——
许仕林忽然心中灵光掠过。
不对。
修人欲大法至第八层的白娘子,行事举动如此曼妙梦幻,究竟是她所达的惑乱众生的他方境界,还是别有内情甚至乎——
“他对你一世痴缠,我亦不知此念执着至何境界。若你与他一起转世,不过是续此孽缘,生生不息而已……”不空绢索毕竟不愿与白素贞为敌,竟试图说服伊人打消此念。
但伊人却忽然出手。
残破白纱早已脱手,飘于不空绢索身后。
此刻白娘子劲气一动,白纱竟无风自舞,刹那间遮天盖地,笼向不空绢索百会灵台!
许仕林福至心灵,看向地上佘青。
四目交接。
青蛇眸中,淡淡傲世之意,绝未停歇。
许仕林转瞬之间已经明白。
——是人欲大法。
他血脉高跳起来。
灵宝天尊一念之差,写下的一部法典,无人敢练。白蛇青蛇,决意行修,此后三界讶然。
人,欲,大,法,向来只见青蛇以此弄人,如今竟可亲眼目睹青蛇如何以人欲大法操控同修此法的白素贞以刺杀不空绢索——这是何等精彩的一出大戏?
白素贞原本身怀高于青蛇的同种法力,但却战意平乏,才会轻易为青蛇所控。
不空绢索根本未曾料到白素贞会有此一动,眼见闪避无及,只得硬自对接。
撼然山动。
湖啸天崩。
一刹那白素贞的面容忽从之前的如梦似幻中挣脱出来。
许仕林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一朵昙花盛开的那一时刻。
清楚到可以刻印在心尖的那种柔美,婉然绽放。
许仕林轻呼出声。
是人欲大法——来自于另一面的人欲大法。
白素贞所修的,人欲大法,第八重。
白纱舞出的劲道本占上风,却陡然带着不空绢索会招的刚猛之力,向回偏转。
如天雷被引向塔心,反击向白素贞所站之处。
“既需妖魂为祭,不如用我。”白素贞的声音亦未变,但音声中的气质却变了。
那是种类同于青蛇,却如雪亮锋刃,刮在骨上却叫人沉醉无言的清艳。
“王气是仕林所泄,我为人生母,偿抵此罪,亦所应当。”
白素贞静静站在当场,闭目待死。
“你偿不了此罪。——我亦偿不了。”
青蛇挡在白蛇面前。
轰然巨力。
青蛇双掌接下。
三番四次重伤之躯,竟挡下白素贞与不空绢索合力一击。
“修过人欲大法之人……神魂灭处,化为世间欲虫,又岂能为祭品镇导王气?”佘青凄然一笑。
他真正实力,至此方受重创。
这世上或没有人知青蛇究竟会为自己留多少后路。
但到了此刻,许仕林却忽然觉得,佘青已经失去他的最后一扇生门。
他对白素贞用了人欲大法,动伊怜惜慈悲,而后欲图控制白素贞杀不空绢索。
于是白素贞亦反过来对青蛇运用人欲大法,以己身安危逼得青蛇出手,身心俱创。
——看懂之后,许仕林忽然有种悲哀之念:
这盘好戏,看起来,已经到了□,亦逼近了尽头。
第三十九章 国殇?九歌(1)
人间四月天,天暖意动。
人间无数夫妻男女,春情勃发,在此时播种,阳入□,才能有来年冬日生下的一男半女,传续这个人间社会。
人不能长生。于是人分男女,以奇妙方式相互□,而后从骨中分出骨,血中诞下血。
只要骨血相传,人便是永生之物。
妖拜月,仙清修,佛寂空,便又如何?所求的亦还是那一点永恒,贱如蝼蚁的凡人,便凭借爱欲,就能轻易做到。
是以当年灵宝天尊傲啸三界,掌控十万道门佛土,最终留下的宝典竟非修炼之道,而是一本“人欲大法”。
人欲便是恒永。
能够操控人欲,便能将漫天神佛,欺于掌中。
当世修人欲大法成就最高者,乃西湖白素贞。
先为白佘山女主,后拜入灵宝天尊门下,以妖魅之身享无边佛缘,呼风唤雨,触手可求。
因一本人欲大法,结识了妖界后起之秀佘青。
一段孽缘,百年纠缠,更留下一子,如劣迹难洗,人欲一事,已成白素贞心头大患。终于伊下定决心,与青蛇一同开始修炼师尊留下的宝典大法——
九重天地,便到了此世。这五百年岁月,过得如梦幻泡影样,轻无分量。
如今站在雷峰塔下,天下即将倾覆,两子惑乱天伦,而那一个忽男忽女的祸首,正站在自己面前,濒临绝境。
白素贞伸出手,轻抚佘青的长发。
佘青反手抓住她手。
冰凉的手,毫无温度,和许仕林一模一样。
而佘青的手上却因横流的鲜血而显出温热。
一冷一暖,一爱一梦。
一饮一啄,一劫一缘。
并无人来打搅青蛇与白蛇相互慰藉的这片刻。
因不空绢索已转身,全力攻向西湖上的那船黄泉渡。
许仕林惊诧一声,亦合身扑去,守护心爱之人。
——黄泉渡虽有异功,但若不空绢索真正豁出毕生修为,要破世间任何事物,未有不能。
涂九歌站在扁舟之上,凝神静气。
不空绢索喝出一个“破”字,西湖水陡然下陷三尺,无边涡流不知从何降去。
雷峰塔已倒。
西湖水将干。
黄泉渡苦苦挣扎。
许仕林已经赶到。
星辉已耀目如日芒,击向不空绢索。
万千年的沉埃,漫天扬起,窒闭于天地之间。
彼日杭州扬尘,水上水下,死一万人。
万人浮尸。
当年水漫金山之劫,黯然失色。
不空绢索与许仕林缠斗。
黄泉渡随着湖水下陷,站在青蛇白蛇的位置,已看不到涂九歌与佘雪晴形容。
只能听到许仕林忽然开声。
“若我自愿救世,你可否不杀他?”
——许仕林终究不敌不空绢索神力。
青蛇掌指忽然一紧。
白蛇柔柔将他拥入怀中。
“如今之局,你已彻彻底底无力左右了。”她悠悠攀在青蛇耳边,吐气如兰。“有时候我真不知道,你在意的究竟是我,还是你自己的争胜之心?”
“我不会输。”青蛇答她。“所以无需争。”
“是么?”
瞬息间风云又变。
许仕林诈败而已。
不空绢索微一收势,许仕林掌中一道银河,迅疾击向黄泉渡船。
西湖水已迹近干涸,被银河水一托,渡船又浮起空中,竟向天外而去,快如飞箭。
许仕林为救佘雪晴,不惜将他之神魂,送向另一个宇宙。
“荒谬!”不空绢索怒斥,“宇宙倒转,千世应劫,文曲星你向天借了胆么!”
“彼此彼此!”许仕林咬牙,“所谓人间倾覆,本非天灾,实是人祸而已。”他催动银河之水,送那渡船远行。
不空绢索拂尘化剑,去斩那天河水流,星辉一片一片逃逸,却又聚拢了来,无从灭迹。
她终动杀机。
“山人原本倒是可以放过佘雪晴。”她狂放而笑,“但现今我已决定,便以佘雪晴之魂来祭雷锋塔底临安王气!白蛇青蛇,乃至于你,三人的罪孽,便叫他一人来偿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