迦楼罗肆意大笑。“赌约是何物?”
“我带你去玩,看看你会不会开心。”
天露晴光。
千年前游弋的江湖,与千年后蹉跎的人间,可有分别?
琼觞玉酿,晃作一醉。
毕竟相同。
“早知如此,可曾后悔当初?”
青蛇一笑。“后悔劝他向佛?——佛说一饮一啄,自有因果,悔它何用。”
“如今你手中的许汉文肉躯已成死物。”
“纵然如此,我也不会将它交给你。”青蛇眉目盈盈。
道人转过身来。
白眉白须,眼睛却如晶钻,亮得逼人。
“今次是第四次,你再无保命的借口。”
道袍迎风飘动。
“自我了断,还是要我动手?”林灵素沉声。
“菩萨就吃准了佘青,已无还手之力?”佘青反问,竟似有成竹在胸。
林灵素不怒自威,道袍鼓风。
“困兽犹斗。”林灵素面前酒碗一倾,一道酒箭,竟如利刃,直奔青蛇面门而去。
青蛇不动不移。
却有一道白影拂过眼前。
刹那间,清啸劲吟。
白衣如屏,拂袖似障,有形酒箭被挡了回去,无形劲气却穿过白衣人之身,击中佘青胸膛。
血雨如泉。
白衣少年无心恋战,伸手抄起佘青,便转身掠走。
林灵素眉心一绽。竟如花开。
小小的金色飞剑自他眉心射出,急速追着雪白身影而来。
白衣人几个回旋,在江河村寨中如兔起鹘落,金色小剑却如影随形,终未能摆脱。
眼见掠到了汤河附近,长川悠悠。
白衣人足尖点水,自江面飞起,却手一松,佘青径直向河中跌去。
飞剑一滞,所追猎物兵分两路,该缀谁人?
白衣人气劲一带,飞剑再不迟疑,继续在白衣人身后紧追不舍,势如破竹。
如大鸟展翼,几个起落,已到江东。
白衣人忽然拧腰转身,双掌齐出,封住飞剑来势。
飞剑似实物一般,吞、咬、绞、刺,反扑之势汹汹。
白衣人以气机磨去那剑身劲道,与它纠缠。
片刻之后,那剑似有灵性一般,忽然掉头向回飞返,欲去追寻另一路落入江中的猎物影踪……
白衣人朗声一笑,双掌在空中划出无尽星辉。
江波荡漾,映照长风。
金剑硬生生受白衣人一掌,一层金屑散碎空中,似颤似动,悲鸣声起,直向来处疾驰退去。
白衣人站定,目送金剑败退。
再看江心,木舟悠悠,披着箬笠蓑衣的船家坐在船尾垂钓。
盘坐船头之人,正是连番恶战,频受重伤,面白如纸的佘青。
木船随风,飘到了前方渡口。
白衣人迎风而立,意气飞扬。
船夫摘去箬笠,轻点船头,亦上了岸边。
蓑衣下亦是白衫如雪。
艳阳高照。
青蛇抬眼,看他们携手并肩站在高处,向自己望来。
“未料到,有日竟会蒙你们出手相救。”他睁开眼眸,嗓音中带暗哑。
“人欲不可执;亲缘不可废;恨不可长;爱不可远。”许仕林悠悠吟道,眸中竟有悲悯。“白素贞要不空绢索饶你三次,我为雪晴,便也立誓救你三次。三次之后,便各自为道,相忘江湖。”
青蛇笑起来。“文曲星君重情重义,佘青在此预先谢过。”
“天下欲取你性命之人太多,三次机会转瞬即逝。”许仕林眸中有星光沉静,“如今你又有何打算?”
“赵似已被下狱。狱卒是我安排,他的性命,在我手中。”佘青淡淡道。
许仕林一震。
江上江下,四目对视,枯舟悠悠。
“你要去救,还是不救?”佘雪晴轻声问。
许仕林立在渡头,佘雪晴转眸来望。
一时间只听风声,似叹两败俱伤,均无所获。
“你已拿不到许汉文之生魂,白娘子再无可能脱出人欲大法之中。我却已一步一步,着你之道,无能就救世之任。则如今你再算山河,又待何如?”许仕林不恼不怒,只是看住青蛇,柔声问道。
“我只是想,”佘青拢了拢肩上长发,“你已弃救世之道,而观不空绢索反应,应是定有后路。许汉文生魂投入姚氏腹中,又得迦楼罗合魄,此子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定,他,便是不空绢索的后招。”
“你的意思是?”
“白娘子的五成人欲大法,未必不能传予他人。若她传五成,你传五成,也许二十年后,岳飞便是救世良材,而不空绢索势必照旧履行诺言,送白娘子转世而去。”
“——哪怕她已修不成人欲大法,你也不能让她称心如意,得偿所求?”
“归根结底,这位人道总摄,只要在世一日,便是我心腹大患。世上唯她懂得要如何送白素贞入轮回,所以,唯有人间倾覆,她依诺自毁,我才会安心。”
青蛇面上挂着淡淡笑容,似在说什么无关紧要之事一般。
许仕林与佘雪晴对视一眼。
原来青蛇自始至终,刺杀不空绢索之念不灭。
所谓爱欲,不过是禁锢那人,与自己同存一世,强迫伊人留住所有关乎以往的记忆,哪怕爱已成仇,覆水难收。
共戴天穹,共拜日月。私爱可恨,妖心可诛。
“你算得一点无差。”许仕林忽然一叹。“我确已应承不空绢索,要将五成人欲大法传予岳和之子。”
“何地,何时?”青蛇眉峰微挑。
“二十年后约在雷峰塔见。你可要同来?”
青蛇惨淡一笑。“——又是二十年。二十年后,开封王气将竭泽枯尽,届时大难初来,即使救星临世,亦需直面艰难。”
“救星能否取得人欲大法临世,还要看名动三界的青蛇,在此二十年间又策动了如何翻天覆地的阴谋,来阻白素贞传功。”
“这有何难?”青蛇忽然明媚一笑。“先前迦楼罗合魂之时,我已动了少许手脚。”
许仕林一惊。“什么手脚?”
“犹如将蛇筋换入你身一般。”佘青悠悠回想,“我伸手向那婴孩之时,手上所流的血,有一滴,落在了他的耳内,直流向灵窍之中。”
“你……”
“一点妖血为引,再加上迦楼罗千年前亦为妖身,届时要他走上与你相同之路,又有何难?临安王气撑得了一个二十年,又能再撑得几个?星宿妖佛,又要转世几名,才能阻这灭世之祸?”他暗色眸中闪出一丝狡黠。
“……如此我忽然明白,为何不空绢索对你,有非杀不可的理由。”许仕林赞道。“三界斗智,无越青蛇者,信哉此言。”
仙灵觉醒之前,他对佘青态度又畏又厌;如今身怀星辉,竟似与青蛇惺惺相惜,灵犀相通。
佘青沉默片刻,忽然眯起双眼。
“我若是不空绢索,稍后发现此节之后,恐怕最想杀的人竟不是青蛇,却是另一个人。”
许仕林还在迷惑,忽见身边雪晴如冰面色。
许仕林吓了一跳,转瞬明白过来。
“之前她手下留情,乃是因为还有后着。如今若岳和之子亦不可靠,那还不如转而灭我蹉跎长情之念,干脆利落,一了百了……雪晴先生!”许仕林声音微颤地抓住了佘雪晴之手。“现今开始,先生一步莫离仕林之身!”
佘青拂袖一拜。“——星君果是深情之辈。雪晴得此佳偶,实在幸运!”
他与许仕林一搭一唱,一来一回。佘雪晴根本无插嘴的余地,抗辩不能,唯有苦笑。
(3)
姚氏抱着孩儿,独自坐在房内。
此地已非汤阴,而是安阳。
先前变故,无论如何,她唯独只有一个念头,便是离开此地。忽然想起,丈夫岳和,有一名堂兄在此从商,可以投奔。
汤阴至安阳不过三四十里路途,她立即动身,不顾产后虚弱身体,咬牙寻到了彼处。
说明身份,被让至室内之后,姚氏几乎昏厥,喝了一碗红糖水才略微缓和过来。
趁着兄长外去张罗饭菜,她低头抱自己的婴儿。
不哭不闹,五官清晰动人,小小眼眸中有湿润的光泽。
俯身在婴孩面上一吻——家园父母,亲人丈夫,礼教仪规,人情人伦,全都在那骇人又不可与人言的变故中落空。唯独母子天性此时无比顽强,无比清晰——
她,要保护她的亲生子。
吱呀一声,堂兄推门进来,手中是纸包着的一只烧鸡,以及一小坛子烧酒。
民生不易,堂兄独自一人做货郎经商,生得肥胖丑陋,全靠劳命奔波换些收益,至今尚未成家。
一鸡一酒,已是珍馐。
“弟妹……”堂兄端茶倒水,献着殷勤。“和弟遭此难,我心里头十分难过。照你说的,乡人已为他收尸,咱们竟是什么余他的,也做不了了?”
姚氏眼眶通红,咬着唇。“承蒙哥哥收留,能有片瓦遮头,已是感激不尽。”
堂兄的脸上忽然浮起奇异神色,在灯下看来有一丝呆呆的狰狞。
“照弟妹所说,你所生的孩儿本是这场大难的灾源。依哥哥看,干脆……”他叹了口气。“这些年经营货摊,早想着有人帮手就好了。一个去进货,一个看着摊子,若逢公差来检,有个女人也好说话……弟妹眉清目秀,不说还真看不出已为人妇。”
姚氏愈听愈是疑惑。
堂兄也不转圜,喝了口酒,便开门见山。“弟妹不如便跟了我。好好做过了月子,咱们便做夫妻……至于孩儿,我知城南有个富户人家,员外最是心慈的,咱们趁夜去偷偷扔在他家门口,必有养育。”
姚氏霍然站了起来。
□一阵撕裂疼痛,腰酸脚软,几乎站不住。
“这是咱岳家的孩子……我是你弟妹,你,你怎能……”
“怎么不能?”堂兄一拍桌子,“这年头养活自己就不容易了,要养当然是等你替我养个亲生儿子,养别人的儿子做什么?”
他一边动口,一边竟是色迷迷地伸手欺向姚氏因生育而高涨的胸脯上来。“人奶最补,弟妹……哥哥我光棍了三十七年,今个是老天开眼,叫我照顾弟妹下半世。”
姚氏一个耳光掴在堂兄面上。
堂兄一愣,口中骂了一句,反手掴了回去。
男人力大,姚氏被一掌打伏在炕上,眼冒金星,几乎压着麟儿。
堂兄不耐烦地将婴孩推向侧邻。“弟妹虽才生育,但哥哥不嫌弃你。弟妹的小嘴儿来为哥哥解解乏,好歹都是一家人,何必见外?”
姚氏晕眩中下意识伸手去护麟儿。
忽感触手冰凉。
定睛一看,却是窗台上的杂物箱子不知为何倒落在炕上,其中一把剪刀,就隔了婴孩一寸,险些伤及。
堂兄业已扑了上身,乱摸乱搓。
姚氏还有什么可想?
一把剪刀,反手就戳穿入堂兄高涨的□,正中□。
堂兄吃痛,嗷地一声高叫,跳了起来退开。
姚氏不知道勇气何来,手中剪刀对着堂兄投掷出去。
剪刀居然不偏不倚,正中咽喉!
堂兄再难发出半声哀嚎,直挺挺地僵了一会,缓缓倒了下去。
姚氏欲哭无泪,伏在炕上喘息半日,忽然起身,竟是摸过桌上烧鸡,慢慢撕来吃下肚。
吃完整只烧鸡,她又喝了一小口酒,然后抱来身旁的婴儿。
他出世一日一夜,因姚氏受了惊吓尚未开奶,还不曾进过一点食水。
姚氏解开衣襟,将婴孩凑了上去。
“用力吸……娘要开奶,你才能活。快快用力吸罢——”
窗外,涂九歌笑了笑,转身欲离。
明月下一个陌生女子丰胸细腰,肤色黝黑,迎住涂九歌目光。
“娲皇亲临,是感应到迦楼罗应世之兆了么?”涂九歌沉声问。
“——你倒还认得我。”
“怎会忘。”涂九歌的眸子明亮,细细看来,竟与女娲有几分相像。“屋中好戏,都看见了?”
女娲点头。“人说稚子三岁杀人,迦楼罗不愧是迦楼罗,出世不过一日,就犯下第一宗罪孽。二十年后待他长成,又不知是如何光景了。”
“其中玄机,看来也瞒不过你。”
女娲叹了一声。“一滴蛇血为引,万年妖心不移,他当年是妖,昨日成佛,如今转世,是妖是佛,还待后观。”
“是妖是佛,会改变娲皇对他的心意么?”
女娲微笑起来。“我要走了,有空回补天宫再会。”
涂九歌摇了摇头。“机会甚微。”
女娲也不再说什么,点了点头,转身离开。
涂九歌凝视她背影片刻,忽听房内响亮的婴孩啼哭之声。
奶水混着血水,终于被努力求生的婴孩吸了出来。姚氏狠心将□从婴儿口中拿出,婴儿张嘴便大哭起来。
她赶忙将另一侧的□塞给婴孩。
“这边也得要吸开来……乖孩子,用力,娘不怕疼……”
涂九歌看住屋内那对白晃晃的□——此刻女体中此部,无关□,甚至乎毛孔张大,乳肉垂赘,甚为丑陋。
但却看来圣洁。
他低头离去。
第三十八章 雷峰?夕照(1)
杭州。
人间四月,天似纱,湖若绸,桃红柳碧。
临安的犀利美色,已如红杏出墙,再关不住那种盛极将衰的气韵。
游人们毫无所觉,香车画舫,好生惬意。
南朝以来最为繁盛的寺庙道观却在春日烟波之中各自紧闭山门——王气将来,祸水或倾,有道之人已能感应。
一座小小雷峰塔,周边竟有多拨来自天南海北之人窥探。
许仕林坐在雷峰塔边的酒亭当中,淡淡地叫了一壶梅坞龙井,香气四溢。
鲜衣丽人坐在他对面,一身绛紫色道袍,拂尘横膝,却配了洒肩乌发,金簪银扣,似天女动人。
“大旱不涸,大涝不溢,疑井有龙,是谓龙井。”许仕林为不空绢索斟茶。“菩萨请尝。”
“山人来此非为饮茶。”不空绢索平视许仕林眼眸。“开封林灵素尚在闭关之中,赵似下狱,赵煦命危,我留此最多一日。”
许仕林噗笑了一声。“说得倒似本座强邀菩萨来此一般。菩萨一路追随,至杭州忽现真身,仕林不才,倒愿菩萨早回开封,救世人于倒悬。”
“星君疑山人有加害之意?”
“有或没有,菩萨心中最清楚不过。”许仕林语气之中,已带微微嗔意。
不空绢索垂眸片刻,复又抬起,目光如惊艳小箭,穿透许仕林之灵台。
“二十年前,星君与山人约定下世之时,并非如此口气,如此心性。今日星君如此,是悔当年抉择,还是怨我将救世大业,强加尔身?”
许仕林略一游移,旋即坚定。“二十年前约定不能践行,是文曲星君之过。但今日尚有一人名叫许仕林,宁为一人钟情,不愿以身饲此恶世。文曲虽为菩萨至友,仕林虽是世间不才,但两人心念俱都是至性至情。菩萨当体众生平等、万流归海之理,何以患得患失、执念如斯?”
不空绢索摇头。“仙智已开,许仕林早已灰飞烟灭,不再存于世间。如今星君心内所住,不过是青蛇一副妖筋、一套大法所惑弄下的幻觉罢了。千年万年,银河独守,星君何不仔细思量,这区区俗世间儿女情长,又怎会阻当时大慈大悲之定念毅行?”
“菩萨说这许多,倒不似本座记忆中之雷厉风行了。”
许仕林微微一笑,伸手拿过不空绢索面前茶盏,将已凉的茶水泼入侧畔西湖之中。“难道是有门人助手,在搜索佘雪晴之踪迹?”
不空绢索倒也点头,坦然承认。
“许仕林与佘雪晴拴有月老殿中生死绳,一死俱死,一毁双灭。我已派人探查,迦楼罗转世之事亦为青蛇所算,如今人间大势,我需星君一臂助力。若许仕林此幻去除,你我便如当年,携手济世,无可阻挡。”
她眼中神采奕奕。虽面容如人间佳丽,但霸气胸襟,势如长虹,耀得人几乎睁不开眼来。
许仕林肤白入骨,白衣翩翩,眸中淡淡星芒,在如日中天的不空绢索面前,亦是毫不失色,淡极动人。
对峙气息,与故友浓情,交织难辨。
谁也不曾亲历二十年前文曲星君下世时二人为友的情境。但今日二人为敌的一场大战,却好似无可避免,烽祸伊起。
“你找不到雪晴的。”许仕林忽然站起身,“天色不早,学生告辞。”
“站住。”不空绢索安坐不动,冷冷斥喝。“佘雪晴先前就在此酒亭之中。你怕我看出端倪,故意将他泼入西湖,如今算算时辰,该已远离,所以就托辞遁走,不是么?”
许仕林步伐一窒。
——原来佘雪晴就化身在茶水之中,许仕林故意将茶斟至不空绢索面前,取其不意。最危险之地也是最安全之处,待到不空绢索略微分神,许仕林再动手当着不空之面将茶倾入湖中,光明正大地逃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