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与灰烬----Valerian
  发于:2009年0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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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等等,伊森,没有‘我们’,你别指望——”
“是的,韦恩·普里斯科特,我们,现在,要去看看凯恩伍德树林的井。”他抓住我的肩膀,一字一句地说,水珠仍接连不断地从他的格子衬衫下摆跌落。他把我摇晃了一下,像在摇晃一个只剩一枚硬币的储钱罐,“去吧,韦恩,别告诉我你不感兴趣。”
我确实感兴趣,这两个星期里我已经无数次地设想过自己的死亡场景,我已经想象过轰炸(虽然战争已经结束)、车祸和瘟疫,也曾认真思考过如果我一脚踩空,从楼梯上滚下来摔折脖子会是怎么样的光景,有谁会为我哭泣,还有,神父会用怎样的词语为韦恩·普里斯科特的人生作结。
五分钟后,我们站在遭受暴雨冲刷的花园里,小心翼翼地在不踩到黄水仙的前提下翻越篱笆。屋外没有路灯,倾斜的小路已经成了一长条流动的泥浆,伊森拉着我的手,在黑暗和大雨里一路狂奔,丝毫不顾虑我们很有可能在石头或者树根上绊倒。涌入肺腔的空气清新而冷冽,冒险的刺激感令我的背脊一阵阵发麻,我死死攥紧伊森的手,仿佛那是梦境里唯一真实的存在。
三岔路口立着一盏孤独的路灯,照亮了巴士站牌,以及泥浆上深深的车辙,五十年代的爱尔兰乡村还没有水泥公路。“真不幸!”雨声太大,伊森不得不双手圈住嘴巴朝我喊叫,“看来我们刚刚错过了幽灵马车!”
“是的,假如幽灵马车也用橡胶轮胎的话!”我大声回答,把他往凯恩伍德树林的方向推了推,“快去找你的井,探险者克莱尔!”
“我喜欢那个名字。”他笑了,抓住我的手肘,“别想逃,否则你从今以后就是胆小鬼普里斯科特。”
我看了一眼在暴雨中阴森森的树林,下意识地吞咽了一下。不同于睡眠中安全而甜美的黑暗,凯恩伍德树林的黑暗是沉重而充满威胁的,就像是野兽喉咙深处的黑暗。一条细瘦的小路从三岔路口分离开去,蜿蜒爬入树林深处。
树冠挡住了大部分的雨,我跟在伊森后面穿过滴答往下滴水的浓密树叶,夜鸟纷纷保持静默,雷声在看不见的云层间滚动,好像许多个来回碾压的石磨。我试图查看时间,但在昏暗中怎么也看不清手表表盘上的指针。伊森猛然停住,我低低地惊叫一声,差点撞到他身上。“你看,韦恩。”他把我往前带了两步,指着林间空地,“那口井。”
一开始我只留意到了废弃的伐木人小屋,但在他再三的指引下,我总算看到井口在屋侧暗影里的轮廓。“你确定是它?”我贴在他耳边小声地问,同时紧张地注视着井口,仿佛那里会突然跳出独眼妖精。
“我问过老克里夫兰,结果他反问我凯恩伍德树林里还有多少口井。”伊森同样压低声音,“我先去吧,韦恩。”
我没有异议,当然没有,我根本不敢过去。伊森一点点走近伐木人小屋,他在井口边迟疑了一下,然后双臂撑住被绳子磨损的石头,俯身。一丝惊愕的神色随即掠过他的脸,我屏住了呼吸,雨声骤然退去,我清清楚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我向他跑去,仿佛被无形的手推了一把,球鞋踏在湿润的草丛里,溅起稀薄的泥水,啪啪有声。
伊森·克莱尔直起腰,勉强勾了勾嘴角。
“我看见自己是怎么死的了,韦恩。”他好像耳语一般倾身过来,语气平静,几近淡漠,“在一条大路上,我们冒雨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嗯,你也在,你和我在一起。我们走了很久,下着大雨,和今晚的雨一样大。好久之后终于放晴了……然后,然后你就跟我说,伊森,我很累,我在这里歇一下。然后我说,不能休息,我们要赶路呢。然后你回答,伊森,你先走吧,我会追上来的。”他停顿了一下,深呼吸,“……于是我先走一步,就这样。”
我愣愣地看着他,忽然之间喉干舌燥,像是吞下了一把稻草。他尴尬地咳了一声,移开目光,死死地盯着脚下的泥浆。我们就那样面对面站着,沉默,无数雨滴摔碎在我们脚边。
“一起看看我们是怎么死的,好吗,韦恩?”良久,他试探性地问,我点点头,不敢开口,免得心脏从喉咙里跳出来。我闭上眼睛,俯身,双手撑住长满滑溜青苔的井沿,感觉到伊森的手覆上我的手背,我呼了口气,睁开眼睛。
“你看见了吗,韦恩?”他问,声音因为紧张而微微发颤,“我说得对吗?”
“……是的。”我转过头看他,尽力不让自己的舌头打结,“你说得没错,伊森。”
他猛地握紧我的手,我们一起俯视着幽深的井底,那里除了水和黑暗,什么都没有。

Episode 3.

对我而言,淋雨的后果往往来得直接而凶猛,开始不过是轻微的发烧,接下来就发展成可怜巴巴的吸鼻子、咳嗽和剧烈的头痛。大概是因为我差点把自己淹死在早餐的麦片粥里的缘故,父亲终于从报纸后面露出双眼,嘟囔了几句既然是男孩子就不要装模作样之类的话,勉强同意了妈妈“给韦恩请一天病假”的提议,同时,感谢上帝,放弃了追问我淋雨的缘由。
我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我猜想是药物的作用令睡眠变得深沉无梦。当我醒来的时候,晨光已经悄悄地蜕变成暗黄的暮色。我仍然穿着来不及换下的学校制服,汗湿的白衬衫捆绑着我,好像蚕茧裹着沉眠中的幼虫。异常的高温已经退了下去,但它在临走之前并没有忘记把我整个掏空,把我变成一张薄薄的、紧贴在床单上的剪影。
床头柜上摆着一玻璃杯清水,我看着它,期待妈妈会突然推开门走进来,把它递到我唇边。光影在对面的墙上默默移动,西沉的太阳大方地把整个树冠的影子送进我的房间里,一只歌鸫,又或者麻雀,唰地从我窗外掠过,仿佛一柄纤细的矛。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动静,我似乎已经睡过了十几个世纪,被世界所遗忘。
几分钟之后,门外传来地板吱吱嘎嘎的呻吟声,妈妈端着托盘,轻快地闪了进来。我眨眨眼,吃力地试图用手肘把自己撑起来,她放下托盘,拍松枕头,把它塞到我背后。“感觉怎么样,韦恩?”她问,把每一个音节都咬得异常清楚,仿佛我是个对英语一窍不通的外国人。
“我差点死了,妈。”
“别傻了,你只是着凉而已。”她摸了摸我的额头,“我给你煮了鸡蛋,还有热可可,如果你吃得下的话,还有抹了黄油的吐司。”
我接过热可可,这种我挚爱的深褐色饮料冒着热气和细密的泡沫,我一点点地把它喝下去,等待双手和胃部一同回暖。墙上的光线已经再次变换了颜色,树冠的影子压印在逐渐变得深沉幽暗的蓝色背景上,有如铜雕版画。妈妈坐在床边,耐心地给鸡蛋剥壳,“海因斯小姐托我问候你。”她把鸡蛋递给我,同时接过我手上的空杯。
我对着鸡蛋皱了皱眉:“我不需要那报丧女妖的问候——”
“不准这样说话,韦恩。”
“还有吗,妈妈?”
“还有什么?热可可?韦恩,这是个20安士的马克杯,你已经喝得够多的了……”
我咬下一块柔软的蛋白,不再答话。母亲唠叨着天气、肺炎和院子里的一棵折断的醋栗,时不时伸手摸我的额头,她似乎认为我的体温会短短十五分钟内不停地大起大落。“快把你那身卷心菜一样的衬衫换下来,韦恩。”她最后命令道,从我的衣柜里翻出一套长袖格子睡衣,“吃了药再睡觉,当然,看一会儿书也是可以的,但不准超过一个小时。”
我嗯嗯啊啊地敷衍过去,等到木地板的嘎吱声消失,才翻身起来,换上干爽的睡衣。阳光已经完全消失,窗户仿佛嵌在墙上的一幅闪着幽蓝微光的壁画。我在床边坐下,交握起双手,将下巴搁在指节上,凝视着树冠庞大的阴影。我想起伊森·克莱尔,和他那个湿淋淋的微笑。
我站起来,推开了窗户,秋季凉冷的空气如融化的雪水般涌流进来,带着远方的松林和丘陵的气味。然后我回到床上,回到昏沉的睡眠和薄脆如蝶翼的梦境之中。
清晨之前我醒来两次,第一次是因为口渴,那杯水仍然放在床头柜上,我喝下小半杯,眯着眼看窗外蜿蜒狭窄的下坡路。凌晨的风寒意更重,草叶上想必已经结霜。整栋房子一片寂静,我躺回去,尽力把自己蜷成一只过冬的金花鼠,试图在窗帘轻柔的拂动声中再次入睡,而我确实做到了。
而第二次,是因为伊森·克莱尔。
他攀上窗台的时候,我已经睁开眼睛,清醒地听着他跳进来时木地板的那一声吱嘎。脚步声在我床边停下,似乎感到犹豫。我维持着侧躺的姿势,勉力控制自己的呼吸频率,祈祷他不会听见我过分剧烈的心跳声。
然而他一直没有动作,我不知道我们究竟花了多少时间在黑暗里互相倾听对方的呼吸,直到我翻过身,抓住了他的手腕。
“伊森。”
“韦恩。”
我们同时开口,又同时沉默。伊森轻轻地笑了,那种令人愉悦的柔和颤音仿佛出自塞林格笔下,“像是淹没在威士忌酒的微型海洋中的古老岛屿”。他在床边坐下,我仍然握着他的手。男孩的眼睛在昏暗里泛着润泽的微光,仿佛刚刚打磨光滑的黑曜石。窗外掠过一声夜鸟啼鸣,清亮悠远如同远古的笛声。
“谢谢你开着窗,韦恩。”
“不客气,罗密欧先生,希望你没有毁掉凯普莱特夫人心爱的绣球花。”
“为什么你会喜欢那种可恶的莎士比亚腔调?”他摇了摇头,然后带着些许恶意的笑俯下身来,双臂撑在我的枕头上,“对不起,韦恩,我应该早点想到你是个稍微淋点雨就发烧的笨蛋……”
我一把揪住他的领子,逼他低下头,“伊森·克莱尔,”我叫出他的全名,努力把威胁的成分加进因为咳嗽而沙哑的声音里,“我猜我回到学校的第一件事,就是剪掉你的舌头。”
他没有回答,我甚至看不清他的眼睛,因为他靠得太近了,占满视野,变成一片活生生的、温暖的阴影。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们仅仅是凝固在那里,呼吸着同样灼热的空气,直至那份呼吸交接在一起。干涸而羞涩的嘴唇相触,没有再深入,仿佛落在秋季溪水里的两片烟红色枯叶相互碰撞,出乎意料却又自然而然。我们握着对方的手,就像握着脆弱而昂贵的骨瓷,既不敢用力,又不敢松开。
另一个世界在那瞬间向我们打开,我再一次看见伊森为我们描绘的金黄色的结局,看见那条寂静无人的路,看见赭色的夏日,干裂的白色石头,掉落在草丛中的苹果,旧捕蝶网和遗落在河岸上的银色手表。我们会在这里走下去直到一切终结,而山谷依然不动声色。
伊森脱下他的风衣和围巾,在我旁边躺下。我们拥抱着挤在同一张毯子下面,好像两只蜷缩在干草里取暖的松鼠。他身上沾着草叶的味道,我听着他的心跳,脑中随之渐渐响起应和的舒缓鼓点,于是意识开始模糊,仿佛正在温暖的水里缓慢沉没。
“韦恩,你会没事的,对吗?”快要睡着的时候,我听见他说,“……我们不是这样死的,这还不是结尾。”
当然不是。我想这么回答,但仅仅哼出了一个无意义的音节。睡眠沉重地覆盖过来,压熄了最后一点声音和光芒。

Episode 4.

我的妹妹阿莉西娅·普里斯科特出生在1959年冬天,我还记得炉火如何把她那属于新生儿的、皱巴巴的小脸映得通红,好像一颗因为受足了阳光的宠爱而长得尤为甜美红润的莓果。尽管后来我在她的洗礼上听过姨妈窃窃私语说阿莉西娅是一个“意外”,尽管我们之间隔着有如英吉利海峡般的15年,尽管有许多其他的“尽管”,这个经常在半夜把全家吵醒的婴儿仍然是我的妹妹。“等她长大了,你会有更多的麻烦。”伊森语气确凿地说,当时我们正窝在他的房间里,享用克莱尔太太提供的热红茶和巧克力牛油曲奇。美妙的星期六早晨,冬阳难得地慷慨,一切都比平常明亮了两倍。
“麻烦。”我把这个词重复了一遍,从油腻的垫盘纸上拿起一块饼干,“比如说?”
“比如说,她会一天到晚黏在你背后,要求你解释世界上的一切;等她再大一点,她会说,韦恩,教我骑自行车,教我游泳,教我打开可乐瓶子,教我怎么飞到月亮上去。到她上学的时候,你就会成为私人课业指导……”
“听起来你有个不甚愉快的童年。”
“作为保姆兼保镖的童年。”他纠正道,把曲奇饼丢进嘴里,冲我摇了摇食指,“放松点,兄弟,你只有一个妹妹,而我有三个。”
“但是你们——”
我并没有说完这句话,外面街道上突起的喧闹把我们引到窗边。一小队军人模样的年轻人在扫净了雪的石板路上齐步走过,反复叫喊着几个我没有听清楚的句子,跟在队伍末尾的一个小个子使劲敲打着挂在胸前的鼓。
那声音没来由地让我胃里一阵翻搅。
我知道他们是谁,远在阿莉西娅出生以前,那个专有名词已经无数次地在父母亲深夜的谈话中被提及,伴着炉火不时的噼啪和母亲紧皱的眉头。每每在我开口准备发问的时候,父亲就会举起手,指向楼梯,韦恩,去睡吧。我只好从温暖的沙发里爬起来,跑到厨房洗干净装热可可的杯子,退出谈话。
“韦恩?”
我没有回答,也没有理会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穿军服的年轻人们走远了,鼓声减退成跳动于听觉边缘的细微颤音。无数的窗帘被重新放下,人们若无其事地继续行走,交谈,呵斥一只吠个不停的柯利。我发觉自己仍然把额头抵在玻璃窗上,茫然地看着跟以往一样普通的街道。
“韦恩,看着我。”
我转过身,想笑一笑,却没有成功。“他们杀人,伊森。”我说,试图采用以事论事的语气,仍然没有成功。
伊森·克莱尔微微张了张嘴,我揣测着他要说些什么,但他只是保持沉默。看不见的幕布在我们之间降下,或许它早就存在,只是我们一直没有留意。“我们很有可能回去,回约克郡。”我听见自己这么说,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把这件事告诉他,那些词语自行滚上舌尖,不受控制,“所以我在想……”我停住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一窝黄蜂在颅骨里振翅嗡鸣。
他突然伸手抱住我,那么用力,好像要勒断我的骨头,我僵硬了一下,迟疑地靠上他的肩膀。我想起那些夏天和冬天,却只是觉得麻木而茫然。我们全部的牵系来自深藏井底的一个虚假的小故事,一个湿漉漉的、注定不见天日的,谎言。
然而我们仍然虔敬地相信着,自始至终。
* * *
事实证明阿莉西娅是个充满冒险精神的小家伙(“跟你正好相反。”他们说),她起先是在沙发和饭桌上爬上爬下,接下来发展到试图翻越篱笆,弄得满手臂都是刮伤的血痕。我记得她最喜欢单车,即使是向各间大学寄出申请表的忙碌时光里,我仍然会带她到山谷里去。我们沿着倾斜的小路直冲而下,卷发的小女孩在后座上既兴奋又紧张地尖叫,用力地搂紧我的腰。
那是1963年夏天,空气里都是尘埃、树叶、阳光和颓败花朵混合的味道。
收到都柏林大学的录取通知时,我知道父亲远不像他看起来那么高兴,他一直希望我能回到英格兰本土接受高等教育,即使留在爱尔兰,至少也应该上医学院或者法学院,但我偏偏选了文学,既然我一向与他冲突不断,也不差这一次。母亲提前一个月就开始唠叨行李的事,在我出发前一天尤甚,我费尽心思把她从我的房间里请出去,躺倒在床上,长长地呼了口气。
伊森并不打算读大学,在新学年开始之前仅剩的两个月里,我们仍然天天去钓鱼,游泳或者骑车,假装和过往的夏天没什么两样。我们的手臂和后颈都被阳光晒得红肿脱皮,不小心碰擦到就会痛得倒抽凉气。但是好天气总是引诱人往外跑,我们把单车丢在草丛里,躲进午后寂静无人的树林里拥抱、接吻,然后再回家路上互相替对方拂去头发里的细枝和衣服上的草渣。母亲许多次地抱怨我玩得太疯,像个不懂事的小孩。“我在严肃地体验童年生活,为写作积累素材。”我一本正经地解释,她绷着脸把肥皂扔给我,警告我快点洗掉肩膀上那一大块在青苔上压印出来的、散发着土腥味的水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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