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在做什么……”
溪风只来得及说出半句话，双眸便已合上了。
水天遥及时扶住溪风软下的身躯，嘴角勾出一丝淡淡的凄楚。
他慢慢抬起尚未麻痹的右手，覆盖在溪风微微冰凉的额头上。玄黑色的光，从他指缝间渐渐闪耀出来，又消逝在溪风的眉心间。
光影萦绕之中，水天遥深深凝视着眼前的人，轻轻呢喃着：“你醒来后，便会失去与我相关的一切记忆，也不必为此而内疚了……”
我也从来不想要，你的愧疚。
水天遥眷恋不舍的目光在溪风脸上流连着。左半身的麻木已经逐渐蔓延至了右肩，甚至缓慢地不断往下。
水天遥紧咬下唇。虽然因为中了鬼毒而渐渐失去五感，意识却愈发清明的他，清楚地感到了自远方逐渐逼近的大量鬼气。
……已经……快来了吗……
水天遥动了动目前唯一可以活络的右手。
法术已经快至尾声了，一定要……不能出错……
水天遥艰难地吐了口气。燎痛的感觉，已经从心口处开始四散。他没有低头，眼角余光却已看到了大量红色液体正不断从他身体的无数气孔中涌出。
“呵……”水天遥轻轻苦笑。
即将带走他生命的血，却是如此温暖……
如日光一般的温暖……
意识渐渐失去清明，眼前的景物模糊起来，却依然为突然近在咫尺的浓烈鬼气而心中一凛。
“水天遥！你束手就擒吧！”
水天遥没有去理会。他拼尽全力，凝聚起身体内的最后一丝神力，将溪风的躯体推向结界：“去吧！”
眼前仍是一片模糊，水天遥睁大双眼细细去辨识，似乎看到了一点红影在瞬间闪了一下。
“可恶！水天遥，你私纵魔孽，罪不可恕！”
听着耳畔响起的暴怒吼声，仿佛从天外飞来般的遥远，水天遥心知溪风已经出了鬼界，微微笑了。
他已经失去了五官的作用，意识也在渐渐涣散，四周只余下一片漆暗。
在这一片黑暗寂静之中，水天遥恍惚地想着。
精灵一族死后……魂魄……会归还到族中的圣殿……
会不会……见到……父亲？
只是……我做下了这一切，不会有那么好运，应该是会魂消魄散了吧……
……碧儿，对不起。对不起……
……还有，溪风，你……
＊＊＊＊＊
诸鬼眼睁睁地看着，那浑身血红的身躯渐渐如熔消般，化为千万丝碧蓝色的轻烟。与此同时，一道淡金色的光芒突然从天而降，又在瞬间消逝。
金光消逝后，蓝烟不复存在，仿佛那金光是为了特地来带走蓝烟。
周围一阵寂静——
“殿下，我们该怎么办？”一名小鬼怯怯地问道。
阎罗王闭闭眼，声调成稳不变。“如实禀报给天帝陛下，但愿能将功折罪。”

『结』第三十一章 长相伴

神界，碧夕宫。
“主人……主人真的要抛弃如梦了吗？”如梦哀哀欲绝，软语求道。她想学着上次的侍香龙女紧紧曳住水碧的衣袖不放，可是良好的修养与羞怯的心性只能使她怔怔站在一旁，手足无措。
“抱歉，如梦。”水碧的眼神如死水一般深沉淡漠，不为所动，语气也淡淡的，在如梦心中冻结成了层层寒霜。“哥哥已经不在了，我逗留在天界已是无意义。还不如依照哥哥生前的愿望，下入凡间，尽我之力，护佑众生。”
“可是、可是主人也不必辞却神职啊……如果仅仅是因为夕瑶神女的缘故，陛下已经、已经并没有追究了啊！”
“不行。”水碧摇头。“想要夕瑶唯一剩下的一魂一魄不散，必须将她移到天地精华充沸的灵气之地。再待在我这小小的碧夕宫里，只会让她残存的魂魄渐渐消散。再说，陛下现在不追究，并不代表日后不追究。”
“那、主人也可以带如梦一起走啊！”
“不行。我私自离开神界，已是犯了天规。只是我以前有过不少功劳，陛下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如果你也离职的话……只怕陛下真会雷霆大怒，到时候来的就会是十万天兵了。”
“可是……”如梦还想劝说，却已欲辩无言。
“如梦，我已经向陛下上书，推荐了你正式进入‘万紫千红司’。”水碧回身微笑。“如梦，代我成为司主吧，统率诸神女，为万众造福。我相信你的能力。”
如梦满心仓惶，看着水碧纤细袅娜的身影翩然离去，无力也无能阻止。她忽然“啊”的一声，伸手紧紧捂住唇。万紫千红司……是只有起码要职位为下神族以上的神女们才可以进入的司部啊！难道，主人她、她……
可是，她想要的，是主人能够留下来啊！
如梦坐倒在地，无声地哭泣。
＊＊＊＊＊
魔界。明玄晶宫。
魔尊大人的尊躯静静躺在红魔水晶榻上，一头红发仍是张扬地飘拂四方，俊逸的面孔依然英气迫人，只是双眸紧紧闭着，少了一丝生气。
飞蓬有些失神地看着红发魔尊仿佛熟睡着的面孔。
自他进入冥想状态时起，今日，已经是第三百日了……虽然不见恶化，却也不见醒转的迹象。
飞蓬深深垂下眸子。
自己纵然神力浩大，然而这一身神族清气，对全身魔气的他来说，却是致命的毒药。如若他清醒着，还可以将清气转化为魔气以为己用……而现在，自己便只能什么也不能做。
“飞蓬大人。”忽然从门口走进来的琅邪微微一怔，随后恭然行了一礼。
飞蓬心思茫然地轻转过脸，双眼下意识地看着琅邪走到榻前，跪下轻声启道：“尊主大人，今日魔界一切如常，众魔相安无事。”
重楼闭目不闻，亦无动静。
琅邪神色如常，并不作失望或伤感之态，他站起身来，向一旁的昔时神将瞧去。
飞蓬眉头微蹙，眸有惘然之色。
琅邪见之面色不改，微微低下头。“飞蓬大人不必担忧，以尊主大人之能，何等伤势不能痊愈？伤势轻重，不过是时日之别。”琅邪说道，语气恭敬却疏离。这数百日相处下来，他已大致了解飞蓬是个什么样的人。性子淡漠，为人处事均无所在意，唯独与重楼一样的极为好武渴战，难怪会被重楼视为知己。虽然吃惊于飞蓬不亚于重楼的神力与剑招，却也不会因此而格外崇拜飞蓬。在琅邪心里，飞蓬大人是魔尊大人重视的唯一一个神族，仅此而已。
飞蓬仿若不闻，仍是怔然看着重楼。
他真的是在担忧吗？……还是，只是愧疚？心底流转着一丝苦涩，飞蓬静静闭上眼，没有回话。
琅邪走出殿宫之外，立刻以手结印，施展出空间法术，瞬间传送到平日魔尊处理公务之地，炙明宫。
明释辛等五名魔使早已在正殿中等候。见到琅邪，恭敬的问候声一同响起：“昭珑君大人。”
魔尊重楼进入冥想之态未能醒转，这些时日，虽然魔界政务不如人界那般繁多，总还是有些许纠纷。对于任何决策，琅邪虽然是重楼的左右手，却也不敢擅专，便与众魔使协议处理。
今日魔务不多，全部处理完后，抱拳倚墙而立的琅邪微微皱眉，紫红瞳仁闪着一丝暗光。“溪风……还是没有任何消息吗？”
“没有。”明释辛道。“溪风大人自脱离鬼界后便失去踪迹，或许正在一处清净之地养伤也说不明。”
琅邪揉揉眉头。“他不在，本君还真是轻松不了啊……唉。”
“吉人自有天相，以溪风大人的睿智，相信不会有大碍。”
“但愿如此，本君……”
琅邪忽然止住了话声，脸上闪过不可置信之色。
所有魔使也霎时间失了声，面面相觑。
整个大殿里静得可以听到一根针落地的声音。
一股熟悉的、令人战栗的强大魔气正从明玄晶宫的方向传来，而且愈来愈强烈逼迫。
刹那间后，琅邪领先冲出殿外，脸上掩饰不住的狂喜，内心也不断涌起强烈的激奋感。
明释辛也随着他的举动而失声叫出来：“尊、尊主大人！！”
“是、是尊主！！”
魔使们呆了一瞬，也随之冲出宫外，却愕然地看见琅邪的身影呆呆站在门口，并未马上前往明玄晶宫。
狂风忽然卷起，簌簌作响。
一抹修长的秀丽身影在风中慢慢显出形来。眉目如画，风姿若玉，双眸闪耀的光华清亮如似碧波。
“溪……溪风大人！”明释辛失声唤道。
来者正是失踪三百日之久、逃脱鬼界而复生的魔界枫离君。
＊＊＊＊＊
“尊主大人，近日以来……”琅邪微微急切地想禀报一切，然而他身前意气风发、精神饱满的红发魔尊却只是挥了挥手，语气似是若不在意地道，“本座都已知晓，你做的不错。”
“是！”琅邪低下头退至一旁，脸上依然满是恭谦敬畏。
重楼的血红双瞳转向脸色微显憔悴的溪风。
溪风眉头微蹙，似乎有些困扰，依然开口说道：“属下……因体内有少许鬼毒未清，所以一直在人界滞留至今。”
“鬼毒？”琅邪微微惊异。“你莫非是在鬼界还魂的？”
溪风伸手抚额，半晌道：“我想不起了，似是……记忆缺少了一部分。”
“嗯……”琅邪沉吟不语。
“只有这些了？”重楼微一扬眉说道。
“属下告退。”琅邪知趣，行礼后便立刻出去。
“溪风，你去取些幻魔水晶用。”重楼下达命令。明明是关心下属的话，语气却依然冷淡如冰。
“是，多谢魔尊大人。”溪风以臂横肩，行了一礼后，转身离去。
眼见溪风退出殿外之后，重楼继而转身看向一直默默安静、仿佛在低头思索的飞蓬，迈步向他走去。
“飞蓬。”充满魄力的低沉嗓音含着温和之意，更显磁性。
飞蓬微微一惊，从思绪里收回神思，抬眸却只见重楼高大的身躯就站在自己眼前，近在咫尺；而溪风等众魔族也不知何时早早离开了。
“在想什么？”
“……我在想，我是不是也该离开了。”飞蓬被他一问，不由几近喃喃自语地说道。
“去哪里？”重楼语气转为阴沉。
飞蓬怔怔看着红发魔尊满含愤怒的脸，不明所以。
“与我日夕相对，就这么让你难以接受吗？”重楼顿了顿，“还是，你就这么讨厌魔界？”
飞蓬神色怔忡。“可是……你明明……”说过让我休来魔界的。
“我？”重楼挑了挑眉，“你还在生气？”
“不是……”
重楼皱眉看了他片刻，嘴角忽然勾起一丝似笑非笑，“飞蓬，你回神界，是为了辞去神将之职？”
“嗯……”飞蓬轻轻应声。
重楼舒眉，脸上露出动人心魄的笑容来：“那么，我收回我那日的话。”那句让你耿耿于怀的，“你以后休来魔界”的话。
飞蓬似乎有些反应不过来，神情僵硬中带着微微无措。
“飞蓬。”重楼也不屑多打哑谜，语调温和、却直截了当地说。“你可愿意与我一起长留魔界？”
飞蓬默然不语。
重楼也不逼迫他，双臂抱于胸前，好整以暇地斜睨看着飞蓬。
片刻。飞蓬在重楼炽热的注视下不禁闭上眼睛，然而随后当他睁开眼睛时，已是唇角上勾，笑容恬淡却飞扬。“重楼，你就这么想找个人当比武靶子不可？”
在殿顶明亮的烛光下，少年的笑容清丽不可方物，双眸中的神采更是粲然令人心动。
“不是别人。”深深凝视着眼前少年的笑颜，重楼纠正。“只有你。”
飞蓬又是极尽灿烂的一笑。“重楼，论比武，你我胜负可是五五之分。”
重楼扬眉一笑，径直走上前，一把揽住少年柔软却不失矫健的身躯。红发魔尊微微侧脸，在飞蓬耳后低低笑道，“这样说，我可当你是答应了。”
飞蓬轻轻蹙眉，心中觉得有些不适，却没有推开他。
“那就继续？”重楼依然低低笑着道，并未从飞蓬肩窝处离开。
继续什么……飞蓬刚想问他，却已在重楼近在咫尺的炽热目光下不由失了神。
那么近……
那样如烈阳一般燎热逼迫，烧得自己全部身心都如置火炉之中，再无一人独守南天门时的冰冷……
连带着他的唇上，也传来了温热至极的触感……
……很舒适……
从内心深处涌来满足的叹息，飞蓬情不自禁地轻轻合上双眸。
＊＊＊＊＊
昆仑山巅，云雾缥缈。
如梦身着七彩绛绡裙，佩着象征着神女身份的紫带玲珑白玉佩，足乘彩云，懦懦不安地降落至地。
熟悉的神族气息从远方传来。那是水碧独有的，温和中带含刚洌的气息。如梦跟随着气息寻去，不到片刻，一座小巧玲珑的草屋便呈现在眼前。草屋伴依着竹林落脚，屋前群草杂乱，却点缀着几朵粉白野花，万千素雅中透出一丝娇艳来。
水碧的气息就近在咫尺。如梦却不知为何，有了怯意，久久未敢向前踏出一步。
主人……她张口，无声呼唤着。
“吱喽”一声，屋门忽然打开。如梦心惊跳了一下，几乎是立刻低下头去，屏息不语，只闻轻盈的脚步声渐渐走向自己。
“既然来了，为何不进来？”
耳畔传来熟悉的温柔话声。如梦忍不住抬起头来。
水碧手执草篮，婷婷而立，见到如梦的目光向她瞧来，只是微微一笑。眉目疏淡，风神秀美的碧衫女子，依然如神界最美的金凰花一般，如梦不由瞬间屏息，失神未语。
“如梦。”水碧唇角泛起的笑容恬淡清和。“你……成长了许多，也愈发漂亮了呢。”
如梦终于哽咽着出声。“……主人，如梦、如梦好想主人……”
“主人，我……如梦已经依主人的愿望，进入万紫千红司了……”
“……陛下提升了我的神位，封了我为祥瑞神女……雪若神女虽是司主，却待我很好、也很和蔼可亲……紫仪神女和明光神女都很细心热情地指导我……”
如梦絮絮叨叨地说着，久不闻水碧之声，不免抬眼怯怯看了水碧一眼。水碧只是静然微笑，目光柔和。
如梦不觉红了脸，止住了话题。“主人……如梦可以常来看望您吗？”
“当然。”水碧微微笑道。
如梦心中喜悦上涌，垂下头收拾了一下心情，又微怯地问道：“……怎么不见夕瑶神女？”
水碧侧过身，伸手一指。如梦顺眼望去，只见宽大无杂丛的圆坪上有一株青蓝色的小草，叶瓣晶莹欲滴，独树风中愈发显得娇柔脆弱，盈盈不可碰触。
如梦认出，蓝草的周围，有着数道水碧以神力形成的符印结界。这样无论风吹雨打，还是妖魔袭击，都会被结界阻拦住。
“我以碧魂珠将她的残魂凝成具体，栽种在这昆仑山上。”水碧的声音幽幽响起。“但愿假以时日，借天地精华与这浩大灵气，能让她再塑人身。”
“那么，主人、主人是否可以回来神界了？”如梦急切地说道。“主人的神职，陛下一直保留着……”
“如梦。”水碧看着如梦掩饰不住惊喜的脸颊，内心微微叹息，却只能轻声打断了她。“这样搭棚为屋，无所拘束，做个散仙，是我最向往的日子。”
她看到如梦垂下头，轻叹一声道，“如梦，你已是神女了，无须再如此依赖于我。”
“可是主人……”
“走吧。这里处于云雾之巅，风景极是雅致，我带你四周看看。”水碧伸出手，却不见如梦反应，淡淡笑了笑，转身迈步。
如梦怔然抬眸，看着那抹碧色窈窕的背影渐渐远去。
其实，就这么看着主人的背影，知道主人安然无忧无虑，也是极好的。如梦嘴角浮起微微笑容。
“主人，等等我——”她飞奔上去，跟在水碧身侧。“昆仑山巅之景，果然名不虚传，也配得上主人的身份。”
“嗯，我也十分喜爱这里的清静。……对了，你以后不必叫我主人了。”
“那……”
“直接叫我的名字吧。”女子柔和的轻轻笑声如洞箫声般动听。
半响才传出一声怯怯轻唤。“水、水碧……”

『结』第三十二章 暗涌

玄暗若墨的殿宫里，白影绰约而立，衣袂蹁跹，如梨花飘雪般。他身前，却是一团浅蓝色的光华，正幽幽闪烁着亮色，碧玉晶莹。
“为什么……您会救我？”
蓝光一阵摇曳，从中响起年轻男子的声音，清润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