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夏夜,袁朗养了三年多的仙人球终于蓄大了花蕾,吴哲眉目间多了分往日的盈盈笑意。
两人喝了点酒,细细碎碎竟把过去重新捡起说了一个全。
那些战火纷飞的岁月带着硝烟的气味,穿过记忆,似被一根线提领着,一抽便一串串露了出来。
恣意纵马,扬眉拔枪,为了民族,不惜舍命,为了信仰,不惜对立。
也不是没有打过窝囊的束手束脚的仗,只是这一次,不忍、不知,下不了手,挥不出拳。
“四十不惑~”袁朗寂笑,“我反是快到了四十,才开始迷惑,他们都怎么了?”
不惜用一切保护的他们,都怎么了?
渐渐安稳的天下,战乱匪乱全都在一点点平息,可这一次,突如其来的敌人是谁?
吴哲也许是醉了。
清亮的眼睛蒙了一层水汽,这几日他的目光不经意间总是泄出几分清冷凉薄和迷茫。
“为什么?”
“为什么?”
……
……
吴哲一遍遍的问,清浅的水光从他的眼中溢出,蜿蜒一片。
袁朗犹豫了一下,一把扣住吴哲的肩膀,死死对着他的眼睛,吴哲自知狼狈的扭过头,袁朗又强硬的掰了过来。
“他们错了!”
袁朗一字一句的锉道,坚硬如铁,不容置疑。
吴哲问,“他们为什么错了?这不是个荒唐的事吗?让别人说,鼓动别人说,说了后反倒要将说话的人打倒,一点道理都没有,这么荒诞的错误,举国上下都在错,可能吗?!每次都说坏人只占百分之五,一而再,再而三,加在一块,都过半了,难不成每个单位里的坏人它还有个固定的数,这都什么玩意?!怎么就能错的这么离谱,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吴哲天生是个辩才,但这一次,他已经语无伦次。他是一个无论何事都追究一个‘理’字的人,在刚刚被审查的时侯,他不是没有反省过自己,甚至于他一度原谅了那几个曾经的学员,可是现如今,全国亦然,一个政党开始和它的民众玩起了阴谋,民众与民众之间勾心斗角,信任,希望,真理,仿佛就在一夜间,泯灭。
知识被践踏在地,数千年的唯有读书高,一日颠覆;
可知识只是知识,它是鲜嫩的,单纯的,一切的色彩那都是人为添加的。
知识何罪之有?!知识分子埋头书斋,醉心学术,又有哪里可以置喙?!就是站出来说几句,当初选择留在这个百废待新的祖国的,又有谁,不是真心实意爱着她的?!
吴哲的眸被泪一浸,仿佛水洗一般的清亮。
他并没有醉。
清醒的意识,让他的头快要炸了。
袁朗一半痛心,却一半欣慰,为吴哲纠结的眼神中那份深沉的爱恨。
他最怕的是吴哲的心中泯灭了所有的希冀,虽然他自己也渐渐困惑,迷茫,痛心,失望,但是袁朗清醒:他们绝不能灰心,更不能死心。
只要自己的心灯不灭,举世混沌,又如何?!
夜深,花开。
素白透紫,极刚之中的极柔,美的让人小心翼翼,甚至于要屏住呼吸。
总会有些很美很美的东西,哪怕四周漆黑一片,死寂一片。
很多年后,袁朗闲居在家,最爱的,便是这浑身是刺的家伙。
“我必须得回部队了。”良久,吴哲说,视线依旧停在舒展的花瓣上。
袁朗一怔,“不可能,绝对不行。”
吴哲十指插入发间,低头垂于支起的两臂中,“我家人都在海外,我又是投诚军官,其间离开数年,而且我留过洋,读过大学,军事改革我也曾站在引入西方技术那一方,现在仅是内部已经闹开了,彼此揭发,彼此披露,我,哪一条,都是右派……”
他的声音很平静,“躲不了的。”
不是认命,只是苍凉的陈述。
波澜不惊。
袁朗的唇抿成一线,十指慢慢握成拳,“你现在回去……想过最坏的……”
“想过。”吴哲淡淡道,“很多人都被送到北大荒开荒去了,那里天寒地彻,应该是最坏的下场了……”
袁朗掐出一支烟,没有点,捻于指端,烟蒂慢慢碎开,往外冒着烟丝。
“你怎么能说得这么轻巧?!”袁朗火了,却说得极慢,极低沉,“我不可能让你去那种地方的!”
吴哲忽然狡黠的笑开了,似偷腥的猫,“就等你这句话呢~其实有些右派也是就地下放的,这点就交给你斡旋了。”
他貌似得逞,其实是故作轻松的在安慰袁朗,袁朗也很明白,这个时侯,他们真得只能自娱娱已。
“嗯,这市西郊有个农场,场主好像也是一个下放的。”袁朗凝眸沉思了一会,很慎重的道,“不过,我没有完全的把握。”
吴哲笑,伸手勾住了袁朗的肩膀,“没关系,尽力就好。”
“嗨~还得瑟起来了啊~”袁朗伸手一拧,将吴哲的手扣在掌中,另一只手带住了吴哲的脖子,他凑近,一字一句,“有的时侯,该醉就醉,只要不装疯卖傻就可以。”
吴哲点头,微微眯起眼睛,笑道,“大爷我醉了。”
袁朗嘴角一勾,却没能笑得起来,他手轻柔的摩挲着掌下吴哲的发端,从鬓边滑至发旋,一遍又一遍。
他和他都是理智的人,在绝境之中,理智意味着清醒的放弃,决绝断然。
思索忖度,一遍又一遍,渐将自己逼至无处可择,然后清醒的取舍。
无可奈何的心境,就这样折磨着彼此,然后,为了彼此,他们必须笑着接受,放弃,或是被放弃。
第 36 章
夜很安静,刚下过雨,黑幕上稀疏几颗星星,青纱帐沙沙轻响,和着蝈蝈蛐蛐的叫声,静谧的似乎随手在时光长河中一捞,便是一大把如此的夏夜。
高粱地边上,半米野蒿深处,一个废旧的水库,有亮光,微微弱。
这是他们此次行动的目标,敌方机密就放在亮灯的那间屋里,袁朗事先声明,他会一直坐镇,一个小时之内,如果没有人能够从他手里面抢到,任务便是失败。
小分队以蝈蝈声为暗号,终于摸到了水库周边百米内,这之前,他们要摸掉敌方十七处暗哨,而目标准确地图是他们用夜间射击全中的成绩才换到的,敌方不厚道,一会是对手,一会是裁判,明里淘汰,暗里无声无息的也敲掉了不少。
“我们还有多少?”成才低声问,头顶的草帽檐垂下的枝条倒遮了他大半个脸,却似乎丝毫未挡其视线。
“射击淘汰十七个,摸哨时敲掉九个,刚才一路上失踪五,还有几个受伤。”回话的是杜涛,垂着眸,认真的像要弄个算盘拨一拨,却迅速干净利落道,“二十三个。”
成才一扫腕间,想了下,“还有不到七分钟,明哨五处,来回换岗每三分钟一交接,趁这个时侯,你带十个人,迅速摸了,我带剩下的迅速冲过去,互相掩护,徒手上楼,大概五秒,他们来不及瞄准,实在不行,就找老胡把那灯敲掉,再浑水摸鱼。只要还有一人,还剩一分钟,我们就没输。”
几声蝈蝈叫,几个身形似影子一般在草尖一掠,换岗的士兵还在例行交接,就被活活勒住了脖子,刀背虚空一抹,意味‘牺牲’了。
另一边,八九人从不同方向,两两一组,急速蹿至离楼两米处,动作幅度很大,却没有一丝动静,一人蹲下,警戒状,另一人半腾空一跃,似猿猴一般手很随意的便勾住了一楼的上窗沿,然后迅速探手拉住地下那人,两人相互牵引,不足三四下,便蹿了进去。
成才顺地一滚,起身、半跪、抬腕、举枪,一气呵成,流云似水,惊鸿一晃,枪口已正对屋内一人眉间。
微弱灯光下,屋内仅两人,一个袁朗,另一人--------
“吴哲?!”成才不由一惊,却面不改色,枪口微抖,却没离半寸。
袁朗挥手,“得了,得了,任务结束~”
说着,上前一手拨开成才的枪口,一手拍在了侧后边一个年轻小兵的脑袋上,笑,“傻了啊?!”
杜涛在楼下也察觉几分诡异,正顺着墙角往上探视,恰对上袁朗戏谑的眸子,黑夜中贼亮的让杜涛觉得一碜。
“被发现了啊~”袁朗冲底下下巴一扬,“成才被俘虏了,都上来吧~”
犹自沉醉于震惊与激动中的成才一呃,不敢相信的回头看自家军长----这谎撒的,一溜一溜,气都不喘。
杜涛一扫手表,还差三分钟,他想起了成才说的话,举手向右后方一示意,袁朗一看,暗叹:糟糕。
果然,不远草丛中,冷枪一响。
灯“啪”的一声灭了,一切遁入夜色,袁朗哭笑不得。
浑水摸鱼。
杜涛趁乱早已爬了上来,正好碰上一人,身手不是一路,便死磕了上。
来者拳路敏捷,章法虚实不明,一招一袭,连绵不断,劲道看似不大,却犹如暗涌击石,自有气势,杜涛心中暗自赞叹,这套路不似袁朗的古劲犀利,招招逼人无形,拳脚绞缠,倒似是切磋和玩笑。
屋里瞬间又多了几人,全凭套路找对手,袁朗也吃不消,外加担心吴哲,便好笑气吼道,“时间到了!都给我停下!”
屋内打斗亦是安静,只是此一刻,杀气敛尽,方显平寂。
空荡荡一片混沌中,但闻袁朗一个人的声音,似笑非笑,勾得安静的气氛反而挺挠人的---------本想让你们看一下机密,这下好了,灯都灭了,谁打的,这么远,敢用真弹,你军长我一个中将,这么挂了岂不大冤,胆肥了啊……
杜涛纳闷,疑惑,恰听旁边一个人十分不屑,一点面子也不给的轻笑了一声。
月色朦胧,渐渐可以辨得清身形。
杜涛仔细一打量,吃惊道,“吴哲?!”
吴哲直直站立,似乎一直在等杜涛认出自己,即而抿嘴一笑,微微点了下头。
“给大家介绍下啊~”袁朗上前,拍拍吴哲的肩膀,“吴哲,上校,发给你们的教材上很多东西就是他编的,曾是你们两个教官的团长……”
吴哲毫不给面子的笑眯眯插上一句,“那个,其中一次,只做到副团。”
“嗨~”袁朗斜了他一眼,手貌似不耐烦的在他脖子上一捂,继续说话,“所以,你们要记得,记得他……”
中间顿了一下。
成才笑意一僵,转头见吴哲很安静的微低头笑着,他忽然间就明白了,今晚,是第一次正式介绍,也将会是最后一次他们的见面。
这,是一场告别的仪式。
袁朗眼神一扫,在成才面上一顿,似注入了什么东西,成才面容一柔,再次梨涡一旋,近似腼腆的笑着,这一刻,他知晓,却只能装作不知,这一刻,他是这支分队的主心骨,只能稳,万波惊涛不能动丝毫。
那一夜,说得酣畅尽欢。
临走的时侯,吴哲抬手至眉,标准干净的一个军礼。
成才一愣,杜涛脸色一沉,也察觉出些异样,袁朗站在不远处,身后一片黑色,三人默默的站成一个近三角形,成才身后,二十几个年轻的士兵唰的还礼。
在这个安静的夏夜,如同一排清新傲然的竹林,唰的那一声,是竹子,拔节的声音。
袁朗安排的车静静的候在凤凰树下。
砖石铺就的小道,似一个甬隧,前面树影婆娑,夜色黯然,两个人并肩走着,脚步叩在砖面上,有着坚定执著的声音,哒,哒,哒,极富规律。
“谢谢。”吴哲头平视前方,良久道。
袁朗皱皱眉,“说什么呐?!”
吴哲微微抬头,似是在看月亮,“那一枪,打得真好。”
不到最后一刻,决不放弃,任务和兄弟。
就在那一瞬间,灯啪的灭了,又啪的在心头亮起,希望和信任,坚守和勇气,原先以为泯灭消失的东西,依旧璀璨,只一瞬,便耀入了眼。
袁朗笑,双目涩然,忽然间,他想搂住这副清瘦的肩膀,却又忽然间,觉得不必,那肩膀担着日月,撑开了豁然天地。
“好了!”吴哲笑,侧身望了眼袁朗,“我走了,保重。”
“保重!”袁朗顿了良久,回道。
车灯亮起,光线似乎从吴哲身上透过,打在路面上。
袁朗低头,看见地上吴哲长长的影子漫过自己的脚背,一点点向光处远去。
忽然间,他抬头,一字一句的念道-------------
“十年磨一剑,霜刀未曾试;
今日把示君,谁有不平事?”
字字铿锵,如金石砸在玉盘之上。
吴哲没有回头,但一定听见。
第 37 章
下放到西县农场的多是学生和老师,吴哲,作为一名军人,倒是少见。
吴哲被分去看养瓜田,算是一份轻松活,整个农场的几十亩瓜地都是由一个老师傅指导,老师傅姓王,五十多岁,原是佃户,一个干瘪黑瘦的老头,佝偻着背,一只眼睛看不出瞳孔,全是灰白一片。
农场里互相批斗,互相倾扎,年轻的学生忽然间变得牙尖嘴利,谩骂之词无所不用其极,为了表明立场,右派之间勾心斗角,吴哲无论是站在批斗台上,抑或是坐在批斗台下,都是满心辛酸。
每天一份思想报告,必须写出新的反动思想活动,吴哲一开始无法落笔,可是不写,就是‘不老实’,就是态度恶劣,坚持反动立场,所以到最后,也不得不写,有一次,正写至酣处,吴哲忽然心头漫上一丝寒意,附在脊梁骨上,一袭一袭。
他发现,说违心的话,自己竟然渐渐得心应手起来,这让他慌了,一下子,失落惘然,不知所措。
自己的棱角在日复一日的监督批斗中似乎渐被磨蚀,良知,理智,清醒,自己一直坚守的东西,以及所有坚守的底线,竟已经如此岌岌可危。
农场中根本不存在交谈,也没有几人说得是自己的看法,并不是有意说谎,只是大家已经习惯不说真话,说不出真话了。
一人呼喊,万民震臂。
自己没有自己的思想,不用自己的脑子思考,别人举手自己便也举手,无条件的重复,别人讲什么自己也跟着讲什么。
在这样的环境下,在一遍遍质疑自己的情况下,吴哲的神经绷至了一个极限,他本就是一个习惯内省又习惯怀疑的人,这一次,他把他自己渐渐逼上了绝境,一旦怀疑自己,对吴哲这种人而言,是最难忍受的事。
58年再袭金门,战绩斐然,小分队第一次实战出击,漂亮惊艳。
战事一完,袁朗立马赶往西县农场,见到吴哲的时侯,他正呆呆一个人坐在田埂上,整个人似乎风一吹就散了。
“吴哲~”袁朗快步上前,笑着弯腰点了下吴哲的肩膀。
吴哲有点茫然的回头,待看清是袁朗的时侯,他皱了皱眉头,却一下子哭了起来,像个孩子一样。
不是那种眼泪无声的清浅滑落,这般痛哭的吴哲,让袁朗顿时无措,只觉得心肺都被死死勒了住,一呼吸一心动,都是痛。
袁朗连忙坐下,小心翼翼的环住吴哲,手慌脚乱,想把他拥入怀中,又怕弄伤了如此脆弱的他。
吴哲这个时侯脑海中什么都没有,见到袁朗那一刻,来不及掩饰,委屈害怕失落彷徨,所有的情绪一下子漫出,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哭。
“吴哲~吴哲……”袁朗轻声唤着,一遍遍,声音也渐渐沙哑了,他用手轻轻的将吴哲的脸侧合在自己的颈窝之中,泪水便肆无忌惮的流入了他的衣领之中,很快便打湿了他的胸襟。
吴哲的哭声很小,嘴一张一和,嗓中抽泣的压抑声,一下连着一下,泪水成线,满脸水光,整个身子都在轻颤,他双手死死的勾住袁朗的左臂,像一个孩子抓着自己最后的呵护,全部的重心和力气都摊在了上面。
袁朗的心都快碎了。
他一遍遍轻抚吴哲的侧脸,泪水抹去一遍又一遍,沾在指端,却似粘住了心脏,窒住了呼吸。袁朗不知道说什么,吴哲的发端扎的他脸微热,他心慌,拼命的思考该说什么,却发现理智什么的,全然不见。
他心痛,他想骂人。
甚至,他想再一次带走吴哲。
保护他,给他想要的一切-----希望,信任,安心,温暖……
可是一直到吴哲哭累了,全身靠在袁朗怀中时,袁朗除了叫吴哲的名字外,也没有再说其他的任何一个字。
吴哲闭着眼睛,睫毛粘在一起,被泪水洗得乌黑,衬得脸色煞白。
清水清汤,没有药物的生活,艰辛的劳动,思想的折磨,让此时的吴哲看起来,单薄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