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飞想,只是这么轻快地一刀。
摩罗诃的银发在风中摆动。
男人无声地抽泣。
胥飞想,这个正在哭泣的人,是自己的哥哥。
胥飞脑子里,是摩罗诃跪在地上,眼泪一直掉,一直掉。
胥飞想,自己必须杀了他。
胥飞脑子里,是摩罗诃一遍一遍地质问,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胥飞想,无论如何都要杀了他。
在刀砍下去的那一瞬间,胥飞的手臂不可抑制地僵硬,再无法动弹。
刀无声地掉落,砸在地上,重重地响。
胥飞想,终于,还是不行。
终于,无法去伤害身体里流着相同血液的亲人。
摩罗诃的声音从后面传来,闷闷地,仿佛隔了十几个世纪。
摩罗诃说,终究,你还是不能跟我一样。
那个声音,比杜鹃啼血更加地悲伤……
撒网
第十章
再后来,是怎么样呢。
摩罗诃让人把胥飞的二哥带下去,随他自生自灭。
胥飞将头埋得很低,额前的头发垂下来,阴影深邃。
摩罗诃从后面紧紧地拥抱他,手指交叉在他的胸前,纤细而修长。
身后,是无尽的风,狠狠地吹,狠狠地吹。
胥飞颤抖着身体握住摩罗诃的手,指骨泛青。
摩罗诃的发在风中,铺天盖地。
那件事情之后,摩罗诃连走私毒品、军火的事情亦不再瞒他。
胥飞只是沉默着,暗自握了拳头,想到,这下,是真的再没有借口。
生命是筑在树上的巢,内心是挤在巢里嗷嗷待哺的幼鸟,嘈杂而喧嚣。
胥飞随便找一个单独离开的时候,唇上还有摩罗诃印下的吻的温度。
胥飞走出大门,伸手摸了摸嘴唇,发现自己的手指如同十二月的大雪般冰凉。
胥飞甩甩脑袋,将手插进荷包里,确定身后没有人跟来,才大步地向跟班超约好的地方去了。
爱情是什么。
在一个合适的地方,遇到一个合适的人,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然后潇洒离开。
似乎便是这样。
胥飞想,自己似乎是爱上了摩罗诃的。
但心底深处涌起来的不能称作“道德”的东西,迫使着他做这些,所谓“正义”的东西。
并不是故意要求得什么。
只是,自己的底线在那里。
无法再更加彻底。
如此而已。
胥飞将记下交易时间地点的纸条递给班超,表情淡漠。
班超接下来,斜着脑袋看过来,问:“总觉得,你跟以前不大一样。”
胥飞耸耸肩:“是吗?”
班超叹一口气:“也许,不该让你去做这个工作。”
胥飞忽然抬起头,神色复杂地看了班超一眼:“我第一次发现你喜欢放屁。”
班超低声地骂句“操”,不再说话。
胥飞叉起手,枕在头后:“行了,我以后后悔了不会找你报复的。”
班超的眉头紧紧皱起,欲言又止。
胥飞无奈地仰头看天:“大叔,你父性大发了吗?”
班超一句话憋在胸前,气得头上都冒烟了:“死小子,我是疯了才会担心你。”
胥飞嘿嘿地笑两声,转身跑开:“谢了——”一边大幅度地挥手说再见。
班超无奈地叹口气,小幅度地挥手回去。
回到摩罗诃那里的时候,摩罗诃并不在,似乎是去验什么货。
胥飞“恩”一声,挥退了报告的人。
胥飞走进卧室,忽然觉得莫名的疲惫,从心里,一直蔓延到身体上。
胥飞脱掉衣服,拉开浴室的门,走进去,拧开水笼头。
温热的水从喷头中洒出来,滴在胥飞仰起的脸上。
胥飞静静地站着,浑身赤裸裸,如同刚刚出生的孩子。
水沿着他的脸流下来。
胥飞有点分不清楚谁在哭泣。
胥飞从浴室走出来的时候,摩罗诃正坐在床前,上下打量只在腰上围了一张浴巾的胥飞,暧昧地笑。
胥飞尴尬地顺着摩罗诃的视线看到自己身上,又不好再躲回浴室,只得大刺刺地走到堆在沙发上的衣服旁边,若无其事地穿。
摩罗诃的眼神愈发深邃。
胥飞继续装没看见。
摩罗诃开口问:“今天似乎特别高兴?”
胥飞心不在焉地回答:“有这事?”
摩罗诃继续说:“你不是还很高兴地跟一个男的告别吗?我吃醋哦——”他嘴上这么说,语气却几近调侃,哪里有半分吃醋的样子。
胥飞心里猛地一惊:“你跟踪我?”
摩罗诃摇摇头,笑得特高贵:“碰巧在车上看到了。”
胥飞恨恨地瞪他一眼,显然不相信他的这一说法。再要问些什么,又怕摩罗诃起疑,打草惊蛇,只得压下。心里忐忑摩罗诃似乎知道了,但看他的神情,却又不像。
摩罗诃一把将胥飞拉进怀里:“想什么这么专注,今天的那个男人吗?”
胥飞推他一下:“想个头!别拉拉扯扯的,我穿衣服!”
摩罗诃将搂着胥飞的手再紧一点:“穿什么,反正都要脱……”
话未说完,唇已经覆上来……
必然里的偶然
第十一章
其实交易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样,胥飞并不太清楚,毕竟他以前的职业是小混混,不是黑社会。
摩罗诃之所以要去,是因为对方似乎也是了不起的人物,不能太过怠慢。
恩,不能怠慢……
胥飞看着现在还裹着被子规规矩矩地睡在床上的摩罗诃,深深地吸一口气,一把扯开被子,大声吼道:“你要睡到什么时候才会起来!”
摩罗诃因为被子被抢感到冷,不耐地睁开眼睛,模糊着声音问:“干嘛啊——”
胥飞看看窗外的太阳,无力地说:“老大快点起来你今天要跟别人去交易……”
摩罗诃伸手勾住胥飞的脖子,将他拉到自己身上,贴紧:“叫我什么?”
胥飞挣扎几下,无果,没好气地说:“老大。”
摩罗诃轻轻咬他的耳垂:“恩?”
胥飞倔脾气上来,坚决不妥协:“老大!”
摩罗诃微微眯起眼睛:“真不乖,这个时候,要叫老公。”
胥飞得脸一下红了,别误会,这是被气的:“你做梦……唔……”
摩罗诃吮吸他的嘴唇,眼角上翘,那意思就是,老婆千万不要和老公斗。
一个吻下来,胥飞只有一边在心里骂摩罗诃的吻技,一边趴他身上喘气的份。
摩罗诃笑意更甚,摸摸他的头发:“终于乖了。”
胥飞没有力气,只有使劲抬起头,恶狠狠地瞪他。可惜因为气息不稳的关系,没什么杀伤力。
摩罗诃忽然问:“老婆,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胥飞的心里猛地一颤,看见摩罗诃含笑的眼,下意识地躲开。
摩罗诃伸出手,慢慢地理着胥飞稍显凌乱的发。
胥飞觉得整颗心都在痛,不停地痛。
摩罗诃轻呼一口气,翻身下床,换好衣服,说:“走吧。”
胥飞低着头下床。
坐上车后,摩罗诃自然地搂住胥飞。
胥飞不习惯地扭一下,看见那张美丽的侧脸,忽然就停住。
悲伤一点一点地涌上来,胥飞将头转向窗外。
车子在飞驰。
人来人往的街道,和平常没有任何区别。
流逝的街景,仿佛那些再不能重复的过往。
胥飞忽然很想大声叫喊,让司机停下来,将车开回去。
但终于忍住了。
不晓得为了什么理由。
摩罗诃忽然收回搭在他肩上的手臂,转而捏住他的手,小心翼翼,怕弄丢了一般。
胥飞觉得神经在崩裂。
爱情是张网,通往绝望的伤。
在车停下的时候,胥飞终于发现不对——这里根本不是计划好的交易的场所。
胥飞惊恐地抬起眼,看见摩罗诃高深莫测的微笑。
摩罗诃的眸子,比清澈的泉水更加深邃。
摩罗诃脸上的表情很温和,温和到有些狰狞的样子。
摩罗诃开口问:“你很吃惊?”
胥飞剧烈地颤抖,又拼命镇定,摇摇头,说:“不是。”
摩罗诃抚上他的脸,慢慢地摩挲:“小猫儿,我已经给过你机会了。”
胥飞咬住嘴唇,使劲地点头。
摩罗诃缓缓地摸着他的下巴,声音几近呢喃:“总是这样,一个一个的,都要背叛我……”
胥飞将眼睛睁得大大的,提醒自己,不要哭,不许哭。
摩罗诃用手托住胥飞的下巴,抬起他的脸,贴过去,温柔地问:“为什么呢……”
胥飞的眼泪冲破那道并不坚固的防线,开始决堤。
摩罗诃伸舌舔去他的泪,低声说:“怎么倒是你伤心起来了……”
胥飞抓住他的衣袖,探过头去,啃咬他的嘴唇。
血腥味弥散在两人的唇间,带着死亡特有的芬芳。
摩罗诃的唇,即使在接吻的时候,也保持着微笑的样子。
等这个疯狂得如同野兽撕咬的吻结束之后,摩罗诃一把打开车门下车,将胥飞拉出车外。
手下送来一个装饰华贵的盒子,摩罗诃走上前,摸着盒盖,笑着对胥飞说:“你看,我还专门把它带来了……”
胥飞只看了那个盒子一眼,便明白它里面装的什么。他在颤抖,不是害怕,而是心痛。
这是装载货物的码头,没有其他人,空空的。
海风吹来,乱了发,眼神舞动。
摩罗诃缓缓地打开盖子,露出盒子里面的,那把精美得如同装饰品一般的,圆月弯刀。
摩罗诃把它拿出来,握在手上:“这把刀,我只用过一次。现在,是第二次。”
胥飞想起在不久前,摩罗诃抱着它哭泣的身影。
摩罗诃说:“你应该觉得很荣幸。”
胥飞勉强为这个并不好笑的笑话扯扯嘴角,笑容扭曲。
忽然间,警笛从四面八方响起。
摩罗诃的脸色难得一僵,又恢复镇定,问:“怎么回事?”
胥飞将手伸进衣服,掏出里面的跟踪器,扔在地上。
摩罗诃不自然地笑:“我还是低估了你。”顿一顿,又接着道,“怎么办呢?交易取消了,你们没有证据抓我。”
胥飞摇摇头,天空,是蓝色的,病态的蓝色。
胥飞和摩罗诃都没想到的是,当警察将码头包围起来的时候,话都没有开口说上一句,便是一阵子弹扫射过来。
摩罗诃一声冷笑,弯下身子,抓起胥飞的手,冲进堆在码头的货箱中间。
胥飞沉默,眼神如同死水般寂静。
摩罗诃低声地讽刺:“这就是你们的行为方式,动作起来简直比我还利索。”
胥飞只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说:“一排一排地找,决不能让摩罗诃逃掉。”
那个声音,他听了多少年,连他怎样发音、在哪里停顿都摸得一清二楚。
那个声音说:“摩罗诃的身边跟了一个脸上画着彩绘的少年,不要找错了!”
摩罗诃轻轻地笑:“他似乎是想让你脱离危险,这,也是你们约好的?”
胥飞摇摇头,目光呆滞:“我不知道。”
摩罗诃继续说:“我似乎应该把你丢下,一个人逃跑比较容易,你说呢?”
胥飞摇摇头,忽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不要。”
摩罗诃微微地眯起眼睛,脸上的表情却缓和了些:“这么想抓我?”
胥飞紧紧地扣住摩罗诃的手,不说话。
摩罗诃叹一口气,就着握手的姿势,背靠在货箱上。
枪战的声音,听起来,很不真实。
摩罗诃说:“其实从一开始就知道你是警方派来的密探……”
胥飞说:“哦。”
摩罗诃说:“觉得还不错的样子,就像能不能把你拉过来……”
胥飞说:“哦。”
摩罗诃呼一口气,说:“事实证明我魅力不够。”
胥飞没有说话。
胥飞其实想说,没有,我已经爱上你了。
胥飞其实想说,我拿情报给班超的时候觉得心口很痛。
胥飞其实想说,如果我没有接这个任务,而是直接遇上你,该多好。
可是,有什么意义呢。
这些事情都已经发生过了,不能再回到过去进行更改。
更何况,摩罗诃之所以对他好,只是因为他把这个当做一场狩猎,并不是爱他。
爱这个字,多么的奢侈。
两个人都选择了欺骗,没有什么可以职责对方。
枪战,电视上演得很惊险,而事实上很凄凉。
子弹打在物体上“砰砰”的声音,弥漫的硝烟味道。
摩罗诃忽然转过头,用从来没有过的认真表情问:“老婆,我死了,你会不会伤心?”
胥飞愣住,转过身,双手抓住摩罗诃的衣袖,无言。
抬起头,看见班超在货箱的尽头,向这边走来。
天空很蓝,病态的蓝,仿佛离人哭泣的脸庞。
对一个“坏人”来讲,没有天堂……
……
……
……
班超离开的时候,天边已是漫天的红霞。
班超的身影融进那片金色里,就像胥飞第一次看见这个男人的时候,一样。
结局
最终章
“楼兰”失踪了,在那一次之后,整个销声匿迹,连个影子都不留下。
局长看了看手中的报告,对班超说:“不错不错,虽然没抓住摩罗诃,也算大功一件。”
班超抿抿嘴唇,并不开口。
到码头去抓摩罗诃的事,在班超的记忆里,居然有点开始模糊了。
那天的夕阳,似乎很美,美丽得仿佛童话世界一般。
班超的耳边,是局长的嘱托:“看见摩罗诃,就直接毙了好了,包括那个叫什么飞的小子,干个卧底这么拖拖拉拉,谁有三百万给他封口。”
局长说这话的时候,口气轻松得像在谈论今天要吃些什么一样。
班超只是深吸一口气,走出局长室,轻轻地关上房门。
局长之所以这么气定神闲地说话,是有人匿名寄来了摩罗诃非法贸易的证据。
提供证据的人,却是这次贸易的伙伴。
黑吃黑是常有的事,只能怪自己不小心。
而所谓的白,又是什么呢。
班超随着警员们一起出动,似乎一到现场就拔了枪。
然后是一块一块地搜寻。
班超一边走,一边想,见到胥飞的时候该说些什么。
他找套了他们,在货箱的中间。
他一步一步地走过去。
后面又发生了什么呢。
班超有些记不清了。
他只记得胥飞悲伤的表情,摩罗诃坚决的沉默。
他只记得,自己从他们身边走过,一个字都没有说。
胥飞和摩罗诃都失踪了,没有人看见过他们,也没有人找到他们的尸体。
仿佛,是从来就没有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般。
班超辞掉了警察的工作。
他在走出警局的那一瞬间,觉得自己,老了……
-完-